接下來的一瞬,極度的寂靜驟然破碎,如萬千碎片四處飛濺。林豫兮聽見有人狠狠將孟斯羽摔在地上,拳腳相加,又將他拎起來撞上了牆。骨骼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孟斯羽甚至還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就又被那人狠狠踹了幾腳。
“別打了……”林豫兮掙扎著爬過去,“別打了,別把他……”
可是那陷入瘋狂的野獸根本聽不見她的話。微弱的光線下,他舉起了刀,狠狠砍向孟斯羽的腦袋。
“不要!”她拖著沉重的鐵鏈,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腳踝,“龍野,龍野,不要殺他!留著當人質!”
男人的動作停滯了。他低下頭,看向了她。昏暗的光線下,林豫兮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那危險的氣息消失了。接著,他俯身將她輕擁入懷。
她早已凍得半僵,在他熾熱的懷裡,她渾身一顫,隨即不由自主地貼緊了他的身軀,尋求溫暖。
“阿夏。”他慌亂地將手撫上了她的臉,“你怎麼了?啊,怎麼燒成這樣——”
他的第一反應,是又要起身去痛毆孟斯羽。林豫兮趕緊扯住他的衣服:“沒事的,只是有點傷風,很快就會好。”
“阿夏,阿夏。”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痛惜,“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他握住她的右手,立即發現了異常的瘀傷,又牽動了那沉重的鐵鏈。他盯著那鐵鏈看了許久,然後忽然伸手探向她的膝蓋,觸到了因跪得太久而產生的腫脹。他什麼都沒說,但她分明感到那危險的殺意又升騰起來。
她趕緊說:“他們也只是按規矩辦事,此外沒有對我怎麼樣……不信你看看,我身上好好的呢。”
他解開了她的衣帶,粗糙的手探進了散開的衣服,輕柔將她撫摸了一遍。他熟悉她的每一處舊傷,手撫過她後頸的刺傷、背上的燒傷、腰上的槍傷、手臂的劃傷、小腿被海水浸脫皮而留下的大片傷疤……確定沒有其他新傷以後,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些人的法子果然好。因她生病,審問暫緩了一天,那些針扎的血點就已經了無痕跡,連他也瞞過了。她感激於自己的恢復能力,微微一笑,問:“你怎麼來得這麼快?”
他好似還有點恍惚,許久才喃喃地說:“八百里加急,沒聽說過麼?”
她當然聽說過。從桑陵到京城,最快七天可達,但只有在傳遞緊急軍情時才會有如此速度。這需要晝夜兼程,馬不停蹄,每到一個驛站就換馬換人——他自己七八天不休息也就罷了,沒有符節,上哪兒去換馬?
“你不會沿途硬搶驛站的馬吧?”她笑道。
他一怔,也笑了:“什麼都瞞不過你。”
她艱難地伸出手,摸到他身旁的那把刀。上面還沾著些血跡,但指尖傳來的粗鈍之感,讓她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太好了,他用的是鈍刀“廢鐵”,而非寶刀“遊刃”。搶劫驛馬、擅闖詔獄,已經是大罪,如果他還一路衝殺過來,傷了許多官兵和獄卒的性命,那就不知會有什麼後果了。可是,以他的能力,哪怕用一根沒開刃的鐵條,也是輕易就能殺人的。
她依然擔憂地問:“你沒殺人吧?”
“不知道。”他好像毫不在意,“阿夏,你等我一下,我去找鑰匙來。”
他把她輕放在草堆上,從旁邊翻出一條麻繩,將已經昏迷過去的孟斯羽五花大綁起來撂在牆角。然後他走出牢房,不一會兒,拎著一串鑰匙回來了。
他給她開啟鐐銬,釋放了她已經浮腫的手腕。接著,他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將她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她。
她在他懷裡完全放鬆了,好像變成了一隻軟綿綿的枕頭。外面響起一陣喧囂,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拔刀的鏗鳴聲,槍上膛、箭上弓的聲音。然而她不害怕,她知道這間牢房已經成為了堅不可破的堡壘,沒有人能夠攻進來。
昏昏沉沉之中,她呢喃著問:“安安呢?她沒事吧?”
“放心,有人照顧她。”
他既這麼說,她就確信無疑了。她又問:“傻子,你為什麼要來詔獄?”
“說過多少次了。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你也進來了,誰救我啊?”她的聲音越來越輕。
“你的朋友們會救你。”他輕柔地撫撫她的頭髮,“阿夏,安心睡吧。”
外面響起一聲怒喝:“徐兆麟!趕緊出來!否則我們就放箭了!”
“放啊。”她聽見男人輕蔑的嘲笑,“他媽的,我是鼓樓上雀兒,好耐驚耐怕!有本事,把林順卿、徐兆麟和孟斯羽三個人都亂箭射死,我倒要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膽量!”
外面的人不說話了。在一片混亂的聲響中,林豫兮覺得自己漸漸暖和起來,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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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葉默成走出桑陵銀莊的院門,發現外面的道路上仍然徘徊著許多人。六天前,錢氏《商報》公佈了一則訊息,說林順卿可能在京城被捕,徐兆麟從暗道逃出包圍,已奔赴京城。桑陵全城沸騰,各種小道訊息飛來飛去,引發眾多議論。
本來,這些訊息只是在報上流傳,持各種態度的人都有。然而在十月十五日早上,各方人士準備去州學開會,卻發現大門緊閉,官兵持刀守在門口。原來是淳州巡撫馮韻芝釋出命令,說州學要關閉一月。頓時,群情激憤,所有人的矛頭一齊指向了官府。
淳州人經過了許多風浪,付出了許多代價,才得到了結社論政的資格。州學被層層封鎖的場景喚起了他們慘痛的回憶,讓許多人想起十九年前沫陽禁燬書院、海邊焚燒商船的慘狀。當天夜裡,事態就失控了。林順卿海社的成員,擁有兩百艘漕船的商人許豈明率先在碼頭起事,拒絕再向北方運糧。接下來,眾人紛紛效仿,糧行停止糶米,布商停止織布,成百上千的青年書生湧向州治,要求馮韻芝給個說法。
其實葉默成知道,馮韻芝是林方之的親信,在南方做官多年,對淳州人頗為同情。他這麼做,也是不得已,是奉了上面的命令。自張鶴年一家緊急趕往京城探病,林方之的病情就已在民間傳開。如今,明眼人都已猜出,林方之可能已死,京城政局發生了劇變。
葉默成向前走去。路口堆著幾個木箱,一個年輕書生站在木箱頂上,正對著下面的圍觀者奮臂吶喊:“……林宗主有沒有罪姑且不論,為何不允許大家光明正大地討論這事?《清議令》和《結社令》是皇上在祖宗神靈面前親自頒佈的,誰有權力,將堂堂州學說關就關?”
她沒有多聽,而是擠出憤怒的人群,坐上馬車,向州治奔去。
無人知曉,她的恐慌比常人更甚——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妖妖了。妖妖不在孟家,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但葉默成推測,此事或許和宗主有關。
要找到妖妖,只能來這個地方了。
馬車戛然停住,她跳下車,只見遠處數百兵戟森然的軍士列成一排,封死了路口。已是亥時,白天聚集在州治附近的人多已散去。地上滿地紙屑,火把熊熊燃燒。火光下,官兵們人人一臉疲憊。
遠處走來一人,是葉默成已很熟悉的桑陵府推官關銘露。他清了清沙啞的喉嚨,說:“葉小姐,今朝晚了,部堂大人已回家。您也請回吧,城裡亂,我派人送送你。”
葉默成知道馮韻芝不可能在這關鍵時刻還有心情回家睡覺。她揚了揚手上的一張紙,說:“關大人,我有要緊之事要稟報中丞大人。”
“何事啊?”關銘露有些無奈,“等中丞大人回來你再……”
葉默成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這是參與桑陵銀莊的二十七位淳州富商的聯名信,如果不重開州學,他們就要退出銀莊,停止向朝廷貸錢。”
關銘露一怔,疲憊之色頓時消散,驚恐地看著眼前這略顯文弱的姑娘。
他不知道葉默成為了這封聯名信奔走了多少地方,費了多少勸說之辭。現在,她手中這張寫滿姓名的薄紙,有震動天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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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三丈高牆頂處的鐵窗中透過一絲光線,稍稍照亮了牢房。
林豫兮緩緩睜開眼,看到一雙淺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俯視著自己。她這才確信夜裡的一切不是夢,那個傻瓜真的來陪她了。
“好些了麼?”他輕聲問。語氣就像在自己家裡那樣隨意自在。
她聽見周圍一片安靜,不再有圍堵在門口計程車兵,不再有喊話的官員。他們好像置身於浩劫以後的廢墟,是整個世界僅存的人。
不,不止他們。旁邊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那分明是孟斯羽那廝的聲音。
“我好多了。”她攀著他的肩膀,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坐起來,“外面那些人呢?”
“都滾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不敢把我們亂箭射死,又不敢衝進來跟我打,大概滾去請示姜政了吧。”
她的高燒退了,雖然身體還很疲軟無力,但已能清晰地思考。她想了想,說:“要設法讓外面知道我的訊息……”
“你以為我想不到嗎?”他輕笑,“我臨走前已經找了你的朋友,讓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你在京城遇險的訊息散播出去。還有,進城的時候聽說盧延禮已被姜政撤職,調往熒州。他也是你的朋友,會知道要緊急派人往南方送個信,講講京城的情形吧。”
她點了點頭,說:“真聰明。”
“多虧你朋友多。”他感嘆道,“我就跟人沒有什麼緣分。真正跟我親近的人,也只有師父和你了。”
她想起了自己嘗過的那些惡劣的刑求手段,想起他少時的遭遇,不禁一陣心痛,輕輕摟住了他的脖子,和他耳鬢廝磨。
龍野忽然笑了一聲,她一愣,隨即醒悟過來他不是在笑她。她回過頭,看見孟斯羽靠牆而坐,正圓睜雙目,呆呆地看著他們。
這小子簡直慘不忍睹,滿臉是凝固的血塊,頭腫得像神廟裡供奉的豬頭。他雙手被縛在身後,脖子上也繫了一條長繩,末端牽在龍野手上,直如牽牛牽狗一般。
“看什麼看?”龍野得意洋洋地笑,“沒見過在詔獄裡親熱的嗎?”
聽見他的聲音,孟斯羽如老鼠見貓,本能地向後一縮,緊靠在石牆上。
見他如此畏縮,龍野那無賴的品性又浮了上來。他扳過林豫兮的腦袋,當著孟斯羽的面,熱烈地親吻她。他倆本就衣衫不整,尤其是龍野,外衣披在林豫兮身上,自己只穿一件敞開的褻衣,半露著胸膛。在昏暗牢房中,兩人交纏擁吻的場景顯得格外香豔。孟斯羽頓時脖頸通紅,無法直視。
龍野滿足地放開林豫兮,笑得愈發下流。“小王八蛋,想耍流氓,你可跟老子差得遠!告訴你,老子騎馬跑了七八天,又好不容易殺出重圍,現在身心俱疲,很想找個人瀉瀉火。可惜她病著,經不起折騰。要不這樣,我也不嫌你醜,就請你張開雙腿,代勞代勞?”
孟斯羽驚恐地看向他,發現這風騷的傢伙當真蠢蠢欲動,說不定真幹得出這種事。他嚇得瑟瑟發抖,蹭著牆向角落躲去。但龍野一拉繩子,又把他狠狠拽了回來。
“夠了。”林豫兮輕聲喝止了玩心大起的男人,“別把他玩死了。”
“死不了。”龍野雖然這麼說著,還是放鬆了繩子上的力道,“唉,這畜生在這裡真煞風景,搞得我有句重要的話,都沒心情說了……”
林豫兮一笑:“你說吧。”
他收起了無賴的笑,沉默片刻,柔聲說:“阿夏,那天在桑陵,我有話沒有說完……”
她靜靜地看著他,心撲通撲通,跳得很是厲害。
“你……能不能嫁給我啊?”
“好。”她想也沒想,就果斷答道。好像這個答案已經在心中醞釀了很久,只等在這一刻脫口而出。
鐵窗中吹進淒冷的北風,牆角躥過一隻老鼠,旁邊,還有個滿身血汙的人質。然而,她渾然忘記了這一切,只看著那雙清淺的眼睛,沉醉於其中蘊藏的真誠和愛意。
那人卻迅速收起了真誠,又變得揶揄起來:“喲,這麼快就答應?真是便宜了我,你偌大的產業以後可有我的一份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太不矜持,頓時羞怯不已,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龍野笑著抱緊她,好像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小海怪,你怎麼還是這麼容易害羞。”
“你以為都像你一樣不要臉啊?”
他笑道:“不要臉也是你的夫君了,林順卿說話算話,可不能反悔!等我們回了芥島,就請我師父給我們主婚,好不好?”
“嗯。”她的聲音細不可聞。
“浮嶼也是你的了。以後我們常去住,像以前那樣看看海、釣釣魚,好麼?”
“嗯。”她想起夢裡那美好的場景,明白那畢竟只是遙不可及的夢。最壞的可能是,他們只能在這牢裡做幾日短暫的夫妻,很快就會雙雙死掉,成為一對短命鬼。可是這又怎樣呢?人生本就苦短,有這麼幾日快樂的時光也已足夠,勝過那些終生鬱鬱不樂的人千萬倍。她此刻只覺心滿意足,別無奢求。
龍野又吻了吻她的額頭,小心翼翼,好像她是個一碰就會碎的寶貝。然後,他看向縮在牆角、目瞪口呆的孟斯羽,笑得更加得意:“怎麼?沒見過在詔獄求婚的麼?今天你他媽的可算長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