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泥濘裹著冰碴,踩上去咯吱作響。

小道士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底,赤著的腳掌沾滿汙泥,凍裂的傷口結著暗紅的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卻彷彿毫無知覺,只是機械地挪動著腳步,目光落在前方灰濛濛的天際線,那裡藏著回道觀的路。

懷裡的布鞋被體溫焐得發潮,小茜的髮帶纏在手腕上,洗得發白的布料磨著面板,倒成了唯一的念想。

路過集鎮時,他會繞開熱鬧的街市,專挑背靜的巷子走。

那些嬉笑打鬧的孩童身影太刺眼,總會讓他想起小茜拽著他的袖子撒嬌的模樣,心口便像被什麼東西堵住,悶得發疼。

這天傍晚,他走到一處破敗的土地廟前。

廟簷下的蛛網掛著冰稜,神像的臉被燻得漆黑。

他剛要彎腰進去歇腳,卻聽見廟後傳來細碎的啜泣聲,像只被遺棄的小貓。

腳步頓了頓,他本能地想轉身離開。

小茜走後,他的心像被掏走了一塊,只剩下個空洞,風一吹就灌滿了寒意。

管不了,也不想管。

這世上的苦難那麼多,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留不住,又能救得了誰?

可那哭聲斷斷續續,帶著股絕望的淒厲,像根細針,一下下刺著他的耳膜。

他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轉身就要邁過門檻,腳踝卻像被無形的線牽著,不由自主地轉向廟後。

牆角的陰影裡,兩個穿短打的漢子正往麻袋裡塞個孩子,那孩子看著不過五六歲。

扎著兩個羊角辮,藍色的粗布棉襖上沾著血跡,哭喊得聲嘶力竭,小胳膊小腿在麻袋裡拼命蹬踹。

旁邊還蹲著三個孩子,一個個縮著脖子,眼神裡滿是恐懼,嘴唇哆嗦著不敢出聲。

“哭什麼哭!再嚎就把你舌頭割了!”

高個漢子甩了個耳光,沉悶的響聲讓那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抽噎。

矮個漢子往麻袋上踹了一腳:

“快點弄暈她,天黑前得趕到渡口,別讓那幾個崽子也鬧事。”

他說著,惡狠狠地瞪了眼旁邊的三個孩子,其中一個瘦小的男孩嚇得往同伴身後縮了縮。

小道士躲在槐樹後面,露出半張臉。

他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管嗎?

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嘶吼。

你連小茜都護不住,還想救別人?

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自身都難保,逞什麼英雄?

他往後退了半步,後背撞到粗糙的樹幹,樹皮蹭著破爛的道袍,帶來一陣刺痛。

可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幾個孩子身上,那個被塞進麻袋的小女孩露在外面的羊角辮,像極了小茜小時候扎的模樣。

“師兄,你看我扎的辮子好看嗎?”

“師兄,他們說我辮子醜……”

“師兄,等我長大了,要梳跟你一樣的髮髻。”

那些被他當作尋常的話語,此刻在耳邊盤旋,攪得他心煩意亂。

他猛地低頭,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紅帶,髮帶末端的黑髮在風中輕輕飄動。

高個漢子扛起裝著女孩的麻袋,矮個漢子則驅趕著另外三個孩子,像趕牲口似的往西邊走。

“快走!磨蹭什麼!”

他手裡的鞭子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嚇得孩子們一個激靈,加快了腳步。

小道士看著他們的背影,腳像生了根似的釘在原地。

走吧,回土地廟歇著,明天繼續趕路,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他這樣告訴自己,可身體卻不聽使喚,等回過神來,已經跟在他們身後十幾步遠的地方了。

他走在路邊的樹影裡,腳步放得極輕,像只夜行的貓。

泥濘的路面留下他深深淺淺的腳印,很快又被風吹來的雪沫覆蓋。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著,或許是那幾個孩子瑟縮的身影太刺眼,或許是麻袋裡偶爾傳出的嗚咽聲太磨人。

又或許,只是潛意識裡不想再看到誰像小茜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自己眼前。

漢子們走得很快,時不時回頭呵斥落在後面的孩子。

那個瘦小的男孩腿短,好幾次差點摔倒,被矮個漢子用鞭子柄捅了一下,疼得咧著嘴不敢哭。

小道士的手在袖中握緊了小刀,刀刃硌著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疼。

他看到男孩的破布鞋上有個大洞,露出的腳趾在泥地裡蹭著,像只受傷的小獸。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帶小茜下山,她的鞋磨破了,也是這樣光著腳,最後還是他揹著她回的道觀。

“艹。”他低罵一聲,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前面出現了一片林子,漢子們似乎鬆了口氣,腳步慢了些。

高個漢子把麻袋放在地上,從懷裡掏出個水囊喝了兩口,又遞給矮個漢子。

三個孩子被趕到一棵大樹下,蜷縮在一起,互相抱著取暖。

小道士躲在一棵粗壯的松樹後面,心臟跳得厲害。

他看到矮個漢子從包袱裡拿出幾塊乾硬的窩頭,扔在孩子們面前,

“吃快點,吃完趕路。”

孩子們像餓狼似的撲過去,抓起窩頭就往嘴裡塞,噎得直翻白眼。

那個被塞過麻袋的女孩不知何時被放了出來,大概是暈過去了,被另外兩個孩子架著,嘴角還掛著血跡。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的羊角辮上,辮梢用紅頭繩繫著,和小茜最喜歡的那根一模一樣。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喘不過氣。

高個漢子突然朝他這邊看了一眼,小道士趕緊縮回腦袋,後背緊緊貼著樹幹,耳朵卻豎了起來。

“你說這趟能賣個好價錢不?”矮個漢子的聲音傳來。

“不好說,最近風聲緊。不過這幾個看著還算機靈,尤其是那個丫頭,聽說大戶人家就喜歡這樣的。”

高個漢子的聲音帶著些得意。

“但願吧,等賣了錢,去酒館喝兩盅。”

小道士的指甲深深掐進樹皮裡,松脂粘在指尖,帶著股清苦的味。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該繼續回道觀,可腳卻像被灌了鉛似的,挪不動半步。

他看著漢子們收拾東西,看著孩子們被再次驅趕著往前走,看著那個瘦小的男孩踉蹌著跟上隊伍,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窩頭。

然後,他又一次跟了上去,像個被操控的木偶,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夜色越來越濃,月亮躲進了雲層,林子裡伸手不見五指。

漢子們點起了火把,火光在黑暗中搖曳,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孩子們的腳步聲越來越慢,時不時有人摔倒,引來漢子們的呵斥和打罵。

小道士的腳步也慢了下來,疲憊像潮水般湧來。

他不知道自己要跟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追上了又能做什麼。

或許明天天亮,他就會厭倦這種無謂的跟隨,轉身繼續自己的歸途。

可現在,他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目光緊緊盯著前面那幾點晃動的火光,像盯著茫茫黑夜中唯一的目標。

手腕上的紅帶被汗水浸溼,貼在面板上,帶來一陣溫熱的觸感,彷彿小茜還在身邊,輕輕拽著他的袖子,說“師兄,等等我”。

官道上的泥濘漸漸變成了黃土,遠處的山巒隱約可見。

他知道,離道觀越來越近了。

可他卻沒有拐向那條熟悉的路,依舊跟在那隊人的後面,朝著未知的遠方走去。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份下意識的跟隨裡,藏著的是對失去的恐懼,和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想要守護些什麼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