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之的病拖了大半年,到十月時,已經在死亡線上掙扎了好幾次。他自知不治,更抓緊一切時間,安排身後之事。

他從昏睡中醒來,感到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巨石,縱使急促地呼吸,也喘不過氣來。他掙扎著伸出手,想要尋找坐在床邊的劉芸照,但觸碰到的卻是一隻粗糙、乾瘦又有力的手。

他側過臉,看到了衛衍。年逾七旬的老人滿頭白髮,但精神矍鑠。一雙眼睛依然犀利如刀,只是此時帶上了一絲難得的悲憫,顯得柔和了幾分。

衛衍與他共事多年。他們之間有猜忌,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衛衍總擔心他奪取自己的權力,卻又不得不依賴他來制衡姜政,來處理很多政事。此時,這心冷如鐵的老人大概是真的對他感到有些不捨吧。

他艱難地說:“衛公……盧延禮為人忠厚可靠,但不懂變通,一定要力保他繼續掌管京營兵馬……要、要提防裴閔……”

四月時,他將盧延禮從含州調到京城來做京營總督,但他知道姜政對此不太滿意,想要安插他的親信裴閔。這件事,他必須得提醒衛衍一下。

“我省得。”衛衍說,“我在一天,裴閔就別想坐上京營總督的位子。”

“還是、還是要繼續提攜孟大人父子。”

孟斯羽之父孟玉衡也是朝廷重臣,是他們一貫的盟友。林方之希望,衛衍能跟他一起繼續推行新政。

“這是自然。”

林方之稍稍放心。衛衍也在官場摸爬滾打近五十年了,這些事他確實比誰都會玩。他又說:“衛公,新政……”

“你放心,新政是大勢所趨,老夫不會允許發生那種人亡政息的事情。”

他用盡全力握了握衛衍的手,希望他能銘記這個承諾。那一條條已經爛熟於心的法令又浮現在眼前。那是他在無數個寂靜的夜晚,在熒熒孤燈下構想出來的;又是他在無數會議和爭執之後,一次次修改而成的——他沒有孩子,這些無情的法令就是他的孩子。然而,他只能把它們託付給衛衍,來不及看到它們真正改變國家了。

衛衍終於離去。林方之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又出了一身冷汗。

劉芸照匆匆趕來,給他餵了藥,又給他擦拭身體。他感到她的手輕柔地撫過自己的脊背,感到隔著一層薄薄的面板,自己的骨頭觸碰到了她的指尖。等她幫他翻身睡好,他睜開眼睛,看見她眼眶微微發紅。

“怎麼了?”他問。

“沒事。”她強顏歡笑,“快睡吧。”

他猜測自己一定病得不成人形,因為劉芸照已經不讓他看鏡子。他忽然羨慕起陳彥周,覺得還是死在戰場上更好。讓一個女人見證自己漫長的死亡,這實在是太殘忍了。

他的嘴唇顫抖著,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忽聽門外的僕人叫道:“老爺,夫人,皇上又來了!”

劉芸照慌亂地站起,門卻已經開了。白景深不等女眷避讓,就直接走進來,就像走進自己的家一樣自然。

林方之心中暗暗嘆息。白景深隔三岔五就來看他,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回了。一般來說,皇帝派遣親信的宦官來慰問臣子,就已經算是莫大恩寵;親自臨視一次,就足以載入史書。他現在這樣頻繁地出入他家,實在是於禮不合,可衛衍也沒能勸諫。

白景深前段日子已經成婚。聽衛衍說,他對皇后放出話來,說如果不讓他常來探視,他就立刻打道回府,不做這個皇帝了。連這種狠話都說了,衛衍大概也只得滿足他的這個願望。

林方之用力撐起身體,想要下床行禮,卻又咳了起來。少年扶住他,輕聲說:“你別動。”

一個太醫忽然跪倒,哀求道:“陛下,請和病人保持距離,珍重龍體——”

“滾開!”白景深怒斥,“都給我出去!”

馬公公立即帶著所有人出去了。劉芸照回頭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眼眶更加發紅。門輕輕掩上,整個屋裡只剩了林方之和白景深兩人,一下子變得十分空曠。

白景深再也無所顧忌,任由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林方之心中難受得無以復加——白景深應該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吧。唉,這可憐的年輕人,從小就沒有父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依賴的男人,以一片赤子之心將其視為兄長,但這人卻將他拉入了最險惡的政治鬥爭中,還要不負責任地撒手而去,不再管他。

他一生都是失敗的兄長,並不值得擁有這份單純的孺慕之情。

“小水,對不起。”他顫抖著,說出了這句話。

白景深愣住了,忘記了哭泣。

林方之叫的竟是他的小名。這是恪守禮法的林大人第一次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徑。

“稚川!”他猛然握住林方之的手,“你再叫我一聲?叫我一聲!”

林方之卻已經無力說話。窒息的感覺又來了,他眼前一陣昏黑,好像在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拖向暗處。

他只能渴求地看著白景深,想讓他理解自己的歉疚,理解自己最後的牽掛。

“你想說什麼?”白景深惶急得手足無措,“啊,你是要說新政是麼?你以前說過了,你放心,我會記在心裡!”

林方之微微點頭。

“還有你的家人,我一定好好照顧他們。還有孟斯羽、盧延禮、馮韻芝……”

他報出了一長串名字。林方之說過的話,他真的字字都銘記著。林方之再次微微點頭,感到淚水模糊了視線。

“稚川,還有沒有誰?你還有沒有要託付給我的人?”

一個名字飄過心頭,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他在朦朧中脫口而出:“林……”

“啊?”白景深沒聽清,“你說誰?”

林順卿。他差一點就說出這個名字了。

林方之赫然清醒過來。他險些失去了理智,險些要告訴皇上林順卿是他的骨肉至親,是他最放不下的人之一。然而,這絕不可以,他不能讓皇上把她當成保護的物件。因為這是一隻不聽話的海怪,萬一哪天她又站到國家的對立面,那還是應該嚴懲不貸,毫不留情……

他搖了搖頭,用最後的力氣說道:“沒有了。”

隨即,他再度陷入昏迷,徹底墜入了黑暗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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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林豫兮正坐在馬車裡,走入京城那巍峨莊嚴的崇信門。她戴著帷帽,用輕紗遮蔽起自己的容貌。樊慶幫她牽著馬,兩人看上去就像一對來自域外的夫妻,在人流如織的鴻都,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們附近的人群中,還隱藏著二十名裝扮成普通行人的暗衛。他們的首領是阿蠻。她的身姿太過出眾,想要低調可不容易。不得不穿著非常寬大的袍子,低著頭,儘量不讓人注意到她那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綠眼睛。

收到信的第二天一早,林豫兮就騎著快馬趕往京城。她輕車簡從,走得很快,比母親和妹妹早到。但她無法光明正大地去看林方之,只能派人先去通報,等待晚上悄悄拜訪。

夕陽給行人們描出長長的影子,但遲遲不肯下山。她完全感覺不到連日奔波的疲累,只覺心急如焚。

“宗主,別擔心。”樊慶輕聲說,“城裡看上去一切如常,林大人應當還無恙。”

“嗯。”她發現自己把韁繩捏得太緊,微微鬆開手,手心已經汗溼。

一隊到城牆換崗的年輕士卒整齊地列隊跑過。殿後的將官邊跑邊罵:“賊骨頭!憊懶貨!還不他媽的打起精神,又想挨盧將軍的罵了嗎!”

行人們朝那些滿頭大汗的年輕人投去善意的目光。有人議論著盧延禮將軍治軍嚴格,受人愛敬。號子聲、閒談聲、整齊的腳步聲一起飄入林豫兮的耳朵——是的,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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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京城還籠罩在夕陽的餘暉中,東南的桑陵已經天黑。

樹林裡寒蛩的鳴叫聲此起彼伏。龍野正從這片樹林穿過,向家中走去。他已經在酒肆裡吃過晚飯,喝得半醉,暈暈乎乎——自從阿夏走了,他就沒那麼想回家吃飯了。

“小黃,我真是搞不懂。”他對狗兒說,“她為啥要這樣千里迢迢地跑一趟?一路上日曬雨淋,風餐露宿,想著都讓人擔心。”

黃狗沒有回答。

“林方之可是差點把她整死誒!跟他合作一下也就罷了,還談什麼感情?媽的,當年我二弟要是知道我還活著,會認我這個大哥嗎?早就派人來追殺我了——”

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似乎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伴隨著“追殺”二字,向他襲來。他酒意全消,警覺地回頭,卻見一叢灌木在微微晃動。

而剛才分明是沒有風的。

黃狗還在優哉遊哉地走著,絲毫沒有發覺異常。但他比狗還要敏銳。有人在跟蹤他,而且那人是個頂尖高手,在他回頭的一瞬,就已經逃離。

自從阿夏幫他趕走了那些前來監視的人,他已經過了很久的安穩日子。今天怎麼又有人來跟蹤他了?跟蹤他有什麼目的?他想了一下,忽然不寒而慄。

“糟了。”心裡飄過一個聲音。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向前走,甚至哼起了輕快的小調。但心中的那個聲音卻沒有停止。

“你這傻瓜,說不定中了聲東擊西之計!他們放出風聲來嚇唬你,讓你不敢離開淳州,但真正的目標,有可能是她啊!”

“不不不,這講不通。”心中又冒出另一個聲音,“他們怎麼知道她進京了?這明明只有我、樊慶、她妹妹和妹夫知道啊。不對,如果是聲東擊西,那他們幾個月前就開始佈局了……難道說有人知道她和林方之的關係,知道他一病重,她就必定會去探視?”

他心亂如麻,怎麼也想不通紕漏出在了哪裡。最終決定,還是先趕往京城找她,哪怕姜政真要對他不利,也顧不得了。

走回家裡,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立刻將安安用一個布兜掛在胸前,衝到馬廄去牽了一匹好馬,從後門悄悄出去。

正要上馬,背後傳來了腳步聲。

他慢慢回頭,只見幾把槍指著自己。燈籠昏暗的燈光下,浮現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那是姜誠。

一瞬間,剛才所有的猜想都證實了——可是,到底是誰出賣了阿夏,是誰,不僅知道她和林方之的關係,還那麼瞭解她,知道無論林方之怎樣對她,她都依然深愛著哥哥?龍野自問,在阿夏那天表現出那樣的失態之前,連他都不瞭解她這一點。

他的心一陣狂跳,驚動了貼在他胸前的安安,使她用力掙扎起來。他一邊輕拍著孩子,一邊客氣地對姜誠笑道:“喲,誠叔,我犯了那條王法,用得著這樣?”

姜誠揮揮手,讓那幾個持槍計程車卒退後幾步,然後說:“麟哥兒,你這是明知故問。”

“我真的不明白。”

姜誠一字一句地說:“政通十六年臘月初五,在雪國希瓦郡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敲擊在龍野心上。自從回到梁國,他就擔心這把懸在頭頂的劍落下,但它終究還是落下了。

政通十六年臘月初五,正是他帶著“雜種軍”突襲徐永棠的那天。他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姜政最終找到了熒州邊境的老雜等人,而那些傢伙是靠不住的。他早知道應該殺人滅口,但下不了這個手。所以如今被人用槍指著,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真沒想到,有些人這麼可怕。”姜誠的嘴角帶上一抹冷笑,“弒父,叛國,讓本來可以速戰速決的戰爭又拖了幾年,罪行不亞於陳賊。唉,如果這件事被人檢舉,你說,這人會怎麼樣?”

龍野笑道:“檢舉一下試試,不就知道了麼?”

“但他畢竟是姜家的血脈。”姜誠說,“老爺還是重感情的,他依然想保護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只要他最近乖乖地待在家裡,不要出門惹是生非,他的秘密就將永遠是秘密。”

“我懂了。”龍野點點頭,牽著馬走回了院子中。

後門輕輕關上了。牆頭架著幾支發亮的槍管。他知道,這個小院已經被圍得密不透風了。

“阿夏……”他輕聲念出這個溫柔的名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