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

地宮暗河邊,丘神績面色鐵青:“此園在暢音閣、移香苑之後,人多眼雜,往來皆達官顯貴,修為凡俗之人,地面押運必不可行!血池中的屍骨一定是用機關虎蛟走地下押運至此!順著河道搜尋,怎麼會找不到蛛絲馬跡?你真搜仔細了?”

“屬下就差掘地三尺了……”

燕四平苦著臉打包票,他也很納悶:“機關虎蛟動靜不小,按理說不會離得很遠,行程越遠越容易被發現……可是兄弟們沿河道追出去五六里,搜遍每一處角落,確實沒有任何線索……將軍,這虎蛟會不會只是障眼法?”

“蠢!”

丘神績斜睨他一眼,冷冷道:“虎蛟這等造物,縱橫江海暢行無阻,亦能踏浪登岸,行動自如,多少人可遇不可求!東海沉鐵、南海陰沉木也是五品奇珍,突厥賊子若拿這等珍寶作餌,豈不是要剜心割肉擺宴席引人入彀?你當他們都像你這般蠢鈍如豬!”

燕四平喉結滾動兩下,有些尷尬,立馬陪笑道:“還是將軍神目如炬,洞察陰陽!屬下這榆木腦袋哪裡及得上您分毫?”

“少說這些沒用的屁話!加派人手給我找!”

丘神績對他的奉承話無動於衷,臉色越發難看:“你可知魏王為何突然回府?”

燕四平此前一直帶隊搜尋,這才注意到武承嗣已經先走了,搖頭表示不知。

“因為公主大怒,以《太乙飛星式》毀了半座王府!”

丘神績一下子握緊了環首刀刀柄,腦中閃過曲百川轉述的那些話,心中難免後悔,李令月的反應大出他預料之外,之前武攸暨下手,她可是一點沒管!沒想到這次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如此不顧武皇想法,直接與武家亮明態度:“她對魏王尚且如此,何況你我?如果這次什麼都查不出來,兩筆賬一起算,你我都知道後果!”

線索給你們了,功勞也讓你們搶了,結果你們什麼也沒查出來……

李令月會是什麼反應?

武皇會是什麼反應?

燕四平顫抖了一下,腦中立馬閃過陸沉淵說過的話——無實據而輒停其職者,以誣告反坐!若御史、宰臣遽信其言而黜能吏,致逆案失察者,與誣者同罪!

他的後頸瞬間滲出冷汗,也跟著急了,絮絮叨叨,破口大罵:“這這這……公主她怎麼……這可如何是好……這幫奸詐狗賊藏的倒深!真日他嘚兒!!”

丘神績心煩意亂,忍不住來回踱步:“園主人是誰,查清了嗎?”

燕四平趕忙道:“已經查出來了,園主姓裴,人稱‘裴九郎’,乃開國宰相裴寂之後,裴公去後,子孫不濟,家產逐漸敗落,直到裴九郎出世,此人乃行商奇才,二十出道,短短十餘載,便已家財萬貫,早在武皇遷都之前,便在東都買下不少產業。

據傳北里的興建,背後就有他助力,暢音閣、移香苑也是他分別贈予公主和魏王的,還有這座日南王舊宅,本來已定好送於魏王,但千金公主聞聽此宅,也想改作湯沐地,魏王聽說之後,有意相讓,結果就是誰都沒要,反倒閒置下來……”

丘神績何等人,馬上發現問題,眯起眼睛:“誰透給千金公主的口風?不會就是這個裴九郎吧!”

燕四平鄭重點頭:“現在看來,多半如此。這裴九郎深諳人心,故意讓兩位貴人知曉對方也看中了宅子,千金公主與魏王自然都不願因一座宅院惹來非議,便都大方相讓,這一讓,反倒讓宅子成了誰也不敢碰的燙手山芋。”

丘神績冷笑:“好一招‘以退為進’,兩位貴人越是謙讓,這宅子就越無人敢動,表面上是‘雙闕相讓’的佳話,實則是裴九郎精心設計的囚籠——既困住了宅子,也困住了旁人的手腳。“

燕四平點頭哈腰:“將軍英明!裴九郎要的就是這般局面,宅子懸而未決,旁人避之不及,反倒方便他在暗中行事,這一手,可比強佔高明多了!”

丘神績不管他高不高明,直奔主題,冷聲問:“人抓到了嗎?”

“他……”

燕四平頓了頓,苦笑道:“他早在五年前就不露面了……收攏所有產業,交給他的心腹‘無舌閻羅’薛無舌。這薛無舌只在每月月初現身召各大掌櫃對賬、收銀,再將分紅送給各位大人,平常一樣鬼鬼祟祟,神神秘秘……這五年來,他們一直如此,就連那些大掌櫃都不知道他們人在哪,想抓也無從下手啊!”

“嘖……”

丘神績臉色越發陰沉,本以為金猊追蹤,抓賊簡簡單單,沒想到越查越感覺這背後深不可測,一條條線索最終都走向死衚衕,簡直豈有此理!

忽然。

丘神績想起一件事,問道:“裴九郎主要經營什麼產業?為何能在短時間內賺下這麼大的家業?”

燕四平看他一眼,小聲說道:“律呂儀。”

丘神績皺眉:“什麼?”

燕四平堆起笑臉,解釋道:“大將軍日理萬機,這等雕蟲小技自然不入法眼。這【律呂儀】是一種精巧的小玩意兒,坊間也叫它‘玲瓏匣’或者‘妙音樞’,一方錦盒裡裝著機關簧片,不用人彈撥,自己就能叮叮咚咚奏出曲子來,屬下也是偶然在樂坊見過,此物在兩都官宦人家賣的尤其紅火,有不少公子小姐拿它消遣。

小點的律呂儀只能奏簡單的曲子,高明的,甚至能自己彈奏《秦王破陣樂》、《神宮大樂》,而且琴曲高妙,意蘊非常!數年來,不少能工巧匠企圖仿製,投入大把金銀,最終都達不到裴記商鋪一半水準,如此一來,靠著這東西,裴九郎自然是生意紅火,日進斗金……”

律呂儀……機關造物……

丘神績靈光一閃,眼中陡然迸發出異樣神采——《天工卷》!

這裴九郎必然與《天工卷》有關!

甚至可能學到了部分秘術,因此才能造出世人難以仿製的律呂儀!

難怪突厥刺客出身的舞女有一頭機關虎蛟;難怪這地宮隱秘,通道中機關重重!

突厥刺客必然是與裴九郎聯合到一起,所以才能藏身此處。

不,突厥狼子野心,圖謀刺駕,只怕不只是合作,這裴九郎久未現身,多半已遭不測……

應該是裴九郎先發現天工卷所藏之地,借秘法斂財,突厥又發現裴九郎……還有那個薛無舌,是真是假也不一定……

阿史那燕正是易容高手!

全串起來了。

突厥賊人真是好本事……

丘神績心思電轉,逐漸理清脈絡,便在這時,一個金吾衛校尉提著包袱上前稟告,行禮道:“大將軍,中郎將,血池裡的屍骨已經撈出來了,他們全身皮肉都被啃光,衣物也泡爛了,根本辨不出身份……不過,我們在池底撈出了幾樣東西,好像非比尋常……”

他攤開包袱,露出裡面的物件。

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副銀手套、一對玄鐵指套和一個淚滴狀的硃砂彈。

其他的都太瑣碎,也太破爛模糊了,有不少都鏽蝕的看不出本來模樣,此外,餘素衣的那塊平安貼也在其中。

這些東西,別人就算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可丘神績、燕四平都曾外出平叛,與江湖門派、奇人異士打過不少交道,只一眼便瞧出了這幾樣東西背後的份量。

丘神績盯著那銀手套,手套的指縫中還藏有機關,插著許多細如牛毛的銀針,皺眉道:“銀手套、離魂針,針出無影,快如幽魂……這是【無常鬼手】,淮南百巧樓‘千機無影’莫九幽之物,三年前銷聲匿跡……”

燕四平注意到剩下兩件,也吃了一驚:“這對指套,應該是食指和小指,指內嵌百刃鱗,它們的主人該是影月宗機關大師葉清商……她不是死了嗎?還有這枚硃砂彈,【相思紅淚】,‘毒手靈童’玉玲瓏!這……難道這一池的屍骨都是機關術高手?誰抓的?裴九郎?!”

“一定是為了《天工卷》!”

丘神績心急如焚,這麼多機關高手絕對不是白死的,突厥人只怕已經逼近《天工卷》,事已至此,若最後沒能抓到阿史那燕,乃至走失《天工卷》,他別說彰顯價值,求一條生路,只怕還會早死,正好給武皇走狗烹的藉口!

“找!”

丘神績面色猙獰:“調集所有金吾衛,哪怕翻個底朝天,本將軍也要見到這夥賊人,抽筋扒皮!”

“是!”

燕四平也知道到了危急關頭,趕忙回金吾營再調人手。

……

夜風吹拂,月光皎皎。

武承嗣負手立於院中,看著滿地斷壁殘垣。

他的腳下是碎裂的青磚,裂紋如蛛網般蔓延,每一道裂痕深處都殘留著鋒銳的劍氣,隱隱泛著冷光,目光掃過四周——

東側主樓已然傾塌,朱漆樑柱斷成數截,斷面平整如鏡,西廂迴廊更是慘烈,原本精雕細琢的欄杆盡數粉碎,木屑散落一地,院中央的漢白玉石階從中裂開,裂縫深處竟有絲絲寒氣滲出,那是太易真氣殘留的痕跡。

“父親.“

一聲顫抖的呼喚從身後傳來。

武承嗣轉身,看見妻子弓氏緊緊摟著幼子武延基、武延秀站在廊柱旁。

弓氏素來端莊的髮髻散亂,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兩個小的臉色慘白,一左一右死死攥著母親的衣角,眼中滿是驚惶。

“她怎麼敢……”

弓氏聲音哽咽,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府邸:“這可是御賜的宅邸!太平她……”

“住口!“

武承嗣厲聲喝止,眼神陰鷙地掃過四周的僕役,弓氏立即噤聲,卻仍掩不住眼中的怨毒。

角落裡,年方及笄的長女武靈韻正蹲在地上,顫抖的手指撫過她最心愛的瑤琴——如今已斷成兩截,琴絃根根崩斷,那是去年生辰時,皇上親賜的“一池波”,少女抬起淚眼,望向太平公主府的方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與她年齡不符的恨意。

夜風掠過,捲起地上的塵灰。

武承嗣喃喃道:“好一個……【太華清霜】。聖上怎麼說?”

魏王府另一位大管家方靖躬身回話,聲音壓得極低:“回王爺,事發後,聖上即刻召公主入宮……”他頓了頓,眼角餘光掃過四周,“……方才上官待詔親自來過,據她所說,聖上初時動怒,但公主不知與她說了什麼,聖上轉嗔為喜,母女倆在迎仙宮暢聊許久,特命上官待詔到尚宮局挑了南海明珠、蜀錦妝緞以及金銀賞賜過來,為王妃、世子、大小姐、二公子壓驚。上官待詔臨走時還特意囑咐,她說……”

方靖越發難以啟齒。

武承嗣面無表情:“說什麼?”

方靖咬咬牙,聲音幾乎低不可聞:“說……聖上念及王爺近日操勞,有些瑣事,就不必過問了……”

武承嗣眉頭一挑,突然笑了。

遠處,弓氏摟著抽泣的幼子,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好一個……不必過問。”

武承嗣笑過,眼中陰霾更甚,一字一頓道:“為了一隻貓,一個賤人!她毀我半座王府,卻讓我‘不必過問’……好,本王這個做表兄的,也確實該大度一點……立刻叫武攸暨給我滾過來!”

方靖嚥了口唾沫,抬頭看看月色,有些猶豫:“王爺,現在快到亥時了,駙馬只怕……”

“睡覺?”

武承嗣冷笑:“他愛妻床上躺的不是他,他還睡得著嗎?去叫!”

“是……”

方靖本來心情沉重,畢竟俗語云: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王爺不是君,他不是臣,但意思是一樣的,可一聽最後這句,差點笑出來。

這位駙馬也實在是可憐,尤其在公主遷怒武家,根本無視他的臉面,乃至當著他的面,將那位面首送到自己寢殿之後,現在已經成了全神都的笑柄了。

第一次可以說是假的。

這次眾目睽睽,就算是假的,也徹底成真的了。

今晚之後,那個陸沉淵身上“假面首”的假字,可以摘了,全天下的人都要重新估計他的份量……

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陸沉淵受王爺一掌,卻也因此真正成為公主面首,是福是禍還真說不清楚。

世事當真無常。

方靖心中感慨著,收拾心情,快步走出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