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
小道士被門板的吱呀聲驚醒時,火堆已只剩暗紅的餘燼。
小茜蜷縮在草堆上,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臉上,竟泛著層近乎透明的白。
不是什麼奇異的銀光,只是雪光反射在她過於蒼白的面板上,像極了道觀後山那株罕見的白梅。
他躡手躡腳地添了些乾柴,火星噼啪爆開的瞬間,小茜忽然睜開眼。
她的瞳孔在昏暗中顯得格外黑,望著木屋橫樑上的裂紋,眼神空濛得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
“做噩夢了?”
小道士往火堆裡塞了塊松脂,火苗騰地竄起,映得她臉頰忽明忽暗。
這松脂是去年在崖壁上採的,老道士說燒著能安神,此刻倒真驅散了些寒意。
小茜搖搖頭,緩緩抬起手。
她的指尖離火苗還有半尺遠,那些跳動的火焰卻微微晃了晃,像是被氣流擾動。
這不是什麼法術,小道士知道,她從小體溫就比常人高些,冬天湊近火堆時,火苗總會這般輕輕搖曳。
“師兄你看。”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火苗在躲我。”
小道士笑了笑,把她的手往回拉了拉:
“是風在動。你忘了師傅說的,萬物皆有氣,風動帶動火動,哪是什麼躲不躲的。”
他刻意說得平淡,心裡卻泛起一絲異樣——方才那火苗晃動的弧度,確實比尋常風動更有規律。
小茜沒再說話,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掌心。
她自記事起就在道觀長大,老道士說她是襁褓裡被遺棄在觀門口的,裹著塊繡著半朵桃花的舊布。
此刻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讓她想起三歲那年發高燒,小道士整夜把她的手揣在懷裡焐著的暖意。
“我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
小茜忽然抓住他的手,掌心的冷汗浸得他手背上的凍瘡有些發疼,
“夢裡我站在空蕩蕩的觀門口,桃花落了滿地,卻看不見你和師傅。”
小道士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掌心的薄繭。
那是常年跟著他劈柴、搓草繩磨出來的,絕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模樣。
“夢都是反的。”他說得篤定,
“等過了漢水,咱們就找個暖和的鎮子歇腳,我給你買糖畫吃,要那種最大的鳳凰造型,像去年下山時看見的那樣。”
“嗯。”
小茜點點頭,眼睛卻望著窗外漆黑的林子,
“師兄,你說人會不會記得上輩子的事?師傅總說我有時候說的話、做的事,不像個小孩子該有的。”
“師傅那是老糊塗了。”
小道士避開她的目光,去收拾地上的行囊,
“你就是你,是跟我一起在道觀長大的小茜,哪來那麼多上輩子。天亮咱們就得趕路,再睡會兒吧。”
他背對著她整理短劍時,沒看見小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那裡並沒有什麼淡金色的印記,只有道淺淺的疤痕。
是五歲那年爬樹掏鳥窩摔的,小道士揹著她跑了三里地才找到懂醫的獵戶,至今還留著點痕跡。
天光微亮時,林子裡傳來奇怪的鳥鳴。
不是尋常的晨啼,而是種尖銳的哨音,接連響了七聲便戛然而止。
小茜猛地坐起身,眼神清明得不像剛睡醒:
“是山裡的白臉山雀,這種鳥專在雪後覓食,平時很少見的。”
小道士掀開窗簾一角,果然看見只灰撲撲的山雀停在木屋的房簷上,喙裡還叼著顆紅果。
他剛要說話,卻見那山雀突然振翅飛走,紅果落在雪地裡,滾到窗臺下便不動了。
不是什麼暗器,只是顆普通的山楂果。
“這附近該有農戶。”
小道士把短劍插回鞘裡,劍身的寒光映出他緊繃的側臉,
“山雀敢這麼近,定是常被人餵食。”
小茜卻盯著那顆山楂果出神。
那果子紅得發亮,表皮還掛著層薄冰,她忽然喃喃道:
“像道觀後院那棵老山楂樹結的果。每年霜降後,你總爬上去摘,說凍過的更甜。”
小道士的心微微一軟。
那棵老山楂樹是他記事起就有的,每年冬天,他都會摘滿一筐,和小茜坐在灶臺邊烤著吃,果皮烤得焦脆,果肉酸中帶甜,是道觀裡少有的滋味。
早飯時,小茜吃得很少,只是把饊子掰成小塊餵給屋簷下的麻雀。
那些麻雀不怕人,爭相落在她的肩頭,其中一隻灰雀竟銜來根羽毛,放在她的掌心。
羽毛灰白相間,是普通麻雀的尾羽,邊緣還帶著點磨損。
“是想跟咱們討吃的呢。”
小道士認出這是常來道觀偷食的那群麻雀,去年冬天大雪封山,還是他勻了半袋穀子才沒讓它們餓死,
“這些小東西記仇,也記恩。”
小茜把羽毛攥在手心,忽然站起身:
“我去趟林子,撿些枯枝回來,省得晚上柴火不夠。”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
小茜的笑容有些勉強,
“就在附近,我想自己走走,你把剩下的乾糧收拾好。”
她轉身走進林子時,步伐在積雪中留下深深的腳印,裙襬掃過的地方,枯黃的草葉上沾著些雪粒,並沒有什麼嫩芽冒出。
小道士望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她走得很慢,時不時回頭望一眼木屋,像怕走丟的孩子。
他終究還是悄悄跟了上去。
林子深處的霧氣比別處濃,空氣裡瀰漫著種松針的清香,是雪後常有的味道,並非什麼奇異花香。
小茜站在塊巨大的岩石前,岩石上沒有什麼符文,只有些深淺不一的刻痕。
是附近獵戶用來標記獵物蹤跡的,歪歪扭扭的像些符號。
沒有什麼白衣人從霧裡走出,只有只松鼠從岩石後竄出來,叼著顆松果飛快地爬上樹。
小茜蹲下身,看著岩石下的積雪,那裡有幾枚模糊的腳印,是成年男子的尺寸,鞋印邊緣沾著些泥土,像是剛從山下上來。
小道士走過去時,小茜並沒有驚訝,只是指著那些腳印輕聲道:“
像是昨天在郭府見過的兵卒鞋印,這種鞋底帶防滑釘的,只有守城計程車兵才穿。”
“許是巡邏的兵丁路過。”
小道士蹲下身,用樹枝撥開積雪,
“雪下得淺,腳印還沒凍實,應該剛走沒多久。”
“嗯。”小茜的眼眶有些紅,
“我剛才在想,要是哪天你也像這樣突然不見了,我該往哪找。”
“胡說什麼。”小道士彈了下她的額頭,
“從穿開襠褲就在一塊,我能去哪?再說你路痴得很,離了我怕是連道觀門都找不著。”
她忽然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
“師兄,不管以後到了哪,你都不能丟下我。”
小道士的喉嚨像被堵住似的,說不出話,只能用力回抱住她。
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心口的玉墜硌著他的肋骨,是他親手雕刻的粗糙觸感,絕不是什麼神奇寶物。
霧漸漸散去,陽光透過林葉的縫隙照下來,在雪地上織出斑駁的光影。
小茜突然指著天空笑起來:
“你看,是彩虹。”
雪後的天空湛藍如洗,道淡淡的彩虹掛在樹梢,是水汽折射陽光的尋常景象,卻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小道士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回頭時看見她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穿著他縫補過的棉襖,鼻尖凍得通紅。
“冷不冷?”
他伸手把她額前的碎髮別到耳後,指尖觸到她冰涼的耳垂。
小茜搖搖頭,把臉埋進他的肩頭:
“有師兄在,就不冷。”
彩虹漸漸淡去時,小道士牽著小茜往木屋走。
她的腳印深而清晰,與他的並排踩在雪地上,像兩道永遠不會分開的線。
周圍的積雪正在融化,露出片帶著凍土的枯草,沒有什麼嫩綠的青草,只有些頑強的蒲公英種子,在寒風裡微微晃動。
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小道士握緊了小茜的手。
他知道前路或許還有風雪,或許還有未知的波折,但只要身邊牽著的這隻手還在,就沒什麼好怕的。
“回了木屋收拾好,咱們就過漢水。”
他低頭看著小茜凍得通紅的臉頰,“到了南邊,就沒有這麼冷了。”
“嗯。”
小茜用力點頭,掌心的麻雀羽毛被她攥得緊緊的,
“到了南邊,咱們也種棵山楂樹,像道觀裡的那樣。”
“好。”小道士笑起來,拉著她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