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糖,孩子們高高興興地一起向桐葉裡走。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給林豫兮講了很多桐葉裡的事情,讓她大開眼界。

“這是張竹公家的後院。”阿煩指著一堵高牆說道,“張家的房子是桐葉裡最大的。他們家有個特別呆的傢伙,我們都叫他白胖。”

“白胖?”

“因為他又白又胖啊,見到他你就知道了。”孩子們都大笑起來。

他們又走過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梧桐樹,阿煩指向樹下的那戶人家:“這裡是陳秀才家。”

貓貓和阿亂兩個男孩子已經騎在了門口兩隻石獅子背上,裝作騎馬一樣搖來晃去。

“這裡面有我們的頭號死敵。”阿煩又說,“那就是——”

“陳阿補!”孩子們一起叫出了這個名字。

“我們都被他打過。”王大妹說。

“他就是個宗桑。”鄭貓貓說。

連最靦腆的男孩沈阿望都拼命點頭,竭力表示贊同。

“什麼叫宗桑?”林豫兮又問了一遍這個困擾已久的問題。

“呃,就是畜生。”阿煩解釋道,接著又補充一句,“就是所有畜生的總和。”

“哇。”林豫兮暗暗咋舌,心想這個詞真是太厲害了。

“不過聽說他最近被他爹關起來了。”阿亂大笑,“陳秀才還是大好人,關得好!”

他們一起朝院牆裡大喊起來:“陳阿補,出不來!陳阿補,大蠢材!哈哈哈!”

門口出來一個大人,喝道:“滾開滾開,別在這裡煩!”

孩子們怪笑著,一溜煙跑了。

他們一個個地回了家。阿煩和阿亂則跟著林豫兮一直走到她家門首。

阿煩說:“原來阿夏你住這裡。這裡以前住的是黃四叔,搬走了。”

“你們住在哪裡啊?”林豫兮問。

“我們還要往前走。”弟弟阿亂說,“我們住在桂花橋邊,香燭雜貨鋪旁。”

“哦。”林豫兮點點頭,又說,“你阿孃剛剛還在我家呢。”

“不是吧?那我們還是趕快撤了!”

他們剛要跑,忽聽門口有人說道:“你跑哪裡去了,怎麼現在才……”

林豫兮轉頭叫道:“哥!”

只見林方之正從門口走出來。他看到她身旁兩個小孩,問道:“請問你們是……”

“這是我的朋友。”林豫兮連忙介紹,“這是錢阿煩,這是錢阿亂。”

“不對不對,你說反了,我是阿煩,他才是阿亂!”

“啊,對不起,你們實在長得太像了……阿煩阿亂,這是我哥阿栩。”

林方之向他們禮貌地一笑,道:“你們好。我們是新搬來的,還請你們多多關照呀。到屋裡廂坐會不?”

阿煩無聲地望著他,好像很驚奇。

林方之見他們不回答,看向妹妹,皺起了眉頭。

“你怎麼搞的?頭髮亂成什麼樣了!讓阿孃看到又要罵死了。來,過來我給你重新弄一下。”

“嗯。”林豫兮乖乖地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

林方之利落地拆掉她的發繩,解開辮子,用手捋捋,重新編了起來。

阿煩和阿亂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良久才道:“那、那我們先撤了?”

“好啊。明天再來找我玩!”林豫兮笑著向他們揮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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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怎麼就沒有這樣好的兄弟。”走在路上,錢阿煩嫌棄地瞥了弟弟一眼。

“喂,姐你這是什麼意思!”阿亂急得直跳,“我哪點不好了?我也可以給你梳頭啊,就怕你不讓。”

“不是梳頭!”阿煩嗤笑一聲,“而是……”

她忽然也說不上來了。她只覺得林阿栩身上有種“氣”,無法描述的“氣”,好像和她見過的所有男孩子都不同。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這應該用“溫文爾雅”來形容。

此刻她也沒想那麼多,只是為交到了新朋友而歡欣。她和弟弟蹦蹦跳跳地走到桂花橋,路過香燭雜貨鋪時,偷襲了彎著腰搬東西的李三叔的屁股,然後歡笑著逃走,將大人的叫罵聲甩在身後。

他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頭撞開一間靠河小破屋的門。卻見他們的母親錢嫂已站在灶前,滿臉怒色。

“哼,死小鬼,又上哪裡浪去了?什麼時辰了?清鍋冷灶的,老孃回來飯都沒一口!”

姐弟倆嚇得一抖——阿孃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她通常都是黃昏才醉醺醺地回來呀。

阿煩馬上說:“娘,我這就去做!”

“等你做,等你做老孃都餓死了。”錢嫂揭開鍋,“還愣著幹什麼,盛飯啊!”

他們鬆了一口氣,趕緊盛飯。一碟腐乳,一條燻魚,三碗糙米飯,就是全部的菜餚。母子三人坐在桌前,錢嫂突然伸手往阿煩臉上一抹:“哎呀,沾的什麼——好哇,你在哪裡去偷吃的了?”

“不是偷的!”阿煩連忙辯解,“是別人請我吃的!”

“請你?哈哈,誰會請你這賊小廝?”

“是,是新搬來的林家的阿夏。”

錢嫂愣了一下,說:“你們怎麼認識她了?”

姐弟倆就把之前的事講了一遍。錢嫂聽了,冷笑道:“這小鬼,這麼快就從官家小姐變成小混混了。”

“官家小姐?”阿煩很驚奇。

“我跟你們講,”錢嫂又起了講閒話的興致,“這小鬼的爹是做官的,可惜死在了獄裡。”

“啊……”兩個孩子面面相覷。阿煩說:“那阿夏,阿夏跟我們一樣沒爹了?”

錢嫂怒道:“人家能跟你們一樣?人家是有爹,只是死了。你們是老孃一個人生養的,跟那死鬼浮屍有半分關係?”

阿煩縮起脖子,不敢作聲。她娘一提起她爹,就是這樣怨氣深重。她和弟弟從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只知道阿孃要麼管他叫“死鬼”,要麼叫“浮屍”,要麼“死鬼”、“浮屍”一起叫。他們隱約聽鄰居說,阿孃當年是遇上了一個外地來的水手。後來這水手出海再沒回來,音訊全無。在一個風雨之夜,阿孃獨自生下了他們姐弟倆,就跟她姓了錢。

錢嫂繼續回到林家的閒話上:“她娘人倒不錯,性格蠻討喜的。只是有些假清高,前日她哥託那薛老虔婆去與她說媒,被她好一頓搶白,轟出來了。誰不知她當年是與人淫奔,現在倒三貞九烈起來了!依我看,不過是一時要面子罷了,年輕輕的,哪守得住。等日子過不下去,遲早還是得把孩子扔給她哥,自己去嫁人。她還說要賃陳秀才家的織布機,哼,一個嬌小姐,哪吃得了這苦。到時候少不得還要靠我老錢做媒。女人嘛,總歸是要找個男人靠著的——要不是拖著你們這兩隻小宗桑,看上老孃的男人多了去了,老孃隨便嫁一個,也早脫離了苦海!”

她又講到做媒的事情上去,阿煩、阿亂半懂不懂,唯唯而已。

“點頭點頭,就知道點頭!跟你們這呆小廝有什麼好說!”錢嫂說著說著,突然把筷子往碗上重重一擱。“蠢材,呆子,養這麼大一點用沒有。養條狗吃了剩飯還知道看家,你們連狗都不如!滾滾滾,別在老孃眼前煩!”

姐弟倆已經習慣了母親莫名其妙的發作。她時常這樣,一個人念念叨叨,說著說著就對他們大發雷霆,拉過來臭罵一通。尤其是喝醉的時候,常常毫無緣由就抓過他們一頓痛打。

阿煩在桌下輕輕握了握弟弟的手,起身收拾了碗筷,拿去洗了。回來一看,阿孃已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她和弟弟搬了小凳坐在門前,藉著下午的日光穿珠花。小小的珠子一粒粒穿入細線,這是錢嫂要走家串戶拿去賣的東西,他們今天必須做完,不然又要捱打了。

春日明晃晃的陽光照在珠子上,光彩流動,甚是好看。幾隻大白鵝悠閒地從門前的河道中游過,不時發出愜意的叫聲。

阿煩揉了揉眼睛,只覺得眼睛有點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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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豫兮站在院子裡,手心握著兩枚新的銅錢。

她只覺得奇怪,為何今天總有人主動給她錢。剛剛蘭姐姐回來以後,跑到後門叫她出來,喜滋滋地給了她兩文錢,還在她臉上親了一口,一個勁地叫她“乖阿夏”。她莫名其妙,蘭姐姐怎麼突然就這麼喜歡自己了呀?

早先陸大娘找她問話,她就把她和阿蘭姐早上的行蹤原原本本講給她聽,從過橋、看船講到食人國、縮小人頭,才講了一刻鐘而已,馬上快要講到阿蘭姐去酒肆演戲,陸大娘卻不耐煩地打斷她,讓她別講了。她很是失望,她還有好多有趣的事情想要說,怎麼大人就都沒有耐心聽呢?

還是阿爹最好,無論她講什麼,他都總是認真聽完。何先生其次,有時候會跟她聊很久,但他看書寫字的時候是不容打擾的,總是打發她走開。阿孃不要說了,她回來剛想跟她報告自己成了桐葉裡新任老大的喜訊,她卻聽也沒聽就走到門首去和人說事情了。

她想著,自己要把這些趣事都記在心裡,等幾十年後到了幽都,慢慢講給阿爹聽。

門外傳來一陣喧譁。林豫兮和哥哥跑到門口張望,只見四個男人正將一件巨大的東西搬進家門。

阿孃說這叫織布機,是從陳秀才那裡借來的。只要每個月按時交給陳秀才一些布,就能拿到工錢。

“你也別到處晃悠了。”阿孃對她說,“以後多幫家裡乾點活,帶帶妹妹,學學針線。”

“嗯。”林豫兮在織機上摸來摸去,“這怎麼能夠織出布呀?”

“以後教你。”阿孃眼中流露出一種說不清的神色,像是懷念,又像是憂傷,“唉,以前在你阿舅家,日日就做這個。這麼多年,也不知忘了沒有。”

“忘了就不織了唄。”林豫兮說。

“不織,拿什麼養你們?”阿孃說,“還要還你何先生的錢。唉,欠他好多錢呢。”

提起何先生,林豫兮忽然有些難過:“何先生怎麼還不回來看我們啊?”

“什麼叫還不回來,人家才走了多久?”

“明明已經很久了。”林豫兮痴痴地說,“你看柳樹都發芽了呢。”

阿孃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髮。林豫兮撲到她懷裡,把臉貼在她的胸口。她還是喜歡阿孃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清香,讓人安心。早上那漂亮姐姐身上的香氣雖然好聞,但太濃烈了點。

“我最喜歡阿孃了。”她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