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搖晃,封閉的空間內,幾縷光芒從廂門縫隙滲進。
光灑在車廂最裡面的幾箱雜物前,灰塵在其中肆意飛揚飄散,落在這其中唯一較為乾淨的少年的衣裳上。
少年倚在箱子旁,臉上的血色褪盡,反襯得額頭上流淌著的血液格外猙獰滲人,血一路順著他的臉頰滴落在他藍色的校服上,開出紅色的花朵。
在這裡,隱約能聽見駕駛座兩人的交談聲。
“咱們抓這麼一個學生幹嘛?老大要去做什麼事情?”
副駕駛上,小眼睛的男人點燃一支菸,深吸一口,尼古丁的氣味在嘴裡彌散。他舒服地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氣,煙霧繚繞四周,愜意地翹起二郎腿,隨意問道。
“老大的事情,是我倆能干涉的?”
駕駛座上的男人長長的黑鬍鬚微微顫動,他面帶怨氣,往後視鏡看了一眼,確定身後沒有來車,心中的大石頭放下許多。
夕陽逐漸沉入天際,霞光穿透烏雲,西方的晚霞和東方的烏雲形成強烈反差,副駕駛上的人不知想到了什麼,輕扯嘴角。
“看來,老大賭對了。”
車廂裡,癱坐在箱子旁的少年眼睫微顫,濃密的劍眉輕蹙,緩緩掀開眼皮,被車廂裡的灰塵嗆得不住咳嗽。
他撐著坐起來,烏黑的髮絲落滿灰塵,但此刻他無暇顧及,深邃的目光落在滲進的光束上。
“雨停了嗎?”他呢喃,“開了多遠了……”
車輛在多彎的盤山公路上行駛,車速不快,看來,很遠了。
他微微閉眼,苦笑,心想,“言嘉辰,這一天還是到了。你有什麼遺言嗎?”
雙腳雙手被嚴實捆住,嘴裡被塞著一塊布,想逃出去的可能為零。
一瞬間,他的腦中閃過所有熟識的面孔,最後畫面定格在一位含笑的十五歲少女上,她一雙含笑的桃花眼帶著幾分羞赧,粉嫩的唇瓣透著水光,她身後的一排紫荊花樹落下紅色粉色花瓣,花瓣頑皮地落在她的頭髮上。
他眼底帶上幾分笑意。
這張照片他再熟悉不過了,被他悄悄放在置頂的相簿裡,每逢思念剋制不住,他便點開被定格的青春片段,一人追憶被驚豔的青春年華。
山路崎嶇,言嘉辰閉眼,聽著前面兩人的對話,眉頭輕蹙。
混沌的大腦閃過一絲光,他從自己的口袋裡摸索出一隻錄音筆,按下開始錄音的按鈕。
“老大那邊有什麼獎勵嗎?”副駕駛座的小眼睛按滅菸頭,隨手扔向窗外,問道。
“如果能有幾袋粉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兩人不約而同大笑,眼底閃過勢在必得的精光。
天色昏暗下去,最後的夕陽即將墜入雲層,山谷裡的廢棄倉庫隱藏在樹林間,車輛在一塊有記號的大石頭旁停下。
“是這吧。”小眼睛跳下車,在地上那塊大石頭周圍走了一圈,衝坐在駕駛座上不住往後看的謹慎夥伴道:“下來吧。”
長鬍子拿上鑰匙下車,將車廂開啟,飛揚的灰塵再一次迷了他們的煙,兩人一邊打噴嚏一邊抱怨這車廂的髒亂。
言嘉辰眯著眼睛,突然的光亮讓他下意識閉眼,灰塵在空氣中飛舞飄散,一道充滿痞氣的聲音囂張傳來,“小子,醒了就自己下來。”
他睜眼,便瞥見兩人身後綿延的青山和環繞在青山周圍的雲層,目光下移,勉強過車的雙行道年久失修,坑坑窪窪。
他大概知道自己在哪了。
腳踝處的繩子勒得生疼,他怎麼下來?
他白了兩人一眼,動了動自己被結實捆上的雙腳,示意他們過來給他解開繩子。
小眼睛男人臉上帶著慍怒,被言嘉辰的白眼惹怒,他爬上車廂,不忘責怪後面的同伴:
“你就那麼小心,這麼長的路,咱倆把他抬下去不成?”
言嘉辰觀察著兩人的面容,與一開始將他抬上車的四個男人已經不一樣了,中途他還被轉運了一層,交換了人手將他押送。
繩子解開,但令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腳踝竟被一雙腳鐐拴住。
他跟著兩人下車,望著被霞光染紅的西方,微微怔愣,空白的表情顯現數秒便恢復正常,他邁著緩慢的步子跟著走在前面的小眼睛男人。
隱約的小路讓對著附近並不熟的男人惱怒,藤蔓劃傷了幾人的小腿,言嘉辰覺得自己渾身無力,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藥一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到了。”
被迷彩色重新裝飾的廢舊倉庫彷彿隱入樹林,一位高大的男人站在倉庫門前,面朝西方殘餘的霞光,和電話那頭的人不知在說什麼。
三人原地等著,言嘉辰望著天上的晚霞出神,墨色的瞳仁被罩上淡淡的憂傷和惋惜。
那是他離她最近的一次,少女就坐在她的身旁,望向樓房間的落日,眼裡被染上溫柔的橙光,暖色的陽光灑在她白皙的臉上,兩彎柳葉眉,不斷撲閃的長睫毛,嘴巴一張一合,興奮得像個從沒有見過落日的孩子。
“蘇韻雯……”
他輕輕喚著她的名字,女孩扭頭看向他,笑意不減,“怎麼了?”
“我……”
那聲“我喜歡你”不知怎麼被無形的力量阻在喉間發不出來,也許是被她不願早戀的鄭重承諾和她身旁絡繹不絕的追求者慘遭拒絕的經歷而變得懦弱無聲。
“你喜歡嗎?”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變了調,說出這句話時,彷彿牙齒都在懲罰他的膽怯,牙齒咬到了舌頭,疼痛讓他這話說得格外彆扭。
“喜歡啊,你看,這太陽好像被夾在兩棟高樓之間一樣,多有意思。”
“你要是喜歡,我以後有空就陪你來這看。”
“好啊。”
他抿唇,寬慰自己等她成年再提這件事。
“老大。”
身旁小眼睛男人的聲音將言嘉辰從回憶中無情扯出,幾顆星星在淡青色的天幕中閃著暗淡的光,面前高大的男人回頭,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
他望著言嘉辰,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明明隔著很遠,言嘉辰卻不寒而粟,面前這個約莫五十歲的男人眼底竟帶上幾分解剖獵物前的同情與惋惜,他的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冰冷的字,讓言嘉辰如同墜入冰窖。
“解決掉。”
“是。”
言嘉辰被押著走進灰暗的倉庫,他回頭,大門被關上一半,最後幾縷淡橙色的雲彩點綴天空,他的鼻頭微酸,心裡像是被掏空一般。
“蘇韻雯,真可惜,以後再沒有機會說出那句話了。”
“蘇韻雯,你知道嗎?我看見夕陽的時候,想起你了。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看夕陽了……”
“我唯一慶幸的是,三年了,我還記得你。”
倉庫的燈被開啟,不遠處的桌上,刀刃閃爍著銀白的光芒,無聲宣判他的死期。
冰冷的刀刃刺入他的腹部,密密麻麻的疼痛由神經傳入大腦,言嘉辰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緊咬牙關不出聲,嘴唇被咬出絲絲血跡,順著唇角滴落。
濺起的鮮血在白牆上留下點點血跡,言嘉辰還未從第一次疼痛中緩過勁來,刀刃再次刺入他的左胸,離心臟的位置極近。
冷汗順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頰滑落,眼前的所有景象變得模糊不清,疼痛像無數白蟻,噬咬著他的神經,他像一個破布袋被他們遺棄在角落,癱倒在冰涼的泥地上。
“走了,警察來了。”
那個高大的男人深深望了言嘉辰一眼,輕扯嘴角,嘲諷之意不知對誰。
“一會就讓警方看看,我們給他的見面禮。”
短暫的光芒消逝,黑暗如潮水在這倉庫中洶湧,言嘉辰半睜著眼,頭一次感受到所謂生命的流逝:鮮血不停地往外湧,身體像是要被抽空一般,他感覺冷,寒意從傷口席捲全身。
他掙扎著將錄音筆停止錄音,塞到一堆雜物後。
雨點在樹林間跳躍,窸窣聲不絕,他閉上眼睛,傾聽著世間最後的聲音,卻在雜亂的雨聲中尋出一道規律的聲音。
睏意使他眼皮沉重,他望向門口,鐵門被開啟的吱呀聲過後,他只窺見一抹挺拔的身影,而後陷入漫長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