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都,柳家巷。

太陽當頭,巷子裡卻到處縱橫著來歷不明的汙水。陳翠得小心翼翼地繞著走,才能避免一腳踩進泥坑。幾個蓬頭垢面的孩子光著腳到處亂竄,不時有碩大的老鼠從他們腳邊溜過。牆角蹲著的流浪漢向她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得她心頭髮毛——她在京城住了十年,竟從不知道在北門附近,還隱藏著這樣一條陋巷。

好在有老許陪著她,她才敢走進那狹窄的巷口。

“請問大哥,侯三爺府上在哪裡?”老許向一個端著破碗蹲在簷下吃麵條的男人問道。

男人頭也不抬地向巷子裡面一指:“走到底就是了!”

老許看向陳翠:“大娘子,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待會兒我再一個人來?”

陳翠搖搖頭:“我還是得自己去一趟。”

她是來找何無逸還那張銀票的。她萬沒想到,一個一出手就是百萬銀票的人,竟住在這麼破敗的地方。莫非這就是他全部的財產?這個念頭讓陳翠心頭一震。她只覺得自己愈加看不懂那個男人了。

她艱難地走到了巷子底,找到了那個專門出租給外地客人的大雜院。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了裡面的喧譁:女人打孩子的痛罵聲,孩子哇哇的亂叫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狗的狂吠聲,夫妻的爭吵聲……一片嘈雜,讓人心煩意亂。

門口竹椅上坐著一個大爺,翹著腿,抱著一隻呼嚕嚕的大花貓,正悠閒地曬太陽。

老許上前問道:“請問這裡有位何公子麼?”

一聽這名字,大爺就露出奇怪的神色:“找他作甚?”

老許道:“我們有事找他。勞駕老哥幫忙通報一聲吧。”

大爺打量著陳翠,曖昧地笑了:“哈哈,倒是第一次有女人來找他。”

陳翠有些尷尬。京城的這些大爺大娘,都是無所不知的,自然知曉那何公子因好男風而休妻辭官的醜事了。聽大爺的言外之意,平時來找他的男人不少。想到他清俊的容貌,陳翠也頓時生出許多不雅的聯想。

她急忙止住自己的念頭。卻聽那大爺又悠悠地說:“你們來早啦,這人每天睡到午後才起,這會兒多半還在睡大覺哩。他媽的,也不知道每天晚上在做些什麼。”

老許說:“不會吧?這都巳時了呀。而且這裡吵成這樣,哪能睡得著?要不我們去看看?”

“都說了人家在睡覺。”大爺摸著貓,“我一個守門的,可怎麼好意思吵醒了客人呢?”

老許嘆了口氣,從袖子裡摸出一錢碎銀,輕輕放在貓背上。

大爺眼睛頓時亮了,撈起銀子,把貓一扔,站了起來,說:“走吧,去看看。”

他們跟著大爺走到南面角落裡的一間房門前,大爺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毫無動靜。

“不會是……出去了吧?”老許問。

“不會的!”大爺肯定地說,“絕對還沒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地拍門,叫道:“何公子,起來啦!有人找你!”

敲了半天,裡面終於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嘆息,然後有人走到門邊,拉開了門閘。

“什麼事……”青年揉著眼睛,打著哈欠,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陳翠方知自己真的來得太早,驚擾了他的懶覺,又見他衣衫不整、披頭散髮,只覺大窘。

“這位娘子要找你。”大爺轉身就走。

何無逸愣了一瞬,矇矓的眼睛清明過來。隨即,他臉色通紅,道:“林夫人,我……”

陳翠移開目光,低頭道:“實在抱歉,我們下次再來吧。”

“沒事沒事。”何無逸回頭向屋裡看看,然後把門大開,“夫人若不嫌棄,請先進來坐坐。這……我稍收拾一下就好。”

他從床上隨意抓起一件衣服披上,手忙腳亂地拖出兩把椅子,請陳翠他們坐了。自己拎了一桶水,走進院裡梳洗。

陳翠環顧室內,只見環堵蕭然,唯有一張床,幾把木椅,一張破桌。桌上亂七八糟地放著一摞紙,上面寫滿字跡。硯臺裡的墨已乾涸,燭臺上一支蠟燭已燒盡,燭淚堆積著凝固在桌面上。除了床上還扔著幾件髒衣服,似乎別無長物。

世人皆知桑陵何家非常有錢,沒想到何正鴻真這麼狠,把親兒子趕出家門,真的不是做戲,說不管就不管了,竟讓他淪落到如此貧寒的地步。作為女人,陳翠一看就知這後生絲毫不會照顧自己,飲食起居都是隨便對付,也著實可憐。真不知他怎麼湊出那一百兩銀子,這背後一定不容易吧。

她正在出神,何無逸已回來了。他歉疚地說:“夫人,請恕在下無禮。不知夫人造訪,禮數不周,實在是見笑了。”

他隨意披著件粗布舊衣,頭髮簡單束起,但仍有種丰神俊逸之感。陳翠暗歎,心想這樣的人,就因年少任性而誤入歧途,也實為可惜。她起身一拜,道:“冒昧打擾公子,是奴家唐突了。望公子勿怪。”

“夫人如此多禮,折煞在下。”何無逸連忙回拜,“在下賤字敬初。”

“好,敬初。”陳翠也不再推讓,喚了他的表字,“那你也別與我客氣,叫我林大嫂就好。”

“不敢。”何無逸微微一笑。

“我今天來,一是向你道謝。前日你來,我正神思恍惚,沒顧得上答謝,很是抱歉。”

“夫人怎的又客氣了。”

他還是堅持叫她“夫人”,陳翠見他如此拘禮,也沒有辦法,只得繼續說道:“還有一事——敬初,這銀票我萬不敢收。你能登門弔唁,已是高義厚情,何必再送如此重禮?況且我們尚週轉得過來,用不到這麼多錢。你的好意,林家人沒齒難忘。但這錢,還請你千萬收回。”

她說著,從老許手中接過一個信封,雙手遞上。

何無逸愣了一下,說:“夫人何必見外?你們用錢的地方還多。”

陳翠道:“家裡還有一點積蓄,倒也夠用。”

何無逸又問:“那夫人打算回淳州麼?”

陳翠點點頭。她本來已經編好一篇謊話,想告訴他,她哥哥會派人來接他們。但不知為何,看著這青年真誠的目光,她突然覺得沒法對他說謊。

她也不是不想找一個幫助自己的人。實際上,她現在真的是很難。她正在準備賣房子,可是當年買房的錢大半是向一些朋友、同鄉東拼西湊借來的,裡頭還有她哥哥出的兩百兩。雖然現在沒人敢上門討債,但這些錢她肯定要還。哥哥最精於算賬,他那兩百兩,也必然要連本帶利地還他。剩下的除去盤纏,恐怕也不剩多少。回到蘩縣以後還要生活,她其實並沒想好該怎麼辦。

這還是長遠的問題。眼下當務之急,是得找一艘南下的船。她不能等送信給哥哥,收到他的答覆再走。因為嚴冬已至,漕河如果結冰,就只能等開春再行了。而京城米珠薪桂,局勢險惡,她實在不敢在此滯留。她想,索性就先回蘩縣去投奔哥哥,就算他再不高興,也總不能真把她們母子掃地出門吧。

她不知自己能否一個人帶著孩子,順順利利走過這三千里水路。但她只剩這點僥倖的希望了,必須一試。

經過曾大娘的事,她實在不敢再信任外人,更何況是一個素昧平生、身敗名裂的年輕男子?因此她打算登門感謝他,並婉拒他的善意。

可是坐在他的面前,她卻遲疑了。不知為何,她直覺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睛太明淨了,透過這雙眼睛,好像可以直視他的內心。

以貌取人,當然很危險。可是,說不定直覺是對的呢?就像她當年憑直覺投奔了林子升,不也就賭對了麼?

何無逸打量著她的神色,笑了笑:“夫人,這銀票你還是先收著吧。這是我替人評選科考程墨得來的錢,但我孑然一身,就算想用,也沒處好用啊。放在我這,實屬浪費了。還是夫人拿去物盡其用的好。”

一種難言的感覺湧上了陳翠的心頭。她終於脫口而出:“你為何如此……”

青年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但隨即恢復了明朗的神色。他坦然道:“我知道夫人對我有疑慮。沒錯,那些傳聞句句屬實。我是因為天性只愛男人,不近女子,所以堅持要與趙家小姐退婚。家父也確實因此將我逐出家門,不再認我。”

他說得竟如此平靜坦蕩,毫無愧色。面對這種態度,陳翠反倒覺得手足無措,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

只聽他繼續說道:“也怪我不曾與夫人說清楚。其實我與林公雖同在戶部,但只是點頭之交,素無往來。然而林公的為人,我實是敬仰已久。林公也是深知我者。那時我是千夫所指,而林公卻對同僚說,他覺得我並沒做錯。他說,一個官家女兒,只能從一而終。若是嫁了不愛她的丈夫,終身獨守空閨,又無離異之理,那真是誤盡一生。何無逸不惜自毀前程,忍尤攘詬,也不願誤了他人,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陳翠不由得點了點頭——這種話確是她丈夫的口吻。

何無逸說:“林公此言,真是知己之言。可惜我未能當面致謝,以為來日方長,不料竟成遺恨。那日我在林公靈前暗暗起誓,我何無逸做不了別的,也應為知己歸葬故土,經紀其家。惟願夫人能成全我報恩之志。”

陳翠聽他說得極為認真,不禁動容:“這就是你說的他對你有恩?只是因為他說了一句話?”

“難道還不夠麼?”

他眼中盡是誠懇。

陳翠低下頭,眼淚差一點忍不住。她的子升原來並不孤獨,這世上原來還有“痴”人。門外的大雜院依然喧鬧,但她卻覺得內心突然安寧下來。在一片雜音之中,她好像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動聽的聲音——

“翠翠,你別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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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桓帝政通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陳翠最後看了一眼她住了十年的小院,看了看那棵光禿禿的大梨樹,然後輕輕掩上了門。

老許夫婦握著她的手,似乎有說不完的臨別贈言。她許諾他們將來再回鴻都來相會,還留下一筆錢給他們,讓老兩口可以遠離賭徒兒子,自己生活。

她轉身,看見何無逸正在把阿夏抱上馬車。林家為數不多的箱籠已經在車上裝好,僱來的挑夫抬著靈柩,整裝待發。他們會先出崇信門,來到城外玉影河的碼頭,那裡已經有兩艘船等著他們,帶他們回到她魂牽夢縈的淳州。

落盡紅葉的京城,恢復了它肅穆的本色。巷子裡深灰的瓦片上凝著晨霜,遠處皇城的琉璃瓦,在朝陽下流淌著一種令人敬畏的光芒。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很留戀這裡。她一直想念著故鄉的大江,想念著潮溼的海風,想念著那些線條舒緩的山丘,想念山坡上色彩絢爛的烏桕樹。

子升,我們回家吧。她在心裡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