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京北的第三天便重新回到王宅,但依然把大部分時間留在舊畫室。
那地方太小,不夠舒適,甚至清晨的暖氣還時常壞掉,可她還是喜歡那裡,那是她脫胎換骨的地方。
每一次她走進那扇門,彷彿都能重新拾起某種沉睡的自我。
這幾日她畫得不多,只完成了一幅試稿,是她為一個公益兒童讀物畫的封面:春天的樹林,綠色還未滿枝,兩個小孩子揹著畫板走在蜿蜒小道上,衣襬在風中飛起,像是輕輕跳起的心。
她落款用的不是“YiSong”,也不是“宋意”,而是一個從未使用過的名字。
她寫完這個名字時,手指微微一頓。
那是她第一次以那個被摧毀的身份,重新站出來。
不是躲避,不是埋葬,而是接納。
她把簽名反覆看了好久,最後沒有擦掉。
那天下午,她沒有待在畫室,而是約了王盼盼出來。
兩人坐在老城區一家安靜的咖啡館裡,窗外是剛冒芽的法桐樹,枝椏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
“你突然說要見我,我還以為你要公佈什麼大事!”王盼盼一邊攪著咖啡,一邊看著她。
宋意沒笑,只是緩緩道。
“我簽了一個新合作!”
王盼盼挑眉。
“又是哪個頂級畫廊?你不是剛拒了兩場展?”
宋意搖頭。
“不是畫廊,是學校!”
“我接了一份駐校講師的邀請,每週三堂課,一期半年!”
王盼盼一愣。
“你要去教書?”
宋意點頭。
“不為名,不為錢,只為自己!”
“我想做點更安靜的事!”
王盼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道。
“你真的變了!”
“變得讓我都不敢認了!”
宋意抬眼看她,語氣很平靜。
“是啊,我變了!”
“你知道我以前畫畫是什麼感覺嗎?”
“我是在死命掙扎,是在風裡要一口氣,是在黑暗中想證明‘我還在’!”
“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終於不用畫給別人看了!”
“我現在畫,是因為我想畫!”
王盼盼聽她說完,沒有急著回應,只是低頭喝了口咖啡,片刻後,輕聲說。
“那你現在有沒有覺得,死過一次也未必是壞事!”
宋意沉默了許久,才說。
“是!”
“那場死亡讓我明白,原來真正的活,不是繼續呼吸,而是你終於不怕誰看見你哭,不怕誰知道你痛!”
“你不再想贏!”
“你只想好好活!”
王盼盼看著她,眼裡閃著一絲笑意。
“你終於明白我當年為什麼願意陪你賭一把了吧?”
宋意低笑了一聲。
“你是我這場賭局裡最不怕賠的人!”
“我一直以為你不會輸!”
“其實我也不知道會不會贏!”王盼盼嘆了口氣。
“但你活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值了!”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康養中心,蕭晨陽的狀態已經穩定。
他不再做噩夢,也不再喊她的名字,甚至連藥物都開始減量。
醫生說他恢復得“出奇地快”,但這種快不是痊癒,而是一種極度清醒的放棄。
他彷彿接受了所有。
接受自己瘋過、失控過、失去了,也再也得不到。
他不再問宋意在哪裡,不再提她的名字,也不再拿那張破舊的照片對著窗子發呆。
護士說。
“他像突然醒了!”
“像是一場太長的夢終於散了!”
只是他醒過來的樣子,比夢裡還要空。
那天午後,他坐在病房窗邊曬太陽,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瘦削的臉上,眼角的皺紋比之前更深了,像是過了一整個十年。
他翻著一本書,不是小說,也不是詩,是一本兒童圖畫書。
是宋意畫的那本。
他一頁一頁地看,指尖落在那行落款名上,眼神輕輕地動了一下。
他沒說話,只是在最後那頁畫面上停了很久。
畫中兩個小孩揹著畫板,朝著遠方走,光照在他們腳下,一片綠意翻卷。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
“你已經走了啊!”
聲音輕,幾乎被風吞沒。
他知道她不會回頭了。
她不再是他的夢,不再是他的贖罪,也不再是他破碎靈魂裡的那塊聖潔。
他早就配不上。
可他終於放下了。
不是因為原諒了自己。
而是他終於明白,有些人你不是放棄,是你沒有資格再去握住。
四月初,青城美院春季特展開幕。
這是宋意“歸線”系列的延伸部分,主題為《行者》。
不是旅途的行,而是行為、行動的“行”。
是一個人如何從某個破碎狀態出發,重新建立與世界的聯絡。
她沒有站臺講話,也沒有接受採訪。
她只是靜靜站在展廳一角,看著來往觀眾在那些畫前駐足,一幅幅看下去。
有學生,有評論人,有從外地趕來的年輕人。
她的畫不再刻意張揚痛苦,也不再用過多的象徵,它們變得平實—
一棵長在廢墟邊的樹、一隻跌落後重新爬起的鹿、一盞被雨淋滅又點燃的小燈。
沒有血,沒有淚,卻句句直指人心。
她看著看著,眼裡慢慢有了溼意。
她想起那麼多夜晚,自己一個人坐在舊畫室的地板上,畫到指節腫.脹,眼睛乾澀。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那些夜裡熬過來的。
她只記得,那時她什麼都沒有。
連愛自己都不會。
現在她終於可以站在光裡,不再遮掩,不再低頭,不再等誰來替她解圍。
王思遠站在不遠處看她。
他不動,只是安靜地站著,像一棵樹。
她轉頭看他,笑了。
笑得很輕,卻足夠讓他一整天的沉默都開了花。
他走過來,牽起她的手。
她說。
“我今天不想回家!”
他問。
“那去哪兒?”
她輕聲說。
“你走過的地方,我想去走一遍!”
“我要看看你,是從哪裡開始,靠近我的!”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手背。
“我那時候站在你身後,什麼都不敢說!”
“現在我敢了!”
她靠在他肩上,目光落在窗外的那片暮色之中。
“我們走吧!”
“從你的路,走回我們的家!”
四月中旬,京北的天氣逐漸回暖,街頭的櫻花綻得正盛,粉白一片,從枝頭一路飄落到地面,像是城市從夢裡醒來之後悄然撒下的一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