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無逸果然還站在神童碑前,望著碑文,看得十分認真。

陳翠走到他身後。他轉身看了她一眼,似乎就立即明白了一切,什麼也沒問,只是說:“夫人,這真是好字,盧遠洲當真名不虛傳。”

陳翠麻木地點點頭。

何無逸微微一笑:“走吧,先找個地方吃飯去。”

他們在街上找了家酒樓,何無逸點了菜,上來的全是蝦、蟹、魚、貝之類。坐在姐姐懷裡的阿圓睜大了眼睛,興奮地向一盤銀蚶伸出小手。何無逸拿了一個放到她手裡,讓她自己玩。

“我想吃肉。”林方之咕噥道。

“來了蘩縣,就要嚐嚐海鮮啊。來,你看這個。”

他夾了一塊蟹腳,放到林方之的鼻子前,林方之嗅了嗅,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咦,這是什麼味道!”

“這是生的,用酒醃過。”何無逸笑得有幾分頑皮。

“我不要吃!”林方之厭惡地縮到了一旁。

林豫兮湊過來,一把奪過蟹腳,說:“我來吃!”

何無逸趕緊搶回來。“算了,有酒。你還是吃蝦吧。”

陳翠終於說話了:“敬初,別管他們。嚐嚐這個帶魚,蘩縣的帶魚是最有名的。”

冬季肥美的帶魚煎得金黃,滷汁焦紅粘稠。何無逸嚐了一口,喜道:“果然不錯。”

陳翠也動了筷子。久違的家鄉風味入口,竟有一種令人振奮的快樂。剛剛的那些憤怒與悲哀,好像突然都變得遙遠起來。

人吃飽了飯,就有了底氣,對於未來的恐懼也沒那麼強了。這是她的家鄉,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好手好腳,年富力強,難道還會餓死在這裡?又有什麼好怕?

“夫人,你們有沒有考慮過跟我去沫陽?”只聽何無逸問道。

“不必了,多謝你。”陳翠笑笑,“我還是和子升一起留在這裡吧,這是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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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他們借住在城外的海神廟中。第二天一早,何無逸就起身進城去看房子。雖然陳翠早有預料,但他帶回來的訊息還是讓她有些吃驚:蘩縣的房子十年間竟如大潮一般猛漲,街上一所小房屋也要三四百兩銀子。她京城的小院賣得倉促,賣了七百兩,其中三百兩還了朋友,兩百兩要還陳福全,還得加上利息。剩下的錢,即便算上何無逸給她的一百兩,在縣城買房也頗為困難。

她提出不如先租房住,何無逸卻說這樣一個月極少也要一二兩,其實反倒不划算。何況她又帶著三個孩子,沒個固定的住處總是不安心。他又出去到處打聽了一番,最後提議到青萍浦去看看。

明日,他們坐船去了青萍浦。這地方在縣城東邊二十里,稚河和蘩江的交匯處,本來是鄉村,現在卻繁榮了起來,商鋪林立,街巷縱橫。關鍵是房價比城裡低得多。陳翠一看之下,就非常滿意。最後他們來到一條叫“桐葉裡”的小巷,看定一個小院,二百兩銀子買了下來。

之後是打理房子、購置物事,忙了十餘日。再擇吉日出殯下葬,將林汝明葬在他父母墳塋之旁。林、陳兩家都無親友,只有陳翠和孩子們在墳前痛哭一番,何無逸撰寫墓誌,盡哀而去。

一來二去,已到臘月下旬,年關將至。陳翠勉力置辦了些年貨,叫上何無逸一起過年。元旦五更接灶拜天,飲椒柏酒,吃湯圓子,禮數倒也沒落下。只是斯人已逝,重孝在身,總是心緒慘淡。加上何無逸準備一過完年就回沫陽,離別在即,更讓這節日顯得有些淒涼。

在這淒涼的氣氛中,林方之度過了八歲的生日。梁國人一般不重視小孩的生日,以往只有阿爹會給他們兄妹送禮物。想到今年阿爹不能再陪他過生日了,林方之又偷偷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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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通四年,正月十五。

青萍浦的主街上擺起了燈市,雖比不得京城繁華,但也是燈火簫鼓,好不熱鬧。人們摩肩接踵,都到街上看燈。婦女們多穿白色衣裙,在燈光月光下素雅靈動,飄然如仙。

林豫兮拉著母親的手,走在人群中。她低著頭,看也不看那些花燈煙火。她是和母親、哥哥一起去向何先生道別的,一想到這個,她就想哭。

“你們倆聽好了,待會不許哭哭啼啼的。”阿孃不知道第幾次提醒他們了,“不要讓人家心裡不好受。記住沒?”

“嗯。”她和哥哥都勉強地應道。

他們拐進一條小巷,離開了主街。喧鬧的聲音漸漸在背後淡去,潺潺的流水聲從寧靜中升起。藉著簷下的一盞盞紅紙燈籠發出的昏暗的光,他們來到了一戶人家門前。

何無逸借住在這裡。陳翠扣了門,主人帶他們進去,走上二樓。幾間屋子唯有一間亮著燈光,卻安安靜靜,聽不見任何聲響。

門沒有鎖。他們敲門進去,只見何無逸正在燈下伏案疾書。

他又寫了幾個字才放下筆,起身拱手道:“夫人怎麼親自過來了?”

只聽阿孃問:“你明朝啥辰光動身呢?”

何無逸笑笑:“睡醒就走。到時候隨便搭條船吧。夫人不必來送了,我也不曉得我何時才起得來。”

林豫兮踮起腳看看他桌上放著的一摞紙張,心想何先生好生奇怪,上元節大家都在外面玩耍,他卻寧願一個人躲在這裡寫寫畫畫,不知有什麼意思。

只見阿孃把肩上揹著的包袱放下來,說:“一些點心,帶著路上吃吧。”

“不用了,到沫陽只要一天。”何無逸看著這巨大的包裹,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林豫兮很不解,要是她見到這麼多好吃的東西,一定樂得跳起來了。

“很快就吃完了。”阿孃不由分說地把包裹放在椅子上,又從哥哥手中接過另一個布包,“給你做了兩件冬天的衣服,趕得急,也不知合不合身,湊合著隨意穿穿吧。”

“這……”何無逸似乎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遲疑了一下才說道,“謝謝夫人。”

她聽見阿孃開始絮絮叨叨:

“你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身體。不要老是熬夜,早睡早起好。”

“……好的。”

“也不要總吃外面的東西,不乾淨。現在的人心眼壞著呢,我聽說有人把蠕蟲榨出汁來做乳餅,你想想,多噁心。還是自己燒飯放心啊。”

“……嗯。”

“記得吹了燈再睡,當心火燭。”

“好的。”

“也不要太省錢。欠你的錢我會盡快——”

“這可別。”何先生打斷了她,語氣不容置疑。

阿孃沒再多說,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有空多來蘩縣玩玩,陳家岙、黃花嶼,好玩的地方其實也蠻多的。”

“好。”何先生點點頭,“我以後會常來。”

“真的嗎?”林豫兮抬起頭,眼睛一亮。

“真的。”

“太好啦!”林豫兮露出了笑容,“那我們可以再見面了!”

“我們當然會再見面了。你還可以來沫陽找我啊。我在城東的陸家門教書,住在細泉街。你母親知道。”

“細泉街。”林豫兮點點頭,“我記住了。”

她正想再說點什麼,哥哥卻突然過來打岔:“何先生,我有東西想送給你。”

他把一直藏在身後的手拿出來,手中握著一個紙卷,還用絲帶精心繫了個結。他漲紅了臉,說:“我,我寫了一首詩……”

還沒說完,林豫兮就一把從他手中把那紙卷奪了過來。

“你幹什麼?啊!不許看!”林方之急得跳腳,撲過去想搶回來。林豫兮卻敏捷地躲開,笑道:“我早就看過啦。”

“什麼?!”

她早就發現這兩天哥哥偷偷摸摸地在寫什麼東西,趁他不在,悄悄看了看,才知道原來他竟想揹著她獨自給何先生寫信。她很生氣,也想寫點什麼。但她會寫的字實在太少,寫了半句就放棄了。最終她畫了一幅畫,畫的是她和何先生一起坐著大船到了海上,阿爹阿孃和小老虎也和他們一起。阿圓太小,就不帶她了。而哥哥這麼討厭,就讓他抱著阿圓,眼巴巴地站在岸上向他們揮手告別吧。

她拆開那紙卷,從裡面抽出了另一張紙,得意地揚了揚:“我把我的大作跟你的大作卷在一起了!”

“什麼叫大作!”林方之怒道。他湊過去一看,嘲諷地笑了。“哈哈,這算什麼東西。”

“你寫的又算什麼東西?”林豫兮反唇相譏,“反正肯定不是詩!”

“滾吧你!”林方之更生氣了,跑過來打她。

阿孃給了他們一人一個暴慄,他們才安分下來。她揉著腦袋,看向何先生,見他正在看他們的作品,不禁覺得害羞而忐忑。他會喜歡嗎?不,他會不會根本看不出來她畫了什麼?唉,只怪她什麼都不會,她要是像海燕公主一樣精通書畫就好了……

“寫得很好,畫得也很好。”只聽何先生笑著說,“謝謝你們,謝謝。”

她高興地抬起頭,見他把紙展平,小心地夾在了自己的手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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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陳翠和孩子們送回家後,何無逸獨自走在喧鬧的街頭。

他其實不喜歡熱鬧,在人多的地方,他反倒感覺更加孤獨。而此刻,不知為何,空虛的感覺好像比以往更甚,以至於有些不堪忍受了。

路上總是有姑娘裝作不經意地瞥他一眼,然後低頭和女伴們竊竊私語,推推搡搡,發出羞澀的嬌笑。這是他習以為常的場景,若是換了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朝她們笑笑,讓她們開心一陣。但此刻他無心理會,只想找個地方喝上一杯。

他走到一家酒肆,卻發現沒開門。又走到一家,還是沒開門。最後好不容易看到一家開門的小飯館,就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樣,撥開人群擠了過去。

“大娘,有酒嗎?”他問一位忙著擦桌子的婦人。

“賣完啦。”那人頭也不抬。

何無逸沮喪地走回街上,迎面跑來一群小孩子,把他圍了起來。他們拍著手唱道:

“賣痴呆,千貫賣汝呆,萬貫賣汝呆,現賣盡多送,要賒隨我來。”

這是小兒們在新年裡喜歡唱的《賣呆歌》,他們沿街唱個不休,捉弄他人。通常人們都會給他們一些糖果零錢,打發他們走開。但何無逸卻笑道:“好啊,把你們的痴呆都賣給我吧。”

孩子們一怔,然後都大笑起來。

“這個人居然要買痴呆!大家快來看呀!”

何無逸也跟他們一起大笑,大步走進了人群之中。

《賣呆歌》又唱起來了,街市喧鬧如舊。燈光照在一張張笑臉上,那是新年無聲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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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桓帝政通四年初春,沫陽書坊遭遇了近代第一次重大打擊。

此時,依靠附近山區豐富的木材資源和淳州的繁榮經濟,沫陽的出版業已發展到相當發達的程度。前一年秋,漕運海運之爭方興,沫陽書坊在兩月之內就出版了四種評論集。辰桓帝將其斥為“妖書”,親自下旨嚴查,派御史駐紮沫陽府城,抓捕了一百餘人。桓帝與其父不同,是位鐵腕剛決的帝王。他即位三年的種種舉措,無不威震天下。可他不曾想到,政通四年春的這次事件,竟對未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張天皎《沫陽書坊與淳州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