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

金猊忽然睜眼,一聲低吼,自暢音閣頂,縱身躍下。

陸沉淵、王逸之不再多說,跟張說比個手勢馬上跟隨。

兩人一獸跳到了緊挨兩座高樓後方的一座破敗別院。

斑駁的白壁,破損的紅簷,時不時出現一處缺口的女兒牆,牆面上爬滿了毫無章法瘋長的紫藤、爬山虎和野薔薇的枯莖。

四顧所及,唯有滿目衰草,半枯荷塘,隨處可見頹倒的假山山石和結遍蛛絲的長廊,只有那道沿山勢蜿蜒的圍牆,依舊固執地環抱著這座久無人跡的幽寂別院。

在繁華的北里花街附近,緊挨著兩座紅火妓院,居然有這樣一座荒廢的院落。

陸沉淵知道,這裡面必有淵源。

但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他的目光追逐著金猊,來到別院正中一方菱形花圃,圃中早無奼紫嫣紅,唯有叢叢蓍草,枯黃零落地飄在風中。

金猊穩穩落在荒蕪花圃中央,昂首向天,猛然深吸——

剎那間,天地元氣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整座別院狂風驟起!

一道淡金色的氣旋在它頭頂急速凝聚,化作龍捲倒灌入眉心,金猊渾身金芒暴漲,仰天一聲震吼,巨爪攜著萬鈞之力轟然拍向地面——

“轟!!“

大地劇顫,蛛網般的裂痕從爪下瘋狂蔓延,土石崩裂間,一道幽深的裂隙撕開荒草掩埋的廢墟,露出下方黑洞洞的地宮入口。

“幹得好!“

陸沉淵大喜過望,一把摟住金猊毛茸茸的大腦袋,對著它眉心那簇金紋“吧唧”親了一口。不等金猊反應,他整個人已化作一道黑影,迫不及待地掠入地宮。

王逸之見狀不由失笑,利落地解下綠漪琴,快步跟上。

“……?“

金猊僵在原地,金燦燦的眸子瞪得滾圓,耳朵尖不自覺地抖了抖。

它抬起前爪,蹭了蹭被親溼的絨毛,鬃毛都炸開了一圈,半晌才甩甩腦袋,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帶著金星的哼響,邁著優雅的步子跟上去——只是尾巴尖那撮金毛,不自覺地翹得老高。

……

“不好!”

一直在偷偷關注他們的慕容凝,和另一座移香苑的當家,看到眼前這一幕,手腳發軟,臉色慘白。

金猊真的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現了一座地宮,而且八成與十月初刺駕有關!

事情大條了!

“快!通知魏王殿下!”

“加派人手,聯絡千金公主!”

……

地宮幽深,黑暗如墨,唯有陸沉淵一雙慧眼在暗處熠熠生輝。

佛經有云:“慧眼照見五蘊皆空,堪破世間虛妄。”

此刻,他眼中所見,已非凡人所能窺測——機關暗道的脈絡、毒霧瘴氣的流動、地磚下蟄伏的飛針弩箭,皆如掌上觀紋,清晰可辨,但同時,他的意念也在快速消耗,長時間開眼,頭開始隱隱作痛。

“這裡有大量機關!”

陸沉淵忍著不適,提醒王逸之:“看好我的步法,不要錯漏,若有遲疑,馬上停步,安全為上。”

“好!”

王逸之已經在井底見識過他的異常——他二境的眼力比自己三境的還要強!

但陸沉淵不明說,他也不打算問。

天地生人,稟氣不同,命運各異。

有人生於貧賤,終日勞苦,僅得溫飽;有人銜玉而生,錦衣玉食,不知飢寒為何物。有人天資聰穎,七步成詩,過目不忘;有人愚鈍木訥,雖勤學苦練,終難開竅。

而在這芸芸眾生之中,更有極少數人,得天獨厚,生來便具神通異能,超乎凡俗,令人驚歎。

春秋時師曠,天生目盲,卻聽覺通神,能辨八方之風,聞絃歌而知吉凶,甚至聽樂音而斷國家興衰;又比如戰國時甘蠅,善射如神,引弓虛發而鳥自墜,不射之射,已達至境。

再比如秦武王嬴蕩,天生神力,能扛鼎而行,只可惜恃力而驕,終至舉神器九鼎絕臏而亡。而更早的夏朝寒浞,傳說能馭百獸,驅使虎豹豺狼如臂使指,橫行天下,無人能敵。

至於周穆王時的造父,御馬之術冠絕古今,能日行三千里,馳騁如風,穆王西巡崑崙,全賴其駕馭八駿,方能往返無礙。姜子牙七十遇文王,卻能預知天命,通曉陰陽,助周代商,開創八百年基業。

古往今來,天賦異稟者,不算鮮見,僅大唐一朝就有薛仁貴身懷九牛二虎之力,三箭定天山;袁天罡相術通神,預言武曌將為天下主;神僧一行天文神算,能測地觀星等。

或為福,或為禍,端看其心如何。

有人以異能濟世,如神農嘗百草,為民除疾苦;也有人恃能逞兇,如蚩尤銅頭鐵額,作亂天下。

命運雖異,但人心可擇,天賦者未必皆成聖賢,庸常者未必不能登峰造極,世間永珍,本就如此。

陸沉淵身懷神通,如今一心鋤奸,親歷險境,有金猊在側也不過多倚仗,其心之堅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沒神通也會成事,王逸之只有羨慕,沒有嫉妒。

“看好。”

陸沉淵一步踏出,步伐沉穩,身形卻快如鬼魅,每每在機關觸發前的一瞬,便已輕巧避開。

“前方五步有陷坑,三尺見方,坑下有刀劍叢。”

“左側七步,地磚下藏連環弩。”

“右轉三寸,壁上有毒砂噴射。”

“再前進九步,磚下有機關手。”

他心中轉念,腳下輾轉騰挪,分毫不差。

這地宮明顯是有人精心打造,機關重重,但在他慧眼之下,不過兒戲。

陸沉淵眼中金光微閃,腳步不停,直入地宮腹地。

與此同時。

金猊聚氣以力破巧,打破入口的剎那,地動山搖,早驚動地宮裡暗藏的人。

地宮最深處,一座空闊的廳堂中央。

一池猩紅的血水正在沸騰翻滾,表面不斷鼓起又破裂的血泡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池中隱約可見人發、人骨,隨波湧動,場面血腥無比。

血池周圍的空地上,栽種著一壟壟冰藍色的靈種異花,花瓣如冰晶雕琢,花心處泛著淡淡的銀白光暈,在暗處會散發出柔和的幽藍熒光,彷彿月光凝結而成。

正是貢香【寒潭鶴影】的主材,冰魄幽蘭!

這種花背陰而生,只長於幽暗寒冷之地,汲取地脈寒氣而生,其香清冷幽遠,帶著雪山靈泉的純淨氣息,嗅之令人神思清明,乃是極稀罕的靈植。種在此處,一舉多得,既能掩蓋血池血腥,又能讓蠱蟲熟悉香味,得其薰染,好融入明堂薰香之中。

在血池邊上,花叢中央,那位逃出皇宮的舞女——紅綃正背身而立,一襲紅衣彷彿要滴出血來,烏黑的長髮如瀑垂落,手中森白骨笛在昏暗的地宮中泛著冷冷的光。

她看著血池滿臉不捨。

沒想到官軍還是找來了……

血池無法再留,池中剩餘的陰山血蠱也要殺乾淨,養了這麼久,煉製那麼難,現在要親手毀去,怎麼忍心……誰料,她只是猶豫片刻,剛剛下定決心,忽然察覺不對,愕然回頭!

咔咔咔!

身後斷龍石打造萬斤閘門之上,千機鎖開始飛快旋轉!

有人正在開門!

而且手法快的不可思議!

這怎麼可能?!

紅綃滿臉驚愕,不可思議,那可是整整三十六重機關!從地動破門到現在,這才過去多久?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十息,廊道上所有機關都沒起作用不成?再說這【九宮千機鎖】暗含三萬餘種變化,外人怎麼可能知道解法,破解的這麼快!

她滿腦子都是疑問,還有事態超出預料的驚慌。

敵人來的太快!

紅綃不敢再遲疑,一咬牙,立刻按原計劃,將骨笛橫於唇邊。

淒厲的笛聲驟然炸響,如厲鬼哭嚎。

血池頓時沸騰得更加劇烈,無數半透明的血色蠱蟲受樂聲牽引,從池底搖搖晃晃相繼飛出,同時,她腳下用力,真氣鼓盪,碎石揚起,旋身一腳踢出,那顆飛石打在牆角埋的伏火雷上,火星四射,點燃引線。

轟轟轟——

伏火雷相繼爆炸,耀目火光中,整座地宮開始劇烈震顫,頂部碎石如雨墜落!

砰!

就在這時,萬斤閘門轟然洞開,煙塵散去,陸沉淵出現在門後。

“想要毀屍滅跡?”

他冷笑一聲,身形驟動,快若驚鴻,眼中金光閃耀,直奔紅綃,指尖迸發出璀璨金芒,正是迅猛無匹的《剎那槍》!

太快了!

無論是穿過廊道、破解機關,還是這凌厲的出手,都大大出乎紅綃預料。

紅綃正欲引爆血蠱,使其散成毒瘴,正如當日明堂大宴之時,既能阻敵,又能徹底毀滅證據,可陸沉淵來的太快,根本吹不到下達自爆的音階,焦急之下,只能倉促轉音,吹出最簡單的命令:進攻!

“嗡嗡嗡——”

起初只是零星幾點黑影從血水中竄出,轉眼間便化作一片翻湧的蟲潮,密密麻麻,振翅聲匯聚成令人頭皮發麻的轟鳴,它們就像是一股扭曲的紅煙,又像是一張不斷擴張的巨網,遮天蔽日地朝陸沉淵撲來!

每一隻蠱蟲都半實半虛,如蚊蟲大小,它們彼此糾纏、堆迭,在空中形成蠕動的蟲浪,翅膀高速震顫的聲響如同千萬根鋼針刮擦耳膜,光是聽著就讓人渾身戰慄。

蟲群所過之處,石壁被啃噬出蜂窩般的孔洞,連地面都被腐蝕出滋滋作響的焦痕,它們甚至互相吞噬,死去的同類瞬間被分食殆盡,只留下幾縷紅煙飄散——陰山血蠱,本就是以人牲餵養的兇物,飢餓、狂暴,只待將所有活人撕成碎片!

陸沉淵的眼前,已經徹底被這片死亡的蟲海淹沒。

“肉身金衣!”

陸沉淵體內真氣爆發,呈現出《金闕經》煉體功法的本來面目,體表再現金屬光澤,好像刷了一層銀漆,金剛不壞!

極致的速度,強橫的肉身,那些剛飛出池面的蠱蟲尚未撲咬,便被他指尖迸發的金芒絞成齏粉,腐臭的黑血如霧般瀰漫開來。

陸沉淵屏住呼吸,眨眼穿過蟲海,擒賊先擒王!

危急關頭,紅綃顧不得召蠱蟲回防,雙掌一翻,周身竟無端生出一股潮溼水氣,掌心泛起幽藍光暈,彷彿握著一泓深海暗流。

她雙掌猛然推出,霎時間,地宮中竟響起浪潮奔湧之聲!

掌風未至,陸沉淵已覺面頰微溼,彷彿有冰冷的海風撲面而來,如怒濤拍岸,層層迭迭,一浪高過一浪。

那掌勁看似柔和,實則暗藏萬鈞之力,第一重掌風如潮水漫卷,封住陸沉淵所有退路;第二重掌力似驚濤裂岸,震得地宮石壁簌簌剝落;第三重掌勢竟化作一道凝實的水龍,張牙舞爪地撲噬而來。

陸沉淵的衣袍被掌風激得獵獵作響,髮絲間已凝出細密水珠。

這掌法竟能引動天地水氣,完全不下於王逸之家傳絕學《流雲散手》!

如果是四境,那他肯定不敢擋。

但第三境……

這個境界比較特殊,是一個過渡階段,只比二境多出神識,五感敏銳,單從功力看並不會強多少,陸沉淵今晨敗許鶴,就是此理。許鶴最難纏的是步法幻術,一旦看破,就不會有碾壓的局面,誰勝誰敗只看招數。

陸沉淵不閃不避,右手並指如劍,一道凝練到極致的金芒在指尖吞吐不定:

“剎那指!”

金光如電與水龍相撞,霎時錚音炸響,凌厲氣勁四散,震碎了滿室靈花!

陸沉淵指法剛猛,紅綃掌力浩瀚。

二人僵持之際,忽聽一聲弦響,一道無形音刃激射而來,王逸之出現在門口,信手彈撥,音刃穿過紛飛的蘭花花瓣,為這悽美景色染上一抹殺機。

紅綃瞳孔驟縮,倉促偏頭,音刃擦過她雪白的頸側,帶起一蓬血花,幾縷青絲飄落,陸沉淵看準時機,指力加摧,金光大盛,紅綃悶哼一聲再難抵擋,後背重重撞在石壁上,左肩已被指力洞穿,鮮血汩汩湧出。

“咳咳咳……”

紅綃無力癱坐在地上,痛苦咳血。

王逸之左手抱琴,右手疾掄,數道音刃破空,精準切斷了伏火雷引線。

爆炸戛然而止,地宮停止了晃動……

陸沉淵運功收指,冷眼看她:“御前行刺,罪誅九族,招出同謀,本官可讓你死得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