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山裡的積雪還沒化透,卻已有嫩芽頂破凍土。

小道士——不,現在集鎮上的人都叫他瘋道士——又坐在了道觀廢墟前。

懷裡的青布鞋被摩挲得發亮,布紋裡的乾草早已磨成粉末,可他還是每天都要掏出來看,像是在確認什麼。

風捲著碎雪掠過斷牆,在他腳邊積起小小的雪堆。

他的白髮被風吹得亂舞,纏在枯枝上,像團被遺忘的棉絮。

他對著焦黑的房梁傻笑,嘴裡唸叨著:“小茜你看,師傅的鬍子又白了些……”

這是他瘋癲的第三個春天。

前幾日下了場雨,把廢墟沖刷得露出些新痕跡。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用那根燒焦的銅煙桿扒拉著灰燼,像在尋找被埋的糖塊。

煙桿的銅頭早就磨禿了,刻著的“守一”二字只剩個模糊的輪廓,可他攥得很緊,指節泛白,彷彿那是世間唯一的依靠。

“師傅藏的酒……該埋在這附近……”他喃喃自語,煙桿戳到塊硬物,發出“當”的輕響。

不是酒罈。

他愣了愣,俯下身,用凍得發紫的手指去刨。

指甲縫裡嵌滿黑灰,刮過地面時留下淺淺的溝痕。

埋在下面的東西漸漸顯露出來——是塊巴掌大的布片,黑得發亮,邊緣卷著焦痕,顯然是從什麼衣物上燒下來的。

他捏著布片對著太陽看,渾濁的眼睛裡突然閃過一絲清明。

這不是道觀的布。

師傅的道袍是洗得發白的灰,他的是靛藍,小茜的那件總帶著點漿洗後的淺黃。

這黑色太沉,像浸過墨汁,在陽光下泛著暗啞的光,絕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料子。

他的手指突然不抖了。

瘋癲三年,他的手總像秋風裡的落葉,止不住地顫。

可此刻,捏著這塊布片的手指穩得驚人,連指節的弧度都帶著種奇異的僵硬。

布片的一角還殘留著半朵紋路——兩個菱形交疊,邊緣繡著細密的銀線,即便燒成了焦黑,也能看出針腳的講究。

方勝紋。

這個念頭像冰錐扎進混沌的腦子,瞬間刺破了那層瘋癲的薄膜。

他記得師傅曾說過,方勝是富貴人家的紋樣,取“同心雙結”之意,尋常百姓繡不起,更穿不起這樣的玄色貢緞。

去年在集鎮上,他見過當鋪的掌櫃穿件帶方勝紋的馬褂,據說是知府老爺賞的,寶貝得像命根子。

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道觀的廢墟里?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像頭被激怒的野獸。

銅煙桿從手裡滑落,砸在地上發出悶響,可他沒去撿。

那根菸杆陪了他三年,是他瘋癲時唯一的慰藉,此刻卻比不上這塊破布片重要。

他開始瘋狂地扒拉周圍的灰燼,指甲斷裂了也沒察覺,血珠滴在黑布上,洇開小小的紅痕,像雪地裡綻開的梅。

更多的布片被翻了出來,有的帶著金線繡的雲紋,有的綴著燒熔的珍珠顆粒,拼湊出一件華貴衣物的殘骸。

這些碎片像鑰匙,猛地捅開了他記憶深處緊鎖的門。

他想起來了。

出事前三天,他下山採買,在鎮口看到過一隊車馬。

為首的是個穿玄色錦袍的男人,腰間佩著玉帶,馬車上的帷幔繡著方勝紋,和他手裡的布片一模一樣。

那時他趕著給小茜買桂花糕,沒細看,只記得趕車的僕役眼神兇狠,像藏著刀。

他還想起來,那天回來時,道觀門口的石獅子上,沾著塊黑色的布屑。

當時他只當是風吹來的,隨手拂掉了,現在想來,那布屑的質感,和手裡的這塊一模一樣。

“呵……”他低低地笑出聲,笑聲嘶啞,像破舊的風箱。

原來不是意外。

那些他以為是天災的焦黑斷壁,那些他以為是命運的生離死別,背後藏著的是帶刀的人。

他們穿著華貴的玄色衣袍,帶著繡銀線的方勝紋,舉著火把,把他的家燒成了灰燼。

他猛地站起身,懷裡的青布鞋掉在地上,沾了泥。

可他沒像往常那樣慌忙去撿,只是死死盯著手裡的布片,眼睛裡的渾濁漸漸褪去,露出底下翻湧的紅——那是三年來被瘋癲掩蓋的血。

“小茜……”他輕聲說,聲音不再是痴傻的呢喃,帶著種淬過冰的冷,

“師傅……”

這兩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劇痛。

他想起小茜留的信:“別找我,也別難過……”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麼?是不是那些穿黑衣的人帶走了她?

他想起師傅最後一次給他講道,說“遇事要忍,可忍無可忍時……”

後面的話他記不清了,只記得師傅的眼神,像藏著未出鞘的劍。

忍無可忍時,該如何?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這雙手三年來只會抱著布鞋傻笑,只會用煙桿扒拉灰燼。

可此刻,它們在發燙,在渴望著什麼——渴望握緊劍柄,渴望撕裂那些玄色的衣袍,渴望讓方勝紋染上該有的顏色。

他撿起地上的青布鞋,拍了拍泥,重新揣回懷裡。

動作很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然後,他彎腰拾起那根銅煙桿,在掌心轉了轉,煙桿的焦痕硌著面板,帶來熟悉的痛感。

瘋道士不見了。

集鎮上的人發現,那個總坐在老槐樹下傻笑的白髮道士,連著三天沒出現。

有人說他凍死在了山裡,有人說被狼叼走了,只有那個曾給他端過粥的老婆婆嘆了口氣:

“怕是找著該去的地方了……”

而此時的廢墟深處,一個身影正在打磨鐵器。

是那把他救孩子時用的小刀,鏽得不成樣子,被他泡在溪水裡磨了三天,終於露出些寒光。

他就坐在曾經的丹房遺址上,背靠著殘存的神龕,白髮垂在臉前,遮住了眼神。

手腕上的紅帶早就磨斷了,小茜的那根黑髮被他纏在刀柄上,打了個死結。

他開始練劍。

沒有劍,就用那根銅煙桿代替。

招式是重陽劍法,卻沒了往日的柔和。

“隨風擺柳”變成了直刺的狠勁,“靈蛇出洞”帶著撕裂的風聲,每一招都像是在劈開什麼,帶著毀天滅地的戾氣。

煙桿撞在斷牆上,發出沉悶的響,震得他虎口發麻。

可他不停,一遍又一遍,直到手臂痠痛得抬不起來,直到掌心被磨出血泡。

血滴在黑布片上,暈開時竟有些像方勝紋。

他想起師傅教他劍法時說:“劍是護道之器,不是殺人之刃。”

可現在,他只想讓這“器”染上血,讓那些藏在方勝紋後面的人,嚐嚐家破人亡的滋味。

夜裡,他就睡在廢墟里,蜷縮在師傅臥房的殘垣下。

夢裡不再是小茜的笑臉,而是沖天的火光,是玄色的衣袍在火中晃動,是師傅倒在地上的身影——這畫面如此清晰,彷彿他親眼所見。

他開始收集資訊。

不再是瘋瘋癲癲地坐在街角,而是拖著蹣跚的步子,在集鎮的茶館酒肆外徘徊。

耳朵捕捉著零星的話語,像只蟄伏的狼,篩選著有用的資訊。

“……聽說了嗎?去年知府家丟了幅古畫……”

“……城西張大戶被搶了,損失慘重……”

“……聽說那些人穿著黑衣,來去如風……”

碎片漸漸拼湊起來。

有夥盜匪,專劫富戶,行蹤詭秘,每次作案都穿著繡方勝紋的黑衣。

有人說他們是江湖上的大盜,有人說背後有官老爺撐腰。

三個月前,他們在鄰縣劫了鹽商,殺了七口人,連孩子都沒放過。

“連孩子都沒放過……”他重複著這句話,嘴角勾起個詭異的弧度。

那天傍晚,他走進了集鎮上唯一的鐵匠鋪。

鐵匠正在打馬蹄鐵,火星濺在他的白髮上,他也沒躲。

“打把劍。”

他說,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鐵匠抬頭看了他一眼,認出是那個瘋道士,皺了皺眉:

“你要劍做什麼?”

他沒說話,只是從懷裡掏出樣東西——是那半塊小茜留下的饊子,早就硬得像石頭。

他把饊子放在鐵砧上,用石頭砸碎,露出裡面混著的幾粒碎銀。

那是他這三年來,從好心人的施捨裡攢下的所有家當。

“要快。”他說。

七天後,他取回了劍。

劍身算不上精良,甚至有些歪斜,可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

他用那塊黑布片擦劍,布上的銀線刮過劍身,發出細碎的聲響。

離開集鎮那天,他最後去了趟老槐樹。

樹下的泥土裡,還留著他坐過的痕跡。

他對著樹影看了很久,像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告別。

“小茜,”他輕聲說,聲音裡沒有了瘋癲,只剩下冰冷的決絕,

“師兄要去做件事。做完了,就去找你。”

他把青布鞋仔細疊好,放進貼身的布袋裡,又將那塊黑布片塞進劍柄。

背上劍,轉身走進了山林。

白髮在風中飛揚,像面招展的旗。

路過溪邊時,他停下腳步。

水面映出的人影不再瘋傻,眼神裡燃著火焰,那是復仇的火,能燒燬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對著水面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那個會對著雲影傻笑的瘋道士,死在了那個發現方勝紋的清晨。

現在活著的,只有個復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