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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洗了個澡,又在一番挑選後,拉彌亞選擇了去“銀幣餐廳”就餐。

這個餐廳並不是棕羽毛大街最好的,但據說他家的土豆燉牛肉是最美味的,老闆會加入各種香料和辣椒調味,誰都模仿不出來那個讓人慾罷不能的味道。

香甜的焗玉米,軟爛香辣的牛肉和土豆被夾在麵餅裡一起咬下,拉彌亞沒讀過書,實在形容不出這種美味又幸福的感覺,只顧著吃;納喀讀過書,但是也沒空發表評論,很顯然他在莊園裡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

根本不夠吃,拉彌亞又要了一碗牛肚濃湯,一份炸糖球,乳白色的湯汁裡浸泡著金黃的玉米粒,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一口下去差點把舌頭都鮮掉了。

兩杯冰涼的柑橘汁酸甜可口,緩解了口中的辣味,兩人一開始還在裝模作樣地點評幾句,討論一下白天的見聞,很快就顧不上說話埋頭猛吃,都有種被好吃到熱淚盈眶的錯覺。在剛來到這家餐廳的時候,拉彌亞還在納悶為什麼餐廳不像自己熟悉的那樣人聲鼎沸,當燉牛肉入口之後,她明白了,納喀也明白了。

這是她們長這麼大吃過最好吃、最飽的一頓飯,也是最昂貴的,足足花了116個比索。

結賬的時候,拉彌亞想到自己身上的那筆錢——即便是對她們來說已經算得上是鉅款的兩千四百比索,也不夠吃20次這頓飯。

這樣的現實讓她有些挫敗,又感覺充滿幹勁。

雖然這樣美味的食物不能天天吃,但是人活著總得有些目標,兩天或者三天吃一次燉牛肉應該還是可以的吧,託了附近就是畜牧業發達的塔帕斯草原的福,燉牛肉用料新鮮美味,一份還只要24比索。

懷著吃飽了飯渾身舒適的幸福心情,拉彌亞結了賬,還拿了一份餐廳老闆給新客人準備的手指餅乾。

離開的時候,拉彌亞發現納喀站在餐廳裡的報紙架旁邊,對著一張報紙出神。她有些羨慕對方的閱讀能力,於是上前問道:“你在看什麼?”

納喀眉頭微微皺著,他用手指著上面的兩個單詞:“姐姐你看,上面提到了烏柯鎮!”

“我不認字。”

“哦,對不起。”

納喀撓撓頭,趕緊展示出上面的日期,這下拉彌亞能看懂了:“這是昨天的報紙,剛才我路過,一下子看到了烏柯鎮,就停下來看了看,上面寫的居然是火災的事情!就是我們逃走的那天,6月7號夜裡。”

拉彌亞的眉頭皺了皺,她不認字,但也能猜到納喀肯定正試圖在這些文字里尋找有用的資訊。不過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小的巴掌大的版面,畢竟鄰邦的一個小鎮的火災不算什麼,果然,納喀快速地翻了幾頁,翻到一個專門的版面上,指著其中一張印刷模糊的黑白人像說道:

“這是我的通緝令,寫了我的名字,但是用的是我三年前的照片,印刷還模糊,根本看不出來是我。”

“姐姐,還有你的,不過只有名字,連姓氏都沒有。”

“報道的內容是什麼?”

“是寫玫瑰學派的分子潛入城市縱火,在北大陸軍官的提醒下,鎮長及時撲滅了火焰,還鎮壓了在鎮上作亂的玫瑰學派恐怖分子們……該死,這用詞太噁心了,我沒辦法念出來。”納喀的眉毛擰得死緊,表情難看得彷彿下一秒就會吐出來,拉彌亞又有些慶幸自己看不懂這些內容了,“哦!我看到了,這裡有對那位北大陸軍官的感謝——他叫阿爾弗雷德·霍爾,是魯恩的一個將軍……該死的!姐姐!姐姐的名字為什麼在恐怖分子唔唔唔?!”

從咬牙切齒地念出“阿爾弗雷德·霍爾”這個名字開始,納喀的聲音就有些大了,拉彌亞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巴防止他在情緒失控下喊出不該說的話,然後把蹬著腿的納喀拖出了餐廳。

“安靜點!”

拉彌亞低聲呵斥:

“別給我惹麻煩!”

拉彌亞直接把他拖回了出租房,關上門後才把他放開,納喀一路上沒說話,但眼眶裡已經全是淚水。

“憑什麼!”

他情緒失控般大喊,但倒也很懂事地沒喊太大聲:“憑什麼?!憑什麼鎮長害了那麼多人還沒有任何懲罰?!憑什麼他還能高高在上地顛倒黑白?!憑什麼姐姐和那些姐姐們都是恐怖分子?!我們根本就不是玫瑰學派!我們、我們沒想過害任何人,我們只想活著,我們只想逃跑啊!難道連這都不行嗎!”

“不放火就會被抓回去打死,放了火也會!難道那些人不該被報復嗎?!難道鎮長和夏普不該死嗎!”

“難道連活不下去了、想跑都是一種罪嗎!”

拉彌亞剛吃飽飯的好心情和幸福感也因為這篇報道被毀得一乾二淨,納喀的控訴和哭泣讓她感到煩躁——她知道煩躁就是自己在憤怒和想要見血的表現,因為她已經在漫長的折磨中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情感,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都要逼著自己忍耐下去、保持冷靜,久而久之她也不會再情緒過於激動,煩躁就成了她最大的憤怒的體現。

她知道自己現在很憤怒,非常憤怒,她想立刻衝到烏柯鎮去把鎮長從他漂亮的大房子裡拽出來,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再往上面撒鹽,她想對夏普也這麼做,對那些暴徒、黑幫和鎮上的人都這麼做!

在憤怒和煩躁中,拉彌亞居然還跑偏了一下思維,想到了別的事情。

“人的身體其實很脆弱啊。”她陰森地想,“要是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們一直痛苦又不會死去就好了。”

納喀手裡還抓著那張報紙,拉彌亞伸手把它拿過來,想要在通緝令上尋找杜娜,沒過多久,納喀就抽泣著走過來,帶著哭腔抓住了報紙的一角:

“別看了,姐姐不在這裡。”

“她,她已經死了……就在、當天晚上……”

拉彌亞又把報紙放回去,聲音冷靜得可怕:“寫在哪裡了?念給我聽。”

納喀一邊抽噎一邊把上面的短短兩行字唸完了,拉彌亞沉默了會兒,緩緩合上了報紙。

“一把火燒掉三分之一個小鎮,還偷到了一把槍,用槍殺了兩個人之後才自殺,這不是非常厲害嗎?”

“被說成玫瑰學派的恐怖分子又怎麼樣,他們嚇得不輕啊。難道你願意聽他們說你們乖巧,聽話,溫順嗎?”

“如果我們不逃走,杜娜和你連這句話和通緝令都沒有,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了都沒人知道。”

這幾句話像鋼針一樣重重扎進納喀的心裡,他的眼淚幾乎是瞬間就止住了。

“可是,他們不應該顛倒黑白!”納喀憤憤不平地擦著眼淚,“明明是他們做了壞事!姐姐跟我說過,惡人的靈魂死後會被怪物吃掉,不能獲得安寧和永眠,他們這樣的人就應該被怪物咬碎,嚼爛!”

拉彌亞沒說話。

這些話她也知道,靈教團有時候也會說,不知道是安慰他們還是確有其事。有死後的世界確實讓人安心,但把什麼事情都寄託給死亡,聽起來未免有點讓人失望。

她見過的其他站街女郎裡,有不少都叨唸著死神的教義然後自殺,或者把希望寄託於死後,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像死了一樣,被如何對待都不怎麼反抗。

如果比較一下,她還是覺得玫瑰學派更好,至少慫恿她們在活著的時候就把那些人一刀一刀切碎。

鎮長,夏普,黑幫,鎮民,還有北大陸的阿爾弗雷德·霍爾。

她默默地記住了這些名字。

總有一天她會把這些苦難和折磨都回報回去,不用等到死後,就要在活著的時候,她要聽到那些仇人們的慘叫,她要用刀刃和手感受他們的血肉,那些聲音肯定比最好的歌手唱的歌還要動聽。

阿爾弗雷德·霍爾這個人混在其中好像有點不倫不類,但如果北大陸人蔑視南大陸人、顛倒黑白不需要理由,那南大陸人記恨北大陸人也不需要。

“別哭了。”她說,“哭多了對眼睛不好。”

“真的嗎?”

“應該是。”她嚇唬小孩,“我經常聽說有誰哭瞎了眼。”

納喀想了想,感覺好像確實聽到過不少類似的說法,於是他趕緊用袖子擦乾淨眼淚,小聲嘟囔道:“我不能瞎眼,我還要當醫生,以後去給姐姐們治病呢……”

說著說著,他漸漸冷靜下來,只是依舊拿著那張報紙看了又看。

“睡吧,或者教我認字。”她說出今晚的最後一句話,坐在了桌前,“還有七個小時,我們就要去上班了。”

納喀眼睛紅紅地走過來,也坐在了桌邊。

“姐姐,我教你認字吧,我現在睡不著。”他說話還有些抽抽,手指指在報紙版頭上,“這個詞的意思是……”

-19-

凌晨。

三點剛過,拉彌亞已經能看到有人推著小車走到路邊,有人打著哈欠出門了。

南大陸氣候溫暖,拜朗又曾經是最強盛的國家之一,佔據了西方沿海的大部分平原和土地,夜裡也不覺得寒冷。而東邊的高原則是高地王國的領土,兩國在星星高原各有領土。

而在兩個大國之間,還有不少依附它們的小國組成的緩衝帶。

不過現在,拜朗、高地和帕斯等國的國土已經不那麼分明瞭,這塊土地太大,居民又住得散亂,北大陸人親自幫南大陸重新劃分了一些國界線。在二百年前殖民地競爭最激烈的時候,國界線經常變動,一個擁有礦藏或者資源的城鎮有時在這邊,有時在那邊,但是到現在已經基本穩定下來,“東西拜朗”也喊了很多年了。

一陣甜香味飄來,幾十米外街邊的一個小攤攤主掀開了巨大的湯鍋,裡面是滿滿一桶漂浮著玉米段的蝦湯。

“你要吃嗎?”

“昨天晚上好像吃多了,現在還不餓。”

雖然納喀這麼說,但考慮到自己今天可能有大量體力勞動,拉彌亞還是走到了那個早餐攤子上要了兩碗湯,一張餅。倆人在路邊站著,沒過多久,就看到幾個人推著裝滿鮮魚的小車從路中間走過,黑背白腹的魚蹦蹦跳跳,從小推車上蹦到地上,又被後面的工人揪著尾巴撿起,一把丟回車上。

就這麼看著,攤位老闆忽然揮了揮手,一個工人就趕緊拎著兩條魚走來,放在了配菜的檯面上。

老闆笑著跟對方寒暄了幾句,遞過去兩個比索,然後拿起刀,手法熟練地開始刮鱗殺魚。

拉彌亞左手拿著麵餅,右手端著裝著湯的木碗,隨口問道:“要做魚湯?”

攤主點點頭,不放過一個做生意的機會:

“兩位要來點煮魚肉嗎?”

“怎麼吃?”

“切段,煮湯,加料調味。”

“來一點吧。”

沒過多久,一個指節厚的魚肉就被攤主用湯勺放進了拉彌亞的小木碗裡,她嚐了嚐,果然新鮮的魚不需要太多的操作就能美味非常。大半個麵餅啃完,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什麼工廠要起那麼早?”

“多著呢。”攤主一邊攪動湯鍋一邊說,“城裡已經算少了,派洛斯港那邊早上才叫熱鬧!搬貨的、招工的、捕魚的、跑船的,還有沒跳上船直接跳進水裡的,數都數不清!在那兒一早上能賺百來比索,就是太累了。”

“那些船工、搬貨工人的嗓門跟船上的號角似的,吃的又多嚷得又大,一上午下來感覺都快聾了。”

又來了兩三個人買早飯,攤主忙起來了,吃完早餐的拉彌亞也放下錢離開。

她帶著納喀沿著自己的記憶一路走,很快就到達了那個路牌上畫著藍白色水仙女的街道。

拉彌亞沒有第一時間走向梅薩家的房子,而是先躲在角落裡,左右觀望了一陣,確認周圍沒有什麼警察或者便衣之後,才拉著納喀走了過去。

梅薩家的房子剛出現,拉彌亞就看到梅薩奶奶跟自己揮手,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和畫像上長得很像的年輕女子。而查姆先生站在一輛板車旁邊,棕底白花的馬正在從他的手裡吃胡蘿蔔。

拉彌亞有點不想走過去了,她總覺得接受別人的感謝不太自在,更何況還是這麼多次。因為她救人就是奔著錢去的,完全沒想到還會跟這家人有進一步的發展。

果然,她一靠近,那位應該是叫做維安妮·梅薩的女士就走了過來,拉住她的手:

“太感謝你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些拉彌亞熟悉的哽咽:

“太感謝你了,我已經承受不了任何失去了。我……”

“不客氣。”

拉彌亞打斷了她,她不想這麼不禮貌,但她感覺自己完全沒辦法習慣接受一個又一個淚眼朦朧的人在自己面前說謝謝,至少短時間內做不到:“我已經收到感謝了,謝爾和丹妮以後也不會再去和陌生人說話了。”

“一定不敢了。”維安妮女士眼眶微紅地說道,“我已經教訓過他們了。”

拉彌亞這才感覺到抓住自己的這雙手力氣還挺大的。

“冒昧問一下,您平時是做什麼的?”

“木匠學徒。”維安妮女士鬆開了手,“也會去做家教,孩子們的基礎教育都是我負責的。”

梅薩奶奶也靠了過來,拉開手臂上挎著的小籃子的蓋布,露出幾塊還散發著熱氣的甜餅:

“吃飯了嗎?”

“吃過了。”拉彌亞連連擺手,但梅薩奶奶見她不要就立刻往她身後的納喀手裡塞,納喀只好拿了一個。

這一家人除了梅薩奶奶個個都有工作,還開了個廠,一個月收入應該不低,但是家裡依然挺樸素的。而且梅薩奶奶好像也不是完全沒工作,拉彌亞在家裡有看到準備好的紡織品,可能是要出去售賣或者貼補家用的。

拉彌亞轉過身,把納喀拉過來,給眾人介紹道:

“這是我朋友的弟弟,跟著我一起來薩倫特討生活。他上過學,也會讀寫算數,能做點簡單的活,就是來的路上腿受傷了,暫時走不了遠路。”

“喔,我看見了。”梅薩奶奶注意到納喀小腿上的繃帶,這個看起來也不大的孩子讓她想到自己的兩個孫子,她關心地問,“還疼嗎,孩子?”

“已經結痂了。”納喀說道。

她介紹了眾人的身份,納喀也乖乖地跟幾人自我介紹:“兩位女士,梅薩先生你們好,我叫杜卡·雷吉斯。”

“這孩子看著就聰明,長得也漂亮,我那老朋友一直抱怨自己太累了。”

查姆先生誇了一句,然後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上來吧!”

拉彌亞把納喀扶上板車,半開玩笑似的問道:

“廠子遠到要坐車嗎?”

“哈哈,那當然不是,我得跟它去送貨。去附近村子裡上門殺牛也得騎馬,以後你們要是還跟我一道走,也能坐。”

“我們得換房子租了。”拉彌亞在板車上坐好,拉了拉衣服。

“那我到時給你們看看,廠子那邊房租便宜,最好是個兩居室。”

查姆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又往馬兒嘴裡塞了個小胡蘿蔔,然後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妮莎,走!”

棕白色的馬嚼著胡蘿蔔,邁開步子,噠噠噠地在昏暗的早上向著遠處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