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林豫兮揉著紅紅的眼睛,懷抱著小布老虎,走進了書房。

林方之正抱著腿,坐在竹榻上出神。林豫兮喚道:“哥哥,外面有客人來了。”

林方之猛然回頭:“是那位何先生嗎?”

“不是,”林豫兮搖搖頭,“好像是一位大娘。”

林方之有些失望。不知為何,他很希望再次看到那位何先生。雖然他只來了一會兒,但卻給林方之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好像他一出現,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會退散。看到他沉靜而溫和的目光,你就會感到如有初夏的微風吹走了深秋的涼意。

林方之說不上來這段時間自己是悲傷多一點,還是恐懼多一點。那天父親的屍體運回來時,他聞聲跑到門首。雖然大人們很快擋住了他,但他還是瞥到了一眼——只是那一眼,他便嚇得要死,而且怎麼也忘不掉了。那可怖的畫面隨時隨地都佔據著他的心,讓他瑟瑟發抖。

那不是父親。總是詼諧地笑著的阿爹,怎麼會變成那樣呢?

他曾聽大人說,死者的魂靈會偶爾回到生前的住所,只有小孩子和貓狗才能看見他們。他相信那才是真正的阿爹,他一定還和以前一模一樣。所以林方之每天都在書房裡等待著——阿爹不是最喜歡在這裡待著嗎?可是等了這麼久,卻始終沒有等到他回來。

難道是因為他已經長大了,所以就失去了見到鬼魂的能力?但阿夏也說她看不見啊。

也許此刻阿爹正站在書房裡,默默注視著他們。或者在裝矮子、扮鬼臉想逗他們開心。可是他們卻再也看不到他了。想到這裡,林方之鼻子酸酸的,又差點哭出來了。

他看向妹妹。她的頭髮亂糟糟的,臉上不知道在哪裡蹭了幾道灰。最近沒有人顧得上管他們。許婆婆忙裡忙外,還要照顧阿圓。母親整日神思恍惚,消瘦得像一陣風就能吹走。沒有人知道他和妹妹有多害怕,他們每天晚上都緊緊地抱在一起,才能睡著。

他看著妹妹髒髒的小臉,心裡一疼。招手道:“阿夏,過來。”

阿夏乖乖地走到他面前。林方之讓她背對著自己坐下,解開她的頭繩,幫她重新編頭髮。她的頭髮軟軟的,林方之的小手輕柔而靈巧地在裡面穿梭,很快就編成了兩股小辮,然後將它們綰成了髻,用繩子緊緊束起來。

他本不會做這些的。但既然阿爹囑咐他照顧妹妹,他就要把她照顧好。於是他自己琢磨了許久,試了幾次,在扯掉妹妹好幾根頭髮後,終於試出了給她梳頭的方法。

可給自己梳比給別人梳要難多了。而妹妹笨得很,怎麼教也教不會。於是林方之自己的頭髮沒人能幫他梳,他只能把長長的頭髮隨便紮成一束,垂在脖頸上,好不難受。

他拍拍阿夏的肩膀:“好了。走吧,我們去看看是誰來了。”

“嗯嗯。”阿夏牽著他的手,兩人跑出書房。

靈堂裡傳來驚天動地的嚎哭聲。兩個孩子相視一眼,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探著腦袋向裡面窺視。

只見一個婦人背對著她們,正在靈前大哭:“林兄弟啊,你怎麼就去了呢!拋下陳家阿妹,她們母子好苦啊!本想著一回京城就來拜訪你們,沒想到倒與你一別成永訣,世事難料,老天不開眼吶……”

她哭得悲慟,但林方之卻覺得有點好笑。他想起前日何先生來的時候,他只是站在靈前,靜靜地注視著靈位,但卻讓人感覺莫名的沉重悲傷。而這個女人讓他想起以前看戲的時候那些哭天搶地的片段,大人們看得全神貫注,阿夏卻總是在旁邊誇張地模仿那些伶人的表演,把他笑得前仰後合。

他目光從那大娘身上移開,看向一旁的母親。母親的神色依舊淡漠,看不出她對這人有什麼看法。

婦人哭靈完畢,用汗巾一抹眼淚,換上一副笑臉,親切地拉著陳翠的手,問長問短。然後她說:“阿妹,怎的不來找姐姐?可巧我昨日去商會周太太家喝茶,在門口見你家老許來求人帶信,這才知道你家出了這樣大的事。你要回淳州麼?讓我家老曾叫艘船帶你們走運河呀,保證給你送到蘩縣家門口。怎麼你還怕麻煩了姐姐,也不來知會一聲。要不是我遇上老許,只怕現在還不知呢!”

陳翠淡漠的臉上露出一絲感激:“以為曾大娘還在彤州,所以不敢來府上煩擾。”

“我們也是剛剛回來,行李多,亂了幾日。”曾大娘說,“既然現在回來了,你家的事就包在姐姐身上。你有什麼難處,只管和姐姐說一聲!”

陳翠道:“姐姐,我家的事,你大抵也曉得了。只怕連累了你們。”

“不會。”曾大娘斬釘截鐵地說,“聽說有人來過,不也沒事……”

她說著,突然住了口。訕笑道:“總之就算掉腦袋,姐姐也一定得來看你。誰讓你我相交這麼多年呢?”

林方之在門外聽著,只覺得奇怪——聽這大娘的語氣,倒像是和母親熟識的。但為何自己好像對她沒什麼印象?

他正想著,母親和曾大娘已一起走出靈堂。看見他和妹妹,曾大娘停下腳步,驚呼道:“這是阿夏和阿栩吧!哎喲喲,幾年不見,長得這麼大了。”

“還不快向曾大娘問好。”母親說。

兩個孩子行了禮。曾大娘笑道:“好伶俐的孩子,真好,真好。”

她摸出兩塊碎銀子,硬要塞到他們手裡。陳翠推辭不過,只好讓孩子們接了。

兩個女人走到正房說話去了。林方之攤開手心,看著那閃閃發亮的碎銀,卻覺得心裡隱隱不安。

他不由得握緊了妹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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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翠萬沒想到,四年前隨夫去彤州做生意的曾大娘,竟然還惦記著她。實際她們只是因同鄉關係而認識,來往過一段時間,也並非有什麼深交。但此時她竟能登門弔唁,還一口承諾送她們一家回蘩縣,這實在是出人意料。

陳翠本以為她是說客套話,但沒想到她此後竟接二連三地來拜訪,談論回淳州的事情。連坐什麼船,路線怎麼走,派哪個心腹夥計照應她們,都一一計劃好了。陳翠不得不確信她是真要幫忙,既驚喜又感動。面對這從天而降的善意,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我們看這曾大娘人挺熱心。”老許夫婦也這麼說,“而且好歹是娘子知根知底的朋友,應該靠得住!”

確實也是。比起向一個聲名狼藉的陌生男子求助,當然還是依靠老朋友穩妥得多。陳翠尋思著要趕快去把銀票還給何公子,然後賣了這房子作盤纏。曾家能讓她帶著靈柩隨自家商船走,她已經謝天謝地了,萬不敢再讓曾大娘為她破費。

門外傳來一陣喧譁,這是曾大娘又帶著她的丫頭小廝們來了。陳翠趕緊起身迎接。

走進院裡,陳翠瞥見女兒阿夏正蹲在樹下拿根小木棍挖泥巴。她本想呵斥幾句,但曾大娘一行人已走了進來。

“哎喲,小阿夏。”曾大娘彎腰摸摸林豫兮的頭,“自己一個人玩呀?”

“哥哥在書房裡。”林豫兮抬頭說。

“沒家教的小鬼。”陳翠把她拖起來,頭頂拍了一巴掌,“大娘來了也不知道叫人?”

“大娘好。”林豫兮這才叫道。

“哎呀呀,別打孩子啊。”曾大娘心疼地摟住林豫兮的肩膀,“都這麼熟了,叫不叫又有什麼關係。”

“這孩子,就是野頭野腦的。”陳翠嘆道,“要是有姐姐家小玉姐的千分之一,我也就省心了!”

曾大娘笑道:“我那囡才是個不成器的。這不,都十二三了,連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

“笑話,那是你們看不上。”陳翠說著,和曾大娘走進屋裡。

上了茶,兩人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兒女的事。曾大娘家三兒一女,長子已經成婚,次子也定了親。三女是個溫婉嫻靜的小姑娘,陳翠想起就覺得滿心喜歡。女兒家的婚事自然是要慎之又慎,十二三還沒定親,倒也不晚。

唯有曾大娘家老四,幼時生了一場大病,腦子燒壞了。陳翠四年前見過他一次,那時她正在曾家打牌,忽有一個枯瘦的小孩風也似地衝進屋裡,渾身帶著奇怪的臭氣,口裡嗚嗚亂叫。曾大娘氣急敗壞,也顧不得客人還在,起身就給追來的丫頭們一人一個耳光,叫她們趕緊把他拖走。

現在那可憐的孩子也不知怎樣了。曾大娘從不提他,陳翠也就不問。

曾大娘說完自家兒女,笑著問:“妹妹,你家阿夏吃茶了麼?”

陳翠答道:“沒呢。她爹總說她年紀還小,大些再說。”

“也不小啦。”曾大娘說,“六歲了罷?可以先訂著,你也好安心些。”

“她爹新喪,過三年再看吧。”

“先訂著,又不是成婚,於禮也沒什麼不妥。”

陳翠說:“暫時還沒這個打算。”

曾大娘忽然微嘆一聲:“唉,妹妹,姐姐有句肺腑之言一直想對你說,只是有些唐突,所以不好說出口。”

“姐姐請講。”

“你以後回了蘩縣,一個人帶三個孩子,有沒有想過,日子該怎麼過?”

陳翠默然。她眼下哪想得到回蘩縣以後的事,她連京城都還邁不出去呢。

曾大娘見她不言,試探著說:“姐姐有個法子,只怕你不愛聽。”

“你說吧。”

“當下權宜之計,莫過於給你家阿夏在京裡說門親事。就讓夫家把她接去養大,將來你日子好過了,再回來相認不遲。女孩子早點去夫家,也有感情,將來長大成婚,也會更幸福呢。”

陳翠終於明白了。她就奇怪,世上怎麼還會有一味熱心助人的大善人,果然是無利不起早,曾大娘一開始就是衝著她家阿夏來的!

她想讓她把阿夏嫁給誰?還用問麼,只能是她家那……

陳翠毛骨悚然,立即打住曾大娘的話頭:“姐姐,莫說了。我不可能把阿夏一個人留在京裡。”

曾大娘大概早料到她會這麼說,笑了笑,繼續說道:“為孃的自然是不捨。但你想,女孩子早晚出嫁,現在只是早幾年而已。如今就去婆家住著,還省卻陪奩。況且阿夏有了歸宿,你家阿栩回了蘩縣,也好有錢讀書進學,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翠氣得哆嗦起來,她還是頭一回聽人把賣孩子說得這麼動聽!

曾大娘見她沒反對,索性一鼓作氣說了下去:“我今天來就是想同你商量。哈哈,我們曾家你也是曉得的,雖是小戶人家,但在全天下也有四十家商號,兩百條大小漕船。嫁過來的媳婦,絕對虧待不了。我是打心底裡喜歡你家阿夏——好乖覺孩子!把她與了我家老四,我保證待她如親女兒一般。”

陳翠勉強忍住憤怒,說道:“這不可能。”

曾大娘臉色變了。

“這不可能。”陳翠又重複了一遍。

曾大娘沉默一陣,說:“妹子,實話說吧,你是不是就是嫌我家老四身子不好?”

“不敢。”陳翠說,“只是阿夏太小,我捨不得……”

“不必客套了,咱們直說吧。”曾大娘直率起來,“我承認,我那老四,是有一點不足。但阿妹啊,你也真得想想你家的情況。說句難聽的,孩子爹出了這樣的事,將來阿夏婚事上怕是會有點難辦。你若疼她,就該為她長遠打算,與其讓她將來吃苦,還不如來我家……”

聽她說到“孩子爹”,陳翠再也忍不住。她忽然站了起來,胸口猛烈起伏。

“我陳翠雖不才,不至於賣兒賣女!”她喊道,“你請回吧,這事沒得談!”

曾大娘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喲,好大脾氣。”她也站起來,冷冷地直視著陳翠,“說話不要這麼難聽好吧,我好意來跟你提親,何曾叫你賣兒賣女?”

“這好意還是免了吧,我們受不起!”陳翠說。

曾大娘怒道:“好,好。你既是這麼固執,我也就不多說了。”

她氣呼呼地走向門口。一隻腳邁出門檻,又突然轉過頭來說:“你們一家,都是這樣死清高!我倒要看看,憑你自己,怎麼出得了這崇信門!”

陳翠氣得發昏,想要罵回去,喉嚨卻如堵住了一般,說不出一個字。直到門外的聲音去得遠了,她才跌坐在椅子上,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