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宮內。

丘神績的屍體已經送到,鮮血浸透白布,顯出詭異的暗紅色。

武則天緩緩從龍椅上站起,抬手示意,兩名內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揭開了覆蓋屍體的白布。

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

丘神績的屍體已不成人形!

——他的四肢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每一處關節都被生生折斷;胸腹處有一個碗口大的血洞,心臟已被掏空;四肢、衣袍上全是利刃劃過的痕跡,好像有千百把薄刀自體內激射而出,如凌遲一般。

“這傷勢,有些眼熟……”

站在武則天身側的唐休璟大將軍皺眉說道:“像是……”

“【血影符】。”

上官婉兒恭敬開口,神色凝重,對兩人道:“啟稟陛下、大將軍,當日機關城下,幽冥殿逆賊闖入,那個紫袍人曾施展【血影符】意圖毀掉歸藏寶瞳,神後避過,符籙沒入銅柱,接著由內而外迸出數百道血線,縱橫交錯,如蛛網蔓延,正是這般模樣!”

“血絲纏骨裂,符動命如灰。《神符卷》……”

武則天面無表情走下臺階,俯身凝視丘神績的屍體,面色陰沉無比:“【血影符】兇戾無比,一旦入體,符力如活物遊走,刀氣自血脈而生,千剮萬裂,直至生機盡絕……他們這是跟朕示威啊!”

“陛下!”

唐休璟突然單膝跪地,鎧甲發出鏗鏘之聲,“幽冥殿如此猖狂!竟敢殺害朝廷大將,還將遺體如此送回,分明是挑釁天威!臣請命率兵剿滅此獠!”

這話聽著提氣。

但能誅早就誅了。

問題在於敵人隱於暗處,天大地大,根本無從下手。

武則天並未回應,她的視線最後落在丘神績屍體旁那個沾血的包裹上。

“那是什麼?”

內侍顫抖著開啟包裹。

裡面赫然是一塊刻有“幽冥”二字的黑色令牌,以及一封信箋。

上官婉兒上前接過,輕聲道:“陛下,小心有毒。”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墊著,才展開信紙。

武則天道:“寫的什麼?”

上官婉兒快速瀏覽後,臉色微變:“回稟陛下,信上說……說‘武氏竊國,天怒人怨,今日取丘神績首級,明日當取……’”

她突然停住,不敢繼續。

“說下去。”

“……‘明日當取妖后項上人頭,還政李唐’。”

大殿內瞬間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不敢直視皇帝此刻的表情。

武則天卻突然笑了。

那笑聲起初很輕,繼而越來越大,最後迴盪在整個迎仙宮中。

“好,好,好!”

武則天連說三個好字,身上那股怒氣和殺意爆發出來,滿室森寒,斷然道:“再加兩條政令!”

上官婉兒立刻執筆蘸墨,羊毫懸於雪浪箋上。

“第一!”

武則天聲音如金鐵交鳴:“即日起,各道州縣實行‘連坐誅邪令’。凡有幽冥殿逆賊現身之地,百里之內所有江湖門派、道觀佛寺,掌門住持皆需親赴官府具結擔保。若該地再現逆賊——滿門抄斬,宗祠夷平!”

上官婉兒心下一顫。

筆鋒在絹帛上刮出沙沙聲響,墨跡如刀刻斧鑿。

“第二,凡誅邪榜上有名之逆賊,殺其一人賞千金!殺其長老授五品武職!活捉首腦者——可代丘神績執掌金吾衛!”

唐休璟猛地抬頭。

金吾衛大將軍之位,這可是實打實的從三品要職!

“最後。”

武則天一字一頓道:“傳朕口諭給劍州刺史——把丘神績遇刺那片山林的樹木全給朕砍了!每棵樹上都刻上‘誅’字,朕要那片土地寸草不生,鳥獸絕跡!”

上官婉兒領命,運筆如飛。

唐休璟暗暗嘆了口氣。

如果陸沉淵在這,估計得忍忍才能不笑出聲來。

武皇陛下愛改名的老毛病又犯了——弄得過的就改名羞辱,比如那些改姓虺、梟之類的,弄不過的就改名找回場子,輸人不輸陣,很有一種奈何不了你就“畫個圈圈詛咒你”的既視感。

“至於丘神績……”

武則天瞥一眼地上的屍體:“傳旨,丘神績剿滅不器宗,但兵敗幽冥殿,功過相抵,追贈右衛將軍,準其子蔭補八品校書郎,著太常寺按三品禮制下葬。”

上官婉兒的筆尖在紙上微微一頓,這賞賜看似體面,實則暗藏玄機:右衛將軍是虛銜,校書郎更是清閒散職,陛下這是既要堵住酷吏同黨的嘴,表明自己念舊情,又不願讓天下人覺得朝廷在褒獎這條本欲殺之平民憤的惡犬。

“是。”

“唐卿。”

武則天的聲音忽然柔和下來,看向唐休璟:“除賊刻不容緩,但幽冥殿逆賊行蹤隱蔽,在此之前,需要一物輔助——近來松漠都督府頻奏,東北諸夷動盪,更發生了一件異事,想必你已經知道。”

“是。”

唐休璟點頭道:“太白山天池之上有云霧七日未散,數日前更開始自行變化,時而化作八卦輪轉,時而變作九宮飛星,雲中隱現金甲神將執戈巡天,又聞仙樂縹緲,似有瓊樓玉宇藏於其間……”

武則天頜首:“既已知情,想必已有推測。”

唐休璟沉吟片刻,答道:“像是……隱仙手筆。”

武則天嘆了口氣:“昔日諸葛武侯巧布八陣驚退陸遜,尚需壘石為門,這太白山上的雲霧大陣,卻是借天地靈氣自成格局……只有顧雲升能做到。他應該是把《遁甲卷》,藏在了太白山!”

上官婉兒一驚。

唐休璟得到確認,臉色也變了。

東北松漠之地,雖然名義上是武周領土,但境內諸夷雜處,靺鞨、契丹、室韋等部表面歸順,其實心思難測。

《遁甲卷》若真藏在太白山,諸夷很可能搗亂不說,北突厥同樣近水樓臺,他們近幾年國力強盛、人才輩出,遺失的風險很大!

“甲者,天干之首,隱於六儀;遁者,藏形匿跡,通曉天機。”

武則天回憶著情報,緩聲說道:“《遁甲卷》有三奇,其一‘窺天時’——可推黃道吉凶,斷陰陽變化,當年赤壁東風,便是諸葛借遁甲算得;其二‘隱殺機’——六甲神將藏形,戊己土遁無蹤,千軍萬馬過境,敵手猶在夢中;其三‘測玄機’——旬首推演,可照諸因,見此刻,便知三日後;觀此影,已曉百里外……實是神乎其神的秘術,絕不能流入異族之手!朕命你即刻領五萬兵馬啟程趕赴松漠,配合松漠都督、營州都督,鎮住塞外東夷!自有熟習遁甲之人前往破陣。”

“是……”

唐休璟神情凝重,五萬精兵加上兩大都督府,兵力足夠,但他還有一個隱憂。

“陛下……”

唐休璟遲疑道:“這會不會是個圈套?”

——這雲霧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是四夷越發動盪的現在。

——《遁甲卷》會不會已經為他人所得,故意表現神異引人前往,再一網打盡!

“……”

武則天默然轉動指上戒環,她心裡也沒底。

截至目前,已經有超過二十個探子進入霧中,但沒有一個出來。

他們是死是活,是被困陣中,還是為人所害,都不清楚!

她現在只能期盼《遁甲卷》還是無主之物。

“你領兵到後,先圍山打探,再做定奪。”

“是。”

“婉兒。”

武則天看向上官婉兒,目光柔和:“茲事體大,這次你與將軍同去。你精通靈繪之術,能以墨傳訊,玄鷹雖快,終究不及‘檄青’。你親自帶鳶衛走一趟,注意安全。”

上官婉兒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恭敬點頭:“臣領旨。”

……

神都南下二十里的官道上,屍骸橫陳,鴉雀無聲。

原本押送周興的獄緹、差役,此刻全都倒伏在塵土之中,咽喉處一道細如髮絲的血痕,沒有一人來得及拔刀。

周興癱坐在地上,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昔日威風凜凜的酷吏,如今蓬頭垢面,滿身血汙。

他死死盯著前方——

官道中央,立著一道修長身影。

那人一襲月白錦袍,衣袂隨風輕揚,腰間玉帶流蘇微晃,手中一柄象牙骨扇輕搖,扇面繪著寒梅傲雪,清雅至極,他面容俊秀,眉眼含笑,可眼底卻冷如霜刀。

——昔日的不器宗雙璧,不久前夥同蕭寒川裡應外合意圖強搶《天工卷》的晏明燭!

“周大人。”

晏明燭嗓音溫潤,卻讓周興渾身一顫。

晏明燭緩步走近,摺扇“啪”地一收,輕輕挑起周興的下巴,左右端詳,似是在欣賞他狼狽的模樣:“真是可憐啊。當年你羅織罪名時,可曾想過今日?”

他的目光掃過滿地屍骸,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武媚娘連條像樣的狗鏈都不願給你拴上,就這麼急著把你這條瘋狗掃地出門?”

周興喉頭滾動,嘶聲道:“你……你是誰?”

晏明燭低笑一聲,扇骨在他臉上輕拍兩下:“晏明燭。你也可以叫我,柳燼仇!”

周興瞳孔驟縮——柳!

王皇后的舅父,宰相柳奭一脈!

“想起來了?”

晏明燭笑意更深,眼中卻無半分溫度:“當年武媚娘為得後位,誣稱表姑行厭勝之術,讓高宗廢后!再指使許敬宗、李義府那兩條狗汙衊我祖父夥同長孫無忌、褚遂良謀反,最終祖父被殺,所有近支親屬全部發配嶺南為奴……當然了,我這筆爛賬要跟武媚娘算,跟你算的,另有其人~”

晏明燭退後兩步,袖袍一揮。

周興突然眼前一黑,耳畔似有陰風呼嘯,再睜眼時,周遭景象已變——不再是屍橫遍野的官道,而是一間幽暗的囚室,潮溼的空氣中瀰漫著腐朽與血腥。

晏明燭隨手將他扔在地上,他身上的鎖鏈嘩啦作響。

“周興。”

一道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周興猛地回頭,只見囚室角落的陰影裡,坐著一個身穿紫袍、頭髮灰白的老者。

他臉上覆著一張猙獰的方相面具,青銅獸紋在燭火映照下泛著冷光,整個人如寺廟神像般森然可怖。

那人緩緩抬手,摘下面具——

一張周興再熟悉不過的臉。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溝壑,卻未能磨滅那份與生俱來的貴氣。

銀灰色的鬢髮下,那雙眼睛依舊如刀鋒般銳利,瞳孔深處似有火焰跳動,彷彿一頭蟄伏多年卻仍未衰老的雄獅。

——李淵第十九子,魯王李靈夔。

“不、不可能……”

周興渾身發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又驚又懼:“你怎麼還活著……”

李靈夔緩緩起身,紫袍上的金線暗紋如水波流動,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酷吏,聲音平靜得可怕:“兩年了……一千零四十一天,本王在九幽之下,日日聽著那些被你構陷之人的哭嚎!”

周興臉色慘白,踉蹌後退,卻被鐵鏈絆倒,重重摔在地上。

“不……不……”

李靈夔枯瘦的手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枚銅錢,正是當年周興用來栽贓他的“證物”。銅錢在他掌心化作齏粉,簌簌落下。

“你以為流放就算完了?”

李靈夔突然抓住周興的頭髮,強迫他抬頭看向囚室四壁——那裡符光閃爍,正浮現出無數血字,密密麻麻全是死者的姓名:韓王李元嘉、黃國公李撰、常樂公主……

“不……不是我!是丘神績!是來俊臣!是武后!”

周興深知落入李唐宗室之手會是什麼下場,瘋狂搖頭,聲音嘶啞。

李靈夔冷笑一聲:“丘神績已死,下一個就是來俊臣,武媚娘!而你——本王要你活著,比死更痛苦地活著!”

突然。

周興的慘叫聲被無形的力量扼在喉嚨裡,只能發出“嗬嗬”的喘息,他看見李靈夔的影子在牆上扭曲變形,化作無數張痛苦的面孔——

“從今日起,他們的冤魂,會夜夜入你夢中……”

無數影子彷彿惡鬼般順著他的眼睛鑽入大腦,開始啃食他的神識。

“啊!!!”

周興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在囚室中迴盪,卻無人能聽見。

晏明燭站在囚室外,摺扇輕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這才剛剛開始呢,周大人。”

過了許久,日暮西斜。

李靈夔再度走出囚室,臉上又戴上了那張方相面具。

周興還在囚室中痛苦哀嚎。

“每天記得灌飯。”

李靈夔淡淡道:“剩下的,不用管。”

晏明燭回頭看了一眼,周興彷彿正在經歷什麼極度可怕的東西,蜷縮在角落,身體不住痙攣顫抖,涕泗橫流。

他的指甲早已抓爛,在石地上留下十道血淋淋的指痕,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嘶鳴,卻連一聲完整的慘叫都發不出來。

那張曾經令朝野聞風喪膽的面容,此刻扭曲得不成人形,青筋在額頭暴起,眼球佈滿血絲,幾乎要凸出眼眶,涎水混著血沫從嘴角不斷滴落,在囚服上暈開一片汙漬。

最詭異的是——

他的身體時而膨脹如鼓,時而乾癟如屍,彷彿有無數冤魂正在他皮下撕扯,面板表面不斷凸起一個個拳頭大小的鼓包,又迅速塌陷,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血肉中游走啃噬。

“天符通玄,地符御煞……”

晏明燭暗暗咋舌:“這就是《神符卷》的地符【幻魔符】嗎?”

“是。他會永遠清醒地活在噩夢之中,永遠在夢中逃亡,但永遠也逃不出去!這才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靈夔說完,看他一眼:“你悟性不夠。”

晏明燭頓時洩氣,像個被師長訓斥的學子般撇了撇嘴:“您老也不用說得這麼直白……”他忽然想起什麼,摺扇“唰”地展開,笑道:“不知道武媚娘看到丘神績的屍體,會做何感想。”

“她還能有什麼感想?”

李靈夔嗤笑道:“無非還是酷吏那一套,以為能靠鐵騎嚇住全天下,愚不可及!”

“與整個江湖為敵啊。”

晏明燭輕嘆,摺扇在掌心敲了敲,笑道:“不過這樣也好,逼得越緊,反抗就越激烈,她真要斷各派傳承,那些隱世的老怪物們,也該坐不住了……”

李靈夔銀灰色的眸子望向北方,彷彿穿透層層宮牆,直視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讓她瘋。”

蒼老的聲音裡帶著刻骨寒意:“瘋得越厲害,死得就越慘!”

晏明燭會意一笑,摺扇輕搖間,囚室內的燭火齊齊熄滅。

黑暗中,只剩下周興越來越微弱的嗚咽聲,和面板下那些仍在蠕動的詭異符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