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

陳逸顧不得多想,直接掀開一側的簾子,看向外面。

昏暗天光下,雨水成幕。

斜前方一輛馬車迎面而來。

馬是南方矮馬,溫順步慢。

後方車廂是常見的棕紅色木製,毫無花哨,其上看不到任何家族徽章,也看不出來歷。

與陳逸所在的侯府華蓋相比,顯然一個天一個地。

而在這一小一大,一普通一奢華,兩輛馬車交錯時,陳逸正與那輛馬車上的一人目光交匯。

該怎麼形容那人樣貌呢?

棕發微卷,眉毛粗獷,臉如梨形,鷹鉤鼻,一雙灰色眼瞳。

明顯的異域之人——婆溼娑國人。

可他身上穿的卻不是婆溼娑國那種花花綠綠的顏色雜亂的衣服,而是一套魏朝江湖人短裝打扮。

此刻兩人都沒有任何變化,同樣的眼神不變,面色不變。

不同的是陳逸溫和笑著,似是恰巧掀開簾子,在欣賞雨天景色。

對面那人卻是面無表情,眼神淡漠,好似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即便他看到了陳逸,也像是看到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一般。

只是馬車交錯之後,隱約有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來,“呵,蕭家啊……”

陳逸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放下一側簾子,心道:“呵,是他啊。”

陳逸不會記錯,那人的聲音除了沙啞低沉外,尾音有著明顯且怪異的上揚。

原來他以為是山族,或者一些遠離中原官話區域的方言。

如今方才知道——那是婆溼娑國人學習中原官話後,改不掉的家鄉音調。

婆溼娑國人……

操控前身逃婚的詭異功法……

貌似婆溼娑國的江湖人所修武道大多類似邪魔外道。

有以毒入體修煉毒功的藥人,有削去四肢修煉化骨功的人彘,也有專門修習降頭的邪門之人。

有能夠操控他人心神的功法,倒也不足為奇。

只是讓陳逸在意的除了那人婆溼娑國的身份外,還有他破壞蕭家招婿的原因。

並且,記憶中那人話語裡對他的不屑明顯很瞭解蕭家和蕭驚鴻。

陳逸想著這些,臉上莫名浮現一抹笑容,總歸是找到了一些線索。

人最怕的是未知。

一切已知的人或事,總有辦法解決。

無非是快慢時間問題。

而對陳逸來說,也是如此。

他最不缺就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以及耐心。

差別只在於,殺一人,還是殺一群。

這時候。

蕭婉兒察覺到陳逸的走神,回憶的話語停了下來,微微低下頭,輕聲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多愁善感?”

陳逸回過神來,側頭看著她,明白是方才自己走神讓她多想,便笑著回道:

“府裡若是能多一些如大姐這樣的人,應該能少很多麻煩。”

“我這樣的人?”

“是啊,大姐明事理,知冷暖,尊重長輩,善待親族,溫和對人,從不偏頗……”

蕭婉兒聞言張了張嘴,先前的傷感去了七八成,臉上也浮現一抹紅暈,“我,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人盡皆知,人所共知,若不是府裡有你勞心勞力,吃飯都成問題,別說每月的月例錢了。”

“而且你還擅長經營,取財有道,府裡大小事都……”

其實陳逸不太會哄女孩開心。

真的,他沒什麼經驗,也沒學過章法套路。

什麼皮有愛,什麼撩撥心絃,他一概不知。

唯一會的就一個——真誠。

所以在陳逸真誠的誇讚下,蕭婉兒臉色越發紅潤。

她攏在大氅下的手,抬起來又放下,猶豫著要不要堵上陳逸那張嘴。

別說是她了。

連坐在前面駕車的謝停雲和沈畫棠兩人聽到那番話都面面相覷起來。

師妹,二姑爺這張嘴,嘖嘖,要了親命咯。

師姐,二姑爺好像說的也沒錯,大小姐的確就是這樣的人。

師妹哎,有時候說的話越對,越容易聽進心裡去……

顯然,蕭婉兒聽進去了。

她猶豫再三,還是伸出手掩住陳逸的嘴,羞紅著臉道:“別,別說了。”

陳逸眨了眨眼,眼神順勢朝下,示意不說了。

蕭婉兒連忙縮回手,便連腦袋都縮排了毛茸茸的領子裡,只露出一雙無處安放的眼睛。

陳逸見狀,便也不再誇下去,免得她呼吸不暢。

略一沉默,他轉而說起正事:“昨日我跟那位陳老闆促膝長談,已經轉達過大姐跟老太爺的意思,陳老闆吧……”

陳逸看到蕭婉兒悄悄探出腦袋,露出一側紅撲撲的耳垂,不由得賣了關子。

蕭婉兒見他停頓下來,忍不住側頭看向他。

正對上陳逸的眼睛,以及他那張似笑非笑的促狹笑容。

蕭婉兒羞急,下意識的伸出手在他腰間捏了一下,嗔怪的問道:“陳老闆怎麼回的啊?”

這般小女兒的動作,往常時候,她絕不可能做得出來。

大抵她是真的被陳逸“捉弄”的亂了心神。

陳逸自也清楚,先前因為那婆溼娑國人惹來的火氣消散一空,心情放鬆下來。

“陳老闆說,百草堂已經準備在蜀州探訪一圈,看看各地境況,以便後續跟府裡配合。”

“他還說,不論眼下還是以後,百草堂都為你和老太爺馬首是瞻,分潤的比例這點可以商議,不過視情況而定……”

反正這些都是些套話,陳逸口頭上說一說而已。

在商言商,最終合作如何,還得要落在紙面上,只要簽了契書,對百草堂對蕭家都有保障。

蕭婉兒自也沒什麼不同意見,稍稍平復心神,臉上沒那麼紅之後,她思索道:

“那陳老闆的身份有無問題?”

陳逸一頓,斟酌道:“我說不好。”

“不過他是一位醫道聖手,想來應是沒什麼問題。”

“據我所知,整個大魏朝醫道聖手都不多,應該不會有人敢讓他在你和老太爺面前作祟。”

蕭婉兒驚訝的看著他:“醫道聖手?陳老闆他那麼年輕,醫道這麼厲害?”

陳逸笑了笑,說:“應是他的師承比較厲害。”

蕭婉兒點了點頭,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一抹欣喜問道:

“那你說,陳老闆他能不能擔任醫道學院教習,或者……院長?”

不能。

萬萬不能。

陳逸心下一驚,他這又是出謀劃策,又是準備將馬良才等人培養成醫道聖手,沒成想蕭婉兒竟打算把他也收編了。

若不是他知道蕭婉兒不清楚“陳老闆”身份,他說什麼都得想辦法破壞了醫道學院的事。

蕭婉兒似乎看出他的異樣,疑惑問道:“陳老闆他不能嗎?”

陳逸心思急轉,“應是不能的。”

“陳老闆出師前,曾經答應他師父——要雲遊四方,救治一萬人性命。”

“所以短時間內,他都沒辦法留在蜀州。”

“真的?”

“當然,那晚在畫舫,陳老闆言之鑿鑿。”

蕭婉兒聞言不免露出幾分訝然,誇讚道:“難怪陳老闆鮮少在蜀州露面,原來是有這般宏願。”

“若是我有他那般醫術就好了。”

陳逸嘴裡說了一句應該是,接著寬慰道:“個人有個人的長處,大姐不用羨慕他人。”

“何況‘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等醫道學院裡的醫師學有所成後,救治的何止一萬人?”

蕭婉兒點了點頭,眼眸裡流露出幾分期待,顯然想到未來醫道學院建成後的事。

緊接著,她就從大氅裡遞出那本藍色封面的冊子說:

“妹夫,這是我近些天依照你先前所說整理出來的關於醫道學院的內容,你看一看?”

陳逸自是不會拒絕,接過來快速瀏覽一遍,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欣慰。

該說不說。

這次蕭婉兒整理出來的章程不可謂不詳實。

不但將兩人先前商議的事分門別類的列出來,還將一些注意事項,以及一些想法都記錄下來。

“大抵沒什麼問題,具體的還要根據學院構成,如院長、教習以及相關典籍,調整些細節即可。”

“妹夫說得是,我也是這麼想的,只不過還有幾處疑問,還望你幫我拿拿主意。”

“比如這個……”

兩人湊在一起研究冊子上的內容,多數時候都是陳逸在說,蕭婉兒用心記著。

直到馬車停在貴雲書院,陳逸合上冊子,笑著說道: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有這麼多內容足夠大姐邁出第一步了。”

蕭婉兒點點頭,眉開眼笑,明媚的容顏好似一朵剛剛綻放的雪蓮。

極美的。

陳逸多看了兩眼,方才走下馬車,收攏好那二十多個裝有字帖的錦盒,準備拿去交給嶽明先生。

這時,蕭婉兒也跟著走下來,看著那座掛著“貴雲書院”四個字牌匾的地方,遲疑著問道:

“我能跟去看看嗎?”

陳逸瞧出她的意動,點頭:“自是可以。”

並且他還找了個更合適的理由,“剛好我一個人拿這麼多字帖不方便,有勞大姐幫忙。”

“好。”

蕭婉兒笑著接過兩個錦盒,還吩咐沈畫棠幫著抱起幾個,獨留謝停雲一人守著馬車。

三人一同進入書院。

蕭婉兒方才看著手裡的錦盒,說道:“先前聽小蝶提過幾句,說是裝裱了,沒想這麼多。”

“這些都是給那展館準備的?”

陳逸嗯了一聲,回道:

“我也不知嶽明先生他們準備了多大的地方,就多寫了幾幅,有備無患。”

“若是寫的多了,大姐不妨先收著,若是寫的少了……少就少了,讓院長他們多寫幾幅字帖就是。”

蕭婉兒聽到“收”這個字,難免又想起她從陳逸書房“偷”走的那首詞作,便縮著腦袋不敢再多問。

陳逸自是不知她的心思。

他一邊跟書院的學生點頭回禮,一邊引著蕭婉兒和沈畫棠前往書院深處。

那些學生看到陳逸倒是還好,不論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都能中規中矩的行禮。

但是在瞧見蕭婉兒後,多少都有幾分不自然。

即便那些浪蕩花叢、自詡風流的才子也都如此,大抵都有“驚為天人”之感。

“輕舟先生身邊的女子是他夫人?”

“……那位是蕭老侯爺的大孫女蕭婉兒,可不是輕舟先生的夫人。”

“果然跟傳言中說的一樣,蕭婉兒有傾國傾城之姿,可惜……”

“兄臺,可惜什麼?”

“可惜紅顏薄命,聽聞蕭婉兒自小患有重病,藥石難醫啊。”

“怎會這樣?她……她……”

“若非如此,她又怎會到現在還待字閨中?哎,令人扼腕。”

貴雲書院內的學子大都是蜀州人士,自然地蕭家不陌生。

對蕭老侯爺、蕭婉兒、蕭驚鴻等人,他們更是耳熟能詳。

反倒是陳逸這位蕭家贅婿,才是剛剛被貴雲書院的學子熟知。

隱約的議論聲中。

陳逸帶著蕭婉兒、沈畫棠來到嶽明先生的宅院之內,卻是撲了個空。

在詢問路過的兩名學子,他方才知道嶽明先生等人正在書院藏書樓外,說是在準備一間新的學齋。

陳逸微微挑眉,心中嘀咕著速度夠快的啊。

距離他跟嶽明先生等人商議展館的事,不過三天時間,這就準備好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猜測或許是原來的建築改的,倒也沒多想。

接著他便和蕭婉兒、沈畫棠抱著字帖轉道前往藏書樓。

許是因為鮮少來到書院這等地方,蕭婉兒對這裡一切都覺得新鮮。

一邊打量四周,她一邊饒有興趣的說:“那些才子都會對你行禮呢。”

陳逸笑著點頭:“畢竟我現在是書院教習,算是他們的長輩。”

“嗯,這裡書卷氣韻好濃,若是無戈能在此處求學,應是對他有幫助的。”

“或許吧……”

估摸著蕭無戈聽到這個訊息,一定高興得從房間裡跳進池子裡去。

其實不怪蕭婉兒這般表現。

從小到大,因為她的身體緣故,幾乎很少離開蕭府。

一直到她前往烏蒙山道觀借用天地至陽氣息緩解她體內極陰絕脈後,她才得以出門。

每年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且多數都是去採買一些東西,看一看藥堂等地。

而貴雲書院……蕭婉兒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沒過多久。

三人找到嶽明先生等人所在。

跟陳逸猜測的一樣,這處約莫五丈長寬的學齋已經粉刷一新,內裡空空蕩蕩,僅有四根柱子撐起。

幾人相互打過招呼,嶽明先生指著學齋四周,問道:“輕舟,瞧瞧這地方如何?”

陳逸打量一圈,點頭道:“還算湊合。”

他對展館沒什麼特別的要求,足夠寬敞,足夠亮堂即可。

畢竟是專門用來展示書道字帖的地方,太過逼仄難免讓人覺得貴雲書院小家子氣。

“既如此,老夫稍後便讓人將這裡佈置好。”

嶽明先生說著話,眼睛卻時不時瞥著陳逸三人手上的錦盒。

陳逸自也清楚,便將手裡抱著的十多個錦盒,分給嶽明先生、卓英先生等人。

“先前答應留給這座展館的字帖,都在這裡。”

嶽明先生臉上一喜,也不管當下場合,將手裡的錦盒開啟一個。

頓時,一片氤氳光輝照亮這座學齋。

一行金燦燦的魏青體字隱約從字帖上浮現而出。

嶽明先生掃視一遍,眼睛不由一亮,讚歎道: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好,好好,字寫得好,詞句也作得妙,當可勉勵我書院學子。”

卓英先生顧不得多看,也開啟自己手中的字帖,向眾人展示: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輕舟這魏青體渾然天成,定能讓那些前來書院拜訪的學子有所得。”

旁邊幾位先生大抵都跟陳逸相熟,對這些字帖多有誇讚。

但也有穿著長衫的兩人,一老一少,站在一側靜靜地看著。

眼見幾幅字帖過去,都是魏青體,也都是書道大成境界的字帖,其中那位模樣清秀的少年忍不住嘟囔道:

“這等水平的書道,有何稀奇?跟我爺爺相比,也沒高出多少啊。”

說著,他還看向身側老者道:“韓伯伯,若只是這樣,我沒必要離家千里來到蜀州吧?”

那位老者聞言苦笑著示意道:“照野休得胡言,此事稍後再說。”

只是兩人的對話,已經引得嶽明先生等人看了過去。

陳逸、蕭婉兒自也注意到二人存在,顯然都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嶽明先生看清兩人,微一停頓,上前介紹道:“輕舟,婉兒姑娘。”

“這二位是從兗州遠道前來的客人,韓哲,韓章平,你稱呼他為章平先生即可。”

“他是嶽麓書院的教習,精研儒學多年。”

陳逸行了一禮,待那名叫韓哲的老者回禮,兩人算是打過招呼。

嶽明先生接著介紹道:“這位……”

沒等他說完,便見那少年人主動上前一步,行禮道:“學生裴照野,見過幾位先生。”

嶽明先生一頓,看了一眼韓哲,方才看向陳逸說道:“兗州裴家,想必輕舟應是聽過。”

顯然他這位書院院長,不太喜歡裴照野隨意插嘴的行為。

陳逸倒是沒在意,想了想道:“可是嶽麓書院裴喬松先生的‘裴’?”

不等嶽明先生開口,那少年裴照野昂起腦袋說:“正是。”

眾人都是一靜,不過多半也沒太在意。

畢竟都是有學問的人,倚老賣老的事不太會做。

唯一不悅的只有嶽明先生,兩次被人打斷,已然有幾分不喜。

那位老者韓章平先生自是清楚,將少年拉到身後行了揖禮道:

“照野年幼,還望嶽明院長跟幾位先生勿怪。”

裴照野卻是撇了撇嘴,嘟囔著又沒做錯什麼之類的話。

眼見如此,嶽明先生再是好脾氣,也有些著火,不客氣的說:

“章平,你們方才說輕舟書道沒甚新意?”

“那便來看看老夫手上這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