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第十一天。

晨光熹微。

公主府外,女史官顏冰凝一襲素色官袍,神色肅然,尚宮局主事宋枕月立於其側,身後六名女官低眉垂首,靜候傳喚。

“天工院院正陸沉淵,奉旨授《天工卷》要義,我等奉陛下諭令,前來受教。”顏冰凝聲音清冷,不疾不徐。

府門輕啟,元清霜走出來,行了一禮:“諸位大人,公主與陸大人今晨已啟程前往驪山七寶園。”

“噗……”

宋枕月一聽就樂了,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就知道陸大人無端受罰,公主殿下不會無動於衷,沒想到居然為了他擅自離京,還真是恩愛啊~

顏冰凝無奈道:“這麼早就出城了?”

元清霜呈上鎏金信匣,點頭道:“公主留有奏表。”

顏冰凝接過信匣,取出箋紙,上面寫的是李令月工整秀麗的簪花小楷——

——【兒臣近日修行《太易玉宸章》遇滯,經脈鬱結,太醫院建言當往驪山溫養。天工院諸事已囑陸沉淵備妥案卷,置於書房,另附修行筆記三卷,望母親體恤。】

箋紙末尾還規規矩矩蓋著太平公主印璽,儼然一副恭順模樣。

宋枕月與顏冰凝對視一眼,俱是哭笑不得。

公主殿下表面規規矩矩,實則……人都沒影了……

“去書房。”

顏冰凝淡淡道。

眾人轉入西廂書房,但見紫檀案几上整整齊齊碼著:陸沉淵抄錄的《臣軌》手稿、《天工卷·基礎樞要》三卷、《制木牛竹鵲心得》等等。

角落裡還有一架竹鵲、一頭木牛。

宋枕月指尖撫過木牛身軀,輕嘆道:“不愧是真正的天工傳人,同樣的時間,咱們連第一等的兵器還沒摸透,他已經能熟練打造第二等戰具了……”

“陛下也是神機妙算。”

顏冰凝從袖中取出第二封手諭,展開一看,上面開頭就是:

——【若陸沉淵不在,依令行事。】

宋枕月湊過來細看,笑出聲來,上面是新的部署,武皇像是早就知道陸沉淵會留下案卷,另外安排了人手在天工院等著。

如果陸沉淵在,那就把一切都交給他;如果他不在,就拿教材另找能人講解。

元清霜看到信,先是鬆了口氣,武皇既然早有預料,卻並未阻攔,那就說明她默許了公主使性子,接著再往深想,就有些心驚了——這府中顯然有武皇諜探,早就透過種種蛛絲馬跡,猜出公主準備外出!

顏冰凝等人告辭離開。

元清霜送她們出府,剛要回去處理公務,忽然眼角餘光瞥到一個壯碩身影,身穿赤紅蟒袍,身形魁梧,一臉兇相。

公主駙馬,武攸暨!

元清霜不卑不亢行禮:“清霜拜見駙馬。”

武攸暨面色如常,緩步走近,他右手手背上有一隻紅黑色的小蜘蛛爬上爬下:“公主去驪山了?”

元清霜想起他這段時間的變化,暗暗戒備,說道:“是。”

武攸暨淡淡道:“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元清霜搖搖頭:“公主去驪山是為養身,只說身體康復便會回返,並未確定具體日期。”

“陸沉淵也去了?”

“……是。”

“呵呵。行了,你去忙吧。”

“……”

元清霜行了個禮,大步走遠。

武攸暨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忽然抬起右手,放到眼前,緊緊盯著那隻詭異的紅蜘蛛,喃喃道:“他總算離京了……我們的機會,來了……”

……

紫宸殿內。

鎏金香爐吐著嫋嫋青煙。

武則天斜倚在龍紋軟榻上,指尖捏著一封剛呈上的密報。

她垂眸掃過紙箋,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將信紙隨手丟進一旁的炭盆中。

“這丫頭……”

火焰吞噬字跡的剎那,隱約可見“公主”“驪山”“溫湯”幾個詞。

李若華侍立一旁,見狀輕聲道:“陛下,可要派人追回公主?”

武則天抬眼,似笑非笑道:“追?她連奏表都寫得滴水不漏,若強行召她回來,倒顯得朕不近人情了,再者,也未必追得到……”

她指尖輕敲案几,語氣裡帶著幾分無奈:“說是修行不順,要去驪山溫養,還說得了太醫院建言……誰的建言?朕還能怎麼辦?治她欺君嗎?”

殿內眾女官屏息垂首,不敢接話。

武則天忽而冷哼一聲:“陸沉淵倒是乖覺,案卷材料備得齊全,沒忘了他天工院院正的身份……罷了,由他們去罷!”

她目光轉向殿外,驪山方向的天際雲霞漸染,唇角微揚道:“傳旨驪山行宮!公主既去‘養病’,自然不能委屈了她,她的七寶園太小了,命她入住行宮,一應供奉按制加倍,再派太醫院丞候駕,每日脈案呈報。”

李若華會意,躬身應下,心下暗笑。

這不是縱容。這是告訴公主:你耍的小聰明,朕一清二楚!

不是有病嗎?那裝也得裝出有病的樣子!

……

西行官道上。

一輛青篷馬車正緩緩行進,它外表樸素無華,與尋常商旅車輛無異,然而若有人掀開車簾,必會驚異於內裡的別有洞天——

車廂四壁並非木板,而是以玄陰寒玉薄片拼接而成,冬暖夏涼,刀槍不入;地面鋪著火浣布,纖塵不染,遇汙自淨;窗邊懸著的不是普通紗簾,而是鮫綃雲紗,薄如蟬翼卻堅韌異常,既能透光,又可防箭矢暗器。

李令月貼了一張陌生卻同樣美麗的臉,斜倚在一張千年紫檀雕成的軟榻上,榻面鋪著雪域銀狐皮,柔軟舒適,她指尖捏著一顆葡萄,葡萄上還凝著水珠,顯然是從一旁的寒冰玉匣中剛取出的。

此時拈著葡萄餵給神後,神後有些害羞,但還是閉著眼睛吃到嘴裡。

李令月笑道:“甜嗎?”

神後點點頭:“甜。”

李令月將一串葡萄遞給她:“那就多吃點。”

車廂外傳來陸沉淵的聲音:“我的呢?”

李令月毫不客氣道:“吃什麼吃,你現在是車伕!”

神後露出微笑,想把手裡的葡萄給哥哥,但她現在已經明白了一些事,所以沒有動作,而是摘下一粒遞給蜷在身邊的通體鎏金的小貓,正是縮化了身形的金猊。

車轅處,陸沉淵一襲粗麻短打,頭上戴著頂破舊斗笠,臉上貼著張滿是麻子的生根麵皮,連眉毛都畫成了倒八字。

他甩著馬鞭,唉聲嘆氣道:“咱們為什麼不能扮成公子小姐?偏要扮成小姐車伕?不是你說的出門在外,不分高低?摸著你的良心好好看看,我這還不低嗎?”

陸沉淵摸了摸自己慘不忍睹的臉,吐槽道:“車伕也就罷了,還長成這副尊容,怕是連馬都要嚇驚了……”

車廂簾子一掀,李令月理直氣壯道:“本……我這是為減少麻煩!”

“呵呵。”

陸沉淵甩了個響鞭,沒好氣道:“那你怎麼不往自己臉上點些麻子?那些山匪邪道專愛劫漂亮姑娘,就你現在這模樣,怕是要招惹更多麻煩。”

李令月振振有詞道:“你懂什麼?我若扮醜,反倒惹人起疑,尋常商隊的小姐,就該是我這模樣!”她眼波一轉,促狹道:“倒是某些人,生得招蜂引蝶,不扮醜些,怕是要被哪家小姐強搶了去當姑爺。”

“……”

陸沉淵張嘴就想說求之不得,但一想這醋精可能當真,萬一再整醜點就徹底沒法看了,只能憋回去,無奈搖頭,一揚馬鞭,喊了聲“駕”!

車廂裡,李令月嘴角不自覺揚起。

她才不會承認,就是不想讓別人多看他一眼,這個壞東西,腹有詩書氣自華,戴著面具都遮不住那身氣度,若不扮醜些,指不定惹出多少事!

函谷關共有三段:秦關、漢關、魏關。

與老子有關的是秦關,位於虢州,距神都三百多里。

陸沉淵三人一獸不緊不慢地走著,路上一邊賞景,一邊遊玩。

兩日後,馬車緩緩駛近崤函地界。

崤山,自古便是關中屏障,山勢險峻,林木幽深,春秋時秦晉崤之戰,便是在此殺得屍橫遍野,千年之後,山間仍似縈繞著當年戰魂的嗚咽,古道兩側峭壁如削,僅容一車通行,抬頭望去,唯見一線天光。

“籲!”

馬車拐過路口,陸沉淵突然勒住馬韁。

“怎麼了?”李令月問道。

陸沉淵沒有回答,臉色凝重。

李令月蹙眉,掀開鮫紗一看,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神後臉色微變。

金猊突然從假寐中驚醒,喉間發出低吼,看向車簾外。

——前方官道上,屍橫遍野!

十餘名身著青褐色短打的人橫屍當場,死狀詭異,有人胸口被利刃貫穿,傷口處卻不見鮮血噴湧,反而如枯木般乾裂皸皺;有人雙臂仍保持著結印姿勢,指尖卻延伸出枯黃的藤蔓,萎落在地。

更令人心驚的是那些碎裂的“屍體”——

幾隻木紋猛虎被攔腰斬斷,斷面處本該流動的汁液凝固成膠;幾具人形傀儡散落四周,它們身著花瓣編織的輕衣,此刻卻殘破不堪,那些嬌豔的花朵枯敗如秋葉,仍散發著淡淡的惑人香氣。

陸沉淵跳下車轅,俯身拾起一塊碎裂的木牌。

“青藤為骨,花葉為衣……”

他指尖摩挲著木牌上的紋路,眉頭緊鎖,“機關門派,木甲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