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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彌亞等人回到了工廠,她找了個工作間把那頭豬的血放幹,手法熟練地脫毛分割。

有敏銳的工人為今天發生的事情感到不安,也意識到工廠即將出問題,想要辭職,拉彌亞也沒攔著。她讓納喀算清了他們這周的工資,又爽快地開支票給了安置費,一人分了五斤豬肉。

“這頭豬算我買的,從我的薪水裡扣。”拉彌亞說,“用這個把這周的每人一斤生肉的補貼發了,剩下的按價格換成牛肉送給食堂做夾餅。還有三天過年,就算老闆來我面前發瘋,我也要按照計劃把新年福利補上。”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身上還穿著被染紅了大半邊的工作服,她剛回到工廠的時候,這幅樣子差點把佩里尼嚇暈過去,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因為人沒有那麼大的出血量。

“也不一定。”上了年紀的老蒸汽信徒在路邊憂鬱地嘀咕,“萬一是她殺了不止一個人呢?”

拉彌亞忍不住停下來打算跟對方辯論兩句以挽回自己在這位老師心中的形象,可還沒靠近,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就把人家燻跑了。員工們也都隔著好幾米和她說話,連她讓人來取肉的時候,大夥都不敢靠得太近。

為了能繼續跟下屬們對話,她只好去新廠房裡用淋浴間簡單地衝洗了一下,換回了自己原本的衣服。

“這件事情,如果新老闆問起,責任在我,跟你們都沒有關係。”

“新廠長和新老闆不會恢復我們的薪水了,趁著工廠還有錢,想辭職的立刻來我這報備,我給安置費。”

辦公室裡的員工們都有些震動,他們面面相覷,低聲問道:

“主管,那你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不用太擔心我。”

她在宣傳、管理和廠內人望方面都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性,就算新老闆怒火中燒,也不會立刻對她動手。

除非……

那位疑似有非凡者幫忙或者就是非凡者的新老闆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自己身上,然後把自己推出去幹掉。

“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拉彌亞琢磨著情況,她現在回憶起來也覺得自己當時有點衝動了。但她並不因此後悔,只覺得不該那麼直接地把血潑傑伊·提瑞斯一身,應該稍微溫和一些,比如把血抹他一臉,或者用點小技巧讓他從馬上摔下來——從站立不動的馬身上摔下去危險不算太高,除非他運氣不好地頭朝下——總之其實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讓他受到一些刺激又不致命,畢竟那樣子給人的感覺是就算不直接被嚇死也要丟了半條命,甚至瘋瘋癲癲。

誰能知道這趾高氣昂的少爺膽子居然這麼小,能被豬血嚇得失禁?

“好了,也沒什麼別的事情了,大家不要想太多,好好工作。”

“尤米,你立刻帶人去聯絡之前被新廠長裁員的那些工人,讓他們回來做臨時工,越快越好,工錢按日發放……開支的方面不用擔心,有人幹活才能撐得住,今天的效率已經低得我都不敢把送貨清單看完了……”

看到清單上還有一大串本該送出去的貨物現在還沒被處理好,拉彌亞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突狂跳。

但好在她一系列努力過後,廚房開始做新年期間的牛肉夾餅,給大夥的豬肉補貼也發到了大夥的手上,工人們的積極性被調動回來了一些,工廠重新開始正常運轉了起來。

只不過速度已經比平時落後太多,工人們終究還是受到了影響,今天的效益能有正常狀態下的四分之一就算大夥超常發揮了。

考慮到今天的配送進度被嚴重拖慢,理論上八點能送出的貨物都被硬生生拖到了十點,拉彌亞覺得絕對不能就這麼裝聾做啞過去。琢磨了一會兒,她開始動員所有會寫字的人拿著小卡片給配送的客人們手寫道歉卡片,說明了今天工廠出現了變故後向客人誠懇地表達歉意,然後又在結尾祝福客人們生活愉快。

不管怎麼說,總要表現出一些態度才行。

視察了一下各個工作間的情況,又慰問了一下員工們之後,拉彌亞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看著樓下騎車遠去的配送員,臉上依然籠罩著陰雲。

“今天得加班到十點才能把活幹完,還好是冬天,還好平均下來也就慢了一個多小時,午餐前的單子也都被我要求優先做了……多來幾次簡直就是砸我們自己的‘新鮮快速’招牌。”

“不行,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多來幾次,要命了。”

而且她也知道,這件事情不會這麼輕易解決。

“哪怕傑伊·提瑞斯沒被我嚇壞,我這個去索要薪水和資金的行為本身也是對他們的威脅,就像布魯諾鎮的那些礦山工人一樣……想要吃上一點好東西,都要付出生命當代價。”

“我不聽話,我的工人也不聽話。在他們來之前,我們過的都是好日子,不可能被輕描淡寫地打發。”

“直接把工廠拆了分成給員工大家散場,不讓人活就都別活了,新年誰都別想好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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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但順利得有點不對勁。

她皺著眉頭,沉默地看完了手裡的這封信件,然後又看看坐在自己辦公桌對面的那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再一次問道:

“這就是新老闆對我的全部處理了?”

“是的,就是這些。”

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笑得很客氣,他聲音渾厚,外貌也和藹親切,看著就是適合做教師或醫生的料。他扶正了自己鼻樑上架著的玳瑁眼鏡,朝著拉彌亞伸出了手:

“初次見面,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維特洛奇女士。”

“我的名字是金斯利·布魯克斯,你可以叫我布魯克斯。”

“你好。”

在短暫的靜止後,拉彌亞還是伸出手和對方握在一起,收回來的時候她聞到了自己手掌粘上的香水味,味道不算難聞,就是對她來說有點太甜了。

“布魯克斯先生,那我現在就這麼稱呼你吧。”

“沒問題。”

“按照這封信上的說法,你是來擔任我們工廠的廠長助理和……”拉彌亞又拿起那張紙看了一眼,重新念出了那個職位,“……和心理安全員。”

她眯了眯眼睛,面上表現出了很自然的防備。

“抱歉,說實話我不太明白,我們一個屠宰場,或許日常工作確實有點血腥,但是從未有過員工傷人事件,也沒有發生或惡性暴力事件,並且之前員工們也從來沒有過出現過有心理問題的先例,我不明白老闆為什麼要安排這個崗位?我想,一個廠長助理的工作已經足夠你忙碌了,再加一個是為了拿兩份薪水嗎?”

金斯利·布魯克斯聞言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很剋制,也不至於讓人討厭。

“主管女士真是快言快語。”

笑了幾聲之後,這個外貌年齡在45左右的北大陸人種中年男性搖了搖頭,淺藍色的雙眼看起來依然在微笑,但是眼神中閃過一絲輕蔑和鄙夷。

這是一個很能讓人產生好感的陌生人,但拉彌亞面對他的眼神莫名有些不舒服,因為他的態度有些高高在上,並且很明顯地在自恃身份而將她的話語當做玩笑。

拉彌亞倒不至於因為一個自己先開的玩笑被輕視而憤怒,只不過這讓她覺得對面的人恐怕也不好相處。

金斯利·布魯克斯在觀察她,她也在觀察對方。

“你認識工廠之前的老闆嗎?”

“當然,收購的時候見過。”

“說實話收購的流程走得太快了。”拉彌亞說,“快得有些不正常啊。”

“維特洛奇女士,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年紀大了,身子骨因為早年的奔波也有些不好,做不來太重的活,廠長助理的工作才是那個真正的閒職。呵呵,我在年輕的時候專門攻讀過心理學專業,所以老闆才看在這個份上給我找了個閒職,讓我在這兒和工人們聊聊天,喝喝茶,給員工們放鬆一下,我也清閒地幹一幹熟悉的工作罷了。”

“嗯,我注意到就在這一層樓有個空著的辦公室,把它稍微裝修一下,我明天就可以上任。”

拉彌亞聽完了他說的話,又在腦子裡快速地過了一遍,隨後緩緩說道:

“布魯克斯先生,我看出了你對待工作的認真態度,但你可以不用急著上任。今晚就是跨年夜,我想,新的一年的開始,有條件的人應該都會選擇留在家裡好好休息一下。”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在明天可以給工人們也放半天假,可惜老闆的要求太高了。”

金斯利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過了片刻,他欣然接受了拉彌亞的建議:

“就和我知道的一樣,你果然很為員工考慮,既然這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會在新年的第二天來上班,在那之前,就麻煩主管為了我將旁邊的那間辦公室稍微修整一下。”

“沒問題。”

緊接著,他又露出些憂慮的神色,像是知心朋友那樣關心地提醒道:

“不過女士,老闆人還是很好的,之前傑伊少爺胡鬧,現在他也給你們發了獎金,離開的員工也暫時召回了。我建議你現在不要去提員工待遇的事情,荊花公館前的鬧劇導致傑伊少爺現在還臥病在家,老闆也罰了你兩個月的薪水,女士,堅硬過了頭就容易起到反效果啊。”

呵呵,把本來應得的部分變成獎金髮回來,還要我們感激?他表現得好像真的在關心我——這個念頭在拉彌亞的腦海裡一閃而逝,她覺得自己該露出些笑容,於是她坐正了,微笑著點頭道:

“是啊,你說得對。”

“不如說,我做出這樣的事情,老闆只罰了我兩個月的薪水,已經是非常輕的懲罰了。”

“那是因為主管你反應迅速,根據我和老闆瞭解到的情況,傑伊少爺在宣佈完自己的新規定之後,整個工廠幾乎當場停止生產了,而你在上班之後迅速地將他們重新整合了起來,恢復工作,並且用各種方式將那一天的負面影響降到了最低,這足以讓人意識到你是一位多麼有能力的女性。”

金斯利忍不住誇讚道:“處理手段如此嫻熟,誰能想到你今年才二十歲呢?”

“很感謝您和老闆對我的信任。”

拉彌亞並不是很吃這一套,但她剛才確實感覺到自己因為金斯利的話語有一瞬間感到很高興。

奇怪,這種誇獎她經常聽到,為什麼好像只是換成這個人說出來,就會讓自己格外感動?

……有點意思,難道他就是那個在心靈和思維方面有非凡能力的傢伙?那我得稍微刺激他一下試試看了。

“你不能只看到我,當時跟我一起去跟傑伊廠長要說法的工人們也被扣了兩個月的薪水,大家都做出了犧牲。既然這樣,我想問一下……”

拉彌亞將胳膊壓在了桌上,和一米之外的金斯利對視:

“布魯克斯先生,我們的薪水什麼時候徹底恢復?和被廠長直接取走、無法追回的十五萬比索流動資金怎麼辦?”

“這件事情廠長已經專門囑咐過我了,等到年後會進行一次整體的調整。”

“什麼樣的調整呢?是把薪水恢復成原來的樣子,還是從三分之一變成二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呢?”拉彌亞不給他打馬虎眼的機會,“傑伊廠長的事情我很惋惜,我只是想要展示一下我們工廠的工作流程,以及我作為多次連任的優秀員工的屠宰技術,沒想到大量的動脈出血直接將廠長嚇昏過去——對了,我要說的是,布魯克斯先生,我知道您代表的是老闆的意思,那麼老闆的意思是什麼呢?”

“您也說了,現在是新年時期,是工人們的情緒最為高漲,也最渴望能夠獲取足夠的報酬度過節日的時候。”

“如果在這個時候沒有一些鼓舞人的資訊出現,甚至這一次過後還被冷處理的話,我想,工人們的生產積極性可能會再一次遭受巨大的打擊啊。”

這句話一說完,拉彌亞明顯感覺金斯利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像是有一瞬間那“和善”的溫柔面具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下是和愚蠢的傑伊·提瑞斯差不多的眼神。

一個極其不耐煩的眼神。

但只有那一瞬間,快得就好好像是個錯覺。拉彌亞可以確認自己從頭到尾都認認真真地盯緊了對方的臉,並且還能利用“教唆者”的非凡能力感知對面的大概情緒,這才能確定自己不是看花了眼。

要露出真面目了?

“這個,我要請示老闆。”金斯利微微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已經變得有些敷衍,“主管女士,你和工人們的心情我都瞭解,大家短時間內接受不了這麼大的心理落差,所以沒有工作的積極性。不過我必須指出一點,之前的工廠管理似乎對薪水和工廠經濟的長期發展之間的關係完全不理解,只顧著自己高興而給工人們加薪水,以至於工廠的薪資高於市場平均。”

“這是很不利於工廠長期發展的,時間長了,你會發現工人們開始疲憊懶惰,拿著高薪不幹活。”

拉彌亞被震住了。

她萬萬沒想到人類真的能用嘴放屁。

……什麼意思?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時間長了就能接受了吧?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薪水高於市場平均?給員工發個薪水就能跟工廠收益和經濟學有關係了?

他是不是以為加幾個看起來很了不起的詞彙就能讓人相信他放的屁了?

你說的東西我根本聽不懂,我只知道我提到薪水的時候工人們一個個鉚足了勁往前衝,刀砍在骨頭上都要砍出火星子了。至於懶惰更是無稽之談,懶了不能換嗎?難道外面沒有別的想要拿高薪的工人了嗎?

何況現在薪水根本不高!——一個成年人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一週的薪水才五百比索,這還叫高薪?

這還要被你們砍到三分之一!

都別幹了,廠子爆炸吧!

拉彌亞的腦子裡在幾秒之內滾動過去自己在拜朗俚語方面的畢生所學,而實際表現是她一言不發地看著金斯利·布魯克斯,然後剋制自己內心中暴躁的情緒,只流露出些許憤怒。緊接著,她看見金斯利的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她的眼睛忽然微微睜大了。

因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拉彌亞陡然感覺自己的腦子裡多出來一個聲音。

那個聲音是她自己的聲音!

“是啊,布魯克斯說的有道理,對員工太好難免讓他們變得懶惰,跟他們相處久了也會讓我失去威嚴。”

“他們都在把我當成小孩子,只是因為我能給他們牟利才裝模作樣地哄著我,誰知道背地裡是什麼態度。”

“我把新老闆的兒子嚇成那樣,新老闆也只是罰我兩個月的薪水,老闆真好啊。”

“我是工廠的管理,很顯然,跟著老闆才好辦事,難道員工還能幫我升遷嗎?”

“給他們錢,我的錢就會變少……”

“我的週薪才八百比索,憑什麼給他們爭取那麼多?”

“跟著新老闆,他肯定會給我漲薪水的,只要我好好聽話,說不定很快就能把兩個月的扣薪懲罰解了。”

……

拉彌亞驚愕地聽著這些聲音,一時間腦子裡有些混亂,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聽誰的。

金斯利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真實,他看著明顯呆住、似乎是陷入了糾結之中的拉彌亞,趁勢下了定論:

“主管女士,你的要求我會問過老闆的,希望能夠儘快得到答覆,希望您能理解我的難處,再想一想。”

說完,他起身就要告辭,不給拉彌亞半點反駁的機會。

“……”

拉彌亞感覺自己的左腦在攻擊右腦,明明她打定主意要給工人們爭取正常的薪水,可現在不知怎麼的卻被這個金斯利·布魯克斯說服,開始認同對方的話語。她感覺自己的思緒完全分裂了,難以在短時間內對外界做出反應,但看到金斯利站起,拉彌亞下意識地覺得不能這麼簡單地讓他離開,於是猛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緊接著,她努力地從腦子裡翻出了準備好的備案說辭:

“……不管怎麼說,我需要一個,解決方案!”

“至少在新年的這一週,到,下一個發薪日之前……薪水必須照舊!不然,沒有人有心情工作,包括我……”

金斯利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嘀咕了一句“居然這麼堅持”,隨後迅速地把嫌棄的眼神換成溫和的笑容,點頭道:

“這種事情我可以拍板,沒問題,就按你說的做吧。”

“也希望工廠能夠在新年期間創造出讓我們刮目相看的成績。”

“……知道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