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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工廠,拉彌亞一路狂奔往市區跑。
她本想直接跑回家裡收拾東西,去找納喀,但是路上卻碰到了一個有點眼熟的人。
那是個秘書打扮的人,往工廠的方向走。她盯著那個有點眼熟的人看,那個有點眼熟的人也盯著她看,兩人就那麼互相看了半分鐘後,對方試探著問道:
“是梅薩老闆的主管嗎?”
拉彌亞這下也想起來對方是誰了:
“哈里茲先生的秘書?”
“對的對的,是我。”大概四十歲的秘書露出笑容,走了過來,“主管女士,方不方便跟我們老闆聊聊?我們老闆收到了你的介紹信,想跟您當面聊聊。你是要出去辦公嗎?忙的話我就不打攪了。”
“我不是出去辦公,我在罷工。”
拉彌亞聳肩:“新廠長、新老闆和新的廠長助理全都有嚴重的智力障礙,所以我把所有人都放出去了。我現在確實有點要緊的事情做,哈里茲先生有什麼急事嗎?”
“啊,這。”
秘書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尷尬,緊接著是兔死狐悲的難過。他搖了搖頭:
“那我就長話短說吧,主管女士,你推薦來的那五個優秀員工我們全部收下了,但是更多的,抱歉,我們也無能為力,如果您信任我們的話,老闆也願意給剩下的十六個工人介紹一下工作。”
拉彌亞有些意外。
她意外的不是哈里茲的工廠一下子收下了五個人,而是對方的工廠居然只能收下五個!
“貴廠最近是有什麼麻煩嗎?”她本來以為哈里茲先生那邊至少能收下一半,眼下出現了狀況,拉彌亞不得不詳細詢問,“我以為貴廠和布魯諾鎮的礦山餐車合作,應該是很缺乏人手的。”
聽到“布魯諾鎮”這個詞,秘書苦笑了幾聲,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這麼跟你說吧,主管女士。”
“……您說。”
“布魯諾鎮的礦山開發工廠並沒有按照最開始的合同訂購肉類。”秘書說道,“當時查姆·梅薩先生認為自己供應不了兩千人的份額,就把定單介紹到了我們老闆那邊,我們老闆很高興,就順勢跟對方的經理合作。可沒想到詳細商談的半個月裡訂購的份額一降再降,從兩千降到一千五,最後降到了六百人份。”
“不過六百人份的長期供應對我們來說也是個不小的單子了,工廠也是被這個單子盤活,現在好起來了。”
拉彌亞驚訝:
“只訂購了六百人份?六百人的肉給兩千多個人吃嗎?那麼大的開發公司居然這麼摳門。”
“唉,也不是。”
秘書搖了搖頭:
“合作定下來之後我們老闆去實地考察過一次,發現開發公司只給其中一部分老工人供應我們家的肉類,剩下的工人吃的是次一級的肉,算不上爛,但也是邊角料和碎肉。”
“老闆在午休的時候去餐車看了看,發現老工人可以領一份有不少好肉的烤肉飯,普通工人只有飯和肉湯,兩邊之間的矛盾挺大的,老工人會被新工人搶肉摔飯,但他們也會聚集在一起抱團排斥新工人。”
“總之礦山開發公司的氛圍很糟糕,雙方因為食物區別對待鬧得很僵……我們老闆也沒辦法。”
“現在,因為之前的踩踏慘案,好像還大量僱傭了外地人。”
聽完了秘書的話,拉彌亞只感到一陣荒謬。
這新經理真是比之前被礦工弄死的那個聰明瞭不是一星半點。
當所有人都吃爛肉的時候,大家的怒火都會指向罪魁禍首一人,但當一部分人吃好肉,一部分人吃不到,一部分人是本地人,一部分人是外地人的時候,礦工之間的矛盾就會變得亂七八糟,忙於內鬥,忽略新經理。
多的是工廠主用這種方法分化工人群體,傑伊·提瑞斯也是要給她加薪,金斯利一開始也想這麼做。
一旦她接受,或者其他人接受,反抗行為就會全線崩盤。
所以她不能接受,並且必須要讓廠裡的其他工人小心金斯利的話術,讓他們意識到誰偷偷加薪就會被孤立。
“我明白了,貴廠現在怎麼樣?”
“還不錯吧,趕上了你們的配送風口,開發了個新業務,又比之前好了一些,只是沒想到你們工廠……”
“已經不重要了,我和我的工人們達成共識,寧願把廠子虧到底了也不會拿著三分之一的錢給他們幹活。”
“唉……”
拉彌亞頓了頓,打算結束現在的話題,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很感謝哈里茲先生願意接收五名我廠的工人,能安排儘早上崗嗎?都是熟練工,不需要培訓。”
“沒問題,隨到隨上。除了他們之外,剩下的工人們老闆也會盡量安排,老闆說了,梅薩夫婦是廠子的恩人,也是他的老朋友,現在遇到困難,會想辦法幫忙的。”
“真是感激不盡!聽到這個好訊息,不知道他們得多高興。”
秘書想了想:
“那主管女士你呢?總得想辦法維持生計,你已經找好工作了嗎?”
“新老闆給我安排好工作了。”拉彌亞說,“30年的有期徒刑,最高死刑。”
秘書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拉彌亞搖搖頭,轉身告別:
“我先走了,在30年有期徒刑之前,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希望貴廠和哈里茲先生永遠碰不上這種人渣。”
秘書看著她的背影,幾次張口想叫住對方說些什麼,但最終都放棄了。
他默默記下拉彌亞提到過的那些名字,帶著些許兔死狐悲的情緒往自己的工廠走去。
拉彌亞跑著跑著,又撞上一個人,這一次也是自己的熟人。
“你是梅薩老闆的主管吧?維特洛奇女士,我是塔帕斯牧場的,提蘭妮老闆讓我問問你,為什麼你們工廠忽然終止合作了?為什麼要跟塞裡家的牧場合作?他們家是出了名的以次充好,不止一次售賣偽劣產品……”
……
拉彌亞一路小跑跑到了自己家裡,看到了正對著書本和工作檔案發呆的納喀。
因為擔心矛盾不可調和,拉彌亞今天沒讓納喀去上班。此刻她一把將對方抓了起來,拽著他狂奔出門。
納喀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慌亂之中他開口詢問:
“姐姐,怎麼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納喀只好帶著滿心的疑惑閉上嘴,任憑拉彌亞拽著他一路跑到那條畫著藍色水仙女木牌的街道。
拉彌亞徑直停在了查姆老闆的家門口,用力敲了敲門。
很快,門內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貓眼處有隻眼睛向外看了一眼,隨後已經是熟人的女僕赫利就開啟了門。
“拉彌亞和杜卡?孩子們,你們怎麼有空來我家做客?”
“我找蒂娜夫人有事。”
蒂娜奶奶一看到兩人就露出了笑容,側開身子,露出正在客廳里正在看書丹妮:
“快進來,快進來坐坐!”
拉彌亞左右看了眼,拉著納喀進了梅薩家。納喀現在還沒搞清楚狀況,他看拉彌亞完全沒有換鞋坐下的意思,而蒂娜夫人也發現事情好像不太對勁,便站起來,走到門口:
“什麼事,拉彌亞?”
“我聽說您有搬家的想法,請問大概是什麼時候?”
“也快了,大概就在15號前後。”蒂娜夫人顯然不是臨時起意,她準確地說出了這個數字,“現在工廠也賣掉了,賺了不少錢,我們打算搬到北方邦去,正好謝爾就在那裡上學。”
拉彌亞看了一眼納喀,把他拽到前面來:
“您一直說謝爾上學的學校很不錯,我想把杜卡也送去,學費和生活費我會想辦法一起給您,希望您到時候幫我看護一下他。”
納喀猛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姐姐。
蒂娜夫人的臉上露出笑容:“這個當然沒問題,你也打算搬家去北方邦嗎?我們還可以繼續當鄰居。”她顯然對工廠裡的破事和新廠長的爛活有所耳聞,這影響了她一開始受到暗示的思維——畢竟那是她的丈夫和她精心對待的工廠——上了年紀的夫人低聲嘆息道:“我沒想過提瑞斯先生的兒子居然會做出這種事,你是打算辭職了嗎?我到時候可以在附近給你找房子,我家的房子已經找好了……”
“不,我不去。”
拉彌亞的臉上也露出笑容,只不過是冷笑:
“賽賓·提瑞斯先生準備送我去坐牢,三十年的有期徒刑,我得留下來,杜卡就麻煩你們了。”
話音落下,屋裡的眾人都吃了一驚,端著剛熱好的茶水走過來的蒂娜奶奶直接呆在了原地,整個屋子裡只有年紀最小的丹妮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還在高高興興地讀著故事書。
“姐,姐姐!”
納喀完全怔住了,但他馬上反應過來:“你真的要留下來嗎?”
拉彌亞微微搖頭,兩人對了個眼神,納喀立刻就明白拉彌亞不打算留下來乖乖蹲監獄,但鬆了口氣之後立刻又有些不安,畢竟上一次逃跑只是從黑幫手裡跑出去,而這次則是逃離牢獄之災,真的沒問題嗎?
蒂娜夫人同樣被嚇壞了,而拉彌亞只是來通知的,不是來跟她們商量對策的。
“蒂娜夫人,我恐怕不會讓杜卡跟你們一起去,我希望事情儘快定下來,所以今天或者明天,我就會把杜卡送到北方邦去。您有沒有關於居住方面的建議?”
“呃——有!有的,我有個侄兒在北方邦,謝爾也是託他照看,我寫個便條,杜卡拿著,到時候直接去上面的地址找我侄兒幫忙就好,他叫賈馬爾。”
“這就夠了。”拉彌亞點頭感謝,又把納喀拽走,“回家吧,收拾行李。”
蒂娜夫人還想安慰幾句,可他看到拉彌亞的表現神態非常平靜之後,到了嘴邊的話又都說不出來了。
“喝杯茶吧!”蒂娜奶奶說,“喝杯茶再走!”
剛把門開啟的拉彌亞頓了一下,她轉過身來,從蒂娜奶奶的手中接過茶杯,然後將其中的熱茶一飲而盡。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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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行李的過程很簡單,納喀沒什麼要帶的東西,他把自己的書本疊好,又把自己買的和拉彌亞送給他的那些本子、鋼筆和墨水小心翼翼地裹在一個布袋子裡固定住。最後是自己小半年攢下來的五千多個比索和一些衣服。
“我這裡還有些錢。”
看他的錢實在少,拉彌亞乾脆把自己剩下的十幾鎊存款全都塞進了納喀的口袋裡,“你到了北方邦之後,第一時間去找蒂娜夫人的侄兒,如果可以的話現住在對方家裡,學費你也得自己付,到時候好好學習。”
“姐姐,那你……”
“你不用管我。”
納喀低下了頭,不說話了。他收拾了一包東西,跟著拉彌亞去找房東補了這個月的租金,然後拉彌亞拉著他坐上了公共馬車,來到了薩倫特的蒸汽列車站。
半年前,兩人來到這裡,現在也要從這裡離開。
納喀用假名買了去北方邦的車票,兩人坐在候車區,誰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牆上懸掛的時鐘。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當車票上的那一班車進站的時候納喀終於無法忍受了,他猛地轉過頭來,抓著拉彌亞的胳膊小聲哀求道:
“姐姐,我們走吧!”
“求求你了姐姐,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了!”
“上車吧!我們走吧!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我們一起去北方邦重新開始吧!”
拉彌亞不為所動地看著他,隨後才嘆了口氣,拍怕納喀的肩膀。
“到了北方邦,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再看書看到很晚,窗戶亮著會很醒目。”
“謝爾上的學校是個很不錯的寄宿學校,裡面還能騎馬,你要好好學習,不要忘了自己的夢想。”
“好了,你該上車了。”
納喀還想掙扎,拉彌亞沒說什麼,只是搖搖頭,然後直接把他和他的行李拎起來塞進了列車的車門裡。納喀還想往外擠,但是上車的人那麼多,他的那小身板根本沒辦法和趕著上車的大人們抗衡。
很快,拉彌亞看見納喀的小臉出現在了玻璃窗上,他用力地拍著窗戶,試圖跟她說什麼話。
啊,哭了。
拉彌亞實在沒辦法,她走過去,隔著鏡子做了個幫納喀擦眼淚的動作,然後對著他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還沒離開站臺,就聽到了身後傳來轟隆隆的啟動聲。
拉彌亞轉身離開,回頭只會徒增煩惱。
現在她沒有後顧之憂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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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關押室。
卡蘭安靜地坐在自己的角落裡,閉著眼睛打瞌睡。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用警棍敲了敲鐵欄杆,然後把一個麵包從欄杆縫裡塞了進來,語氣不善地說道:
“吃飯了!”
麵包噹一聲掉在地上,卡蘭這才睜開眼,他看著那個麵包,忽然眯起眼睛,嘴角緩緩地扯出一個譏諷的笑容。
這塊麵包的價值不低,看來應該是加料了。
餓了我兩天就是為了現在嗎?他像剛才一樣閉上了眼睛,手指卻不動聲色地抓緊了一枚符咒。
站在門外的警員看他一動不動,態度頓時更差,他用警棍將鐵欄杆敲得邦邦響,大聲問道:
“你為什麼不吃?”
“我現在沒胃口。”卡蘭懶洋洋地說,“你連我什麼時候吃飯也要管?”
“你在警署裡就要聽我們的話,不然就是蔑視法律!”
“那我可真是祝福你和你全家了,我都死刑了還會在意你和你的破法律?”
“你要是態度好一點,說不定還能緩刑呢。”
“你要是腦子正常一點,就不會跟我說這種話了。”卡蘭坐在角落裡盯著他看,看起來目光遊移,實際上已經把這個警員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並沒有發現鑰匙的痕跡,便和對方東拉西扯,試圖獲得一點情報,“你覺得你是個什麼東西,大人物要我死,你在這兒替那些大人物給我緩刑了?”
警員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你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
卡蘭把頭靠在牆上,斜睨著對方:“關了我一天了,背後應該都運營好了吧?那些證據現在應該都寫上我的名字了吧?呵呵,我這小肩膀要替那麼多人扛罪,真是看高我了!”
警員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卡蘭,估摸著對方到底是真的知道些什麼,還是在詐自己。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想不出來,便乾脆把嘴閉上,冷哼一聲不說話了。
“愛吃不吃。”他轉身就走,“你也笑不了多久了。”
卡蘭頓時心裡一緊,看著地上那加了料的麵包,他陡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猛地站起來想要質問對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卻沒想到對方看到他的反應之後當即哈哈大笑,幸災樂禍地推門離去。當大門被咣噹一聲關上,卡蘭心中那種不好的預感頓時攀升到了巔峰,他抓緊了符咒,往裡面灌注靈性,用古赫密斯語低聲說道:
“好運!”
銀白色的符咒在他手中靜靜地燃燒起來,雖然是火焰,但並沒有燙手的感覺。卡蘭緊盯著手心中的火焰,直到整個符咒都化為灰燼。
他看向面前擺放著的那根有毒麵包,想了想,把它拿了過來。他遠遠地聞了聞,聞到了一些杏仁味。他把麵包掰成兩半,中間落下一些夾心堅果碎,卡蘭收起一半放在自己的口袋裡,裝作吃下去的樣子。
緊接著他坐回自己的角落,聽著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忐忑不安地等待好運的降臨。
大概半小時後,閉著眼睛打瞌睡的卡蘭有一次聽到門響,他睜開眼睛,只見來人是瓦迪警官。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無奈痛苦的神色,像是已經想通了,或者徹底拋棄了良心。卡蘭清楚地注意到,當他看到自己手上那個吃了一半的堅果麵包的時候,瓦迪輕輕地嘆了口氣,眼中多出一種憐憫。
卡蘭看著他,揪了一小塊麵包放到嘴邊,做出吃下去的樣子,麵包碎塊滾進自己的衣袖裡。
“瓦迪警官,你吃飯了沒?”
他拿起麵包,站了起來,笑嘻嘻地說道:
“這麵包還挺好吃的,裡面有堅果,還有一些果醬,你也來嚐嚐吧!”
瓦迪後退了半步:“不用了,我只是來看看你。”
卡蘭臉上的笑容更甚,他看著對方的眼睛,故意放輕了聲音:
“警官,這個麵包真的很好吃,你不來嚐嚐嗎?我都要死了,你連我最後的一點願望都不能滿足嗎?”
“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
“真的只是不喜歡嗎?不喜歡到連吃一小口安慰我這個將死之人都不行?”
“對,抱歉。”
卡蘭臉上的笑意淡了,也放下了手中的麵包:“警官,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但我萬萬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警官,你能稍微過來一些嗎?我感覺有點頭暈,聽不見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