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慧空在僧寮的木板床上輾轉難眠。
那怪異的寺規,本以為只是寺廟內的某種迷信風俗,但,真那麼簡單嗎?
聶小倩究竟是誰?某位女施主嗎?但那琴聲又是怎麼回事?
本來,失戀後他已經心如死灰,只想遁入空門了卻餘生,但這寺廟似乎並不是想象中的清靜之所?
窗外的月光被厚厚的雲層遮蔽,僧寮內此時也是一片漆黑。
慧空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掛在脖子上的佛珠,想要尋求一些平靜。
“咚、咚、咚。”
三下清晰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慧空猛地坐直身體。
子時的鐘聲剛剛敲過,誰會在這個時間來訪?
“誰?”
他想起寺規第六條,有人子時來敲門時,必須詢問來人姓名,一時間聲音有些發顫。
門外沉默了幾秒,傳來低沉的回應:“慧空師弟,是我,慧真。”
慧空鬆了口氣,下床點亮油燈。
拉開門閂,門外站著的是平日少言寡語的慧真師兄。平素慧空對他印象很淡,他若不報出法號,估計都記不得他的名字。
眼前的慧真師兄穿著灰色僧袍,面容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
“師兄,這麼晚有事?”
慧真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用一種奇特的目光打量著慧空:“做得好,開門前先問了我一遍。”
慧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師兄是在測試我?”
慧真微微頷首,說道:“記住,以後你如果要一直在寺院裡生活,必須遵守規則,千萬不能不當一回事。尤其第一條,和第十條。”
第一條,第十條……也就是關於所謂的聶小倩和姥姥……
一開始他還以為姥姥是不是什麼佛教傳說的人物,但是這段時間來看,好像……並不是?
“師兄,這所謂姥姥究竟是——”
“噓!”慧真突然伸手捂住慧空的嘴,力道大得驚人。
他的眼睛瞪得極大,壓低聲音:“不要問!不要想!不要提那個稱呼!”
慧空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住了。等他回過神來,慧真已經鬆開手,後退幾步融入走廊的黑暗中。
“師兄等等!”慧空追出門外,卻發現長廊上空無一人,只有穿堂風吹拂而過。
回到僧寮,慧空吹滅油燈,開始入睡。黑暗中,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某個角落注視著自己。
“鐺——鐺——鐺——”
晨鐘驟然響起,感覺比平日響得更急。
慧空匆匆穿戴整齊趕到佛堂時,發現全寺僧侶都已經列隊站好,佛堂內的氣氛很是奇怪,凝重得令人窒息。
明心法師身披袈裟,手持九環錫杖站在佛像前。
見僧侶們已經全部到齊,他沉聲宣佈:“本寺二代弟子慧真,已於昨夜圓寂。”
慧空耳邊嗡的一聲,雙腿幾乎站立不穩。
慧真師兄竟然圓寂了?
他機械地轉頭看向站在身旁的慧明,對方目不斜視,表情肅穆。
“慧真修行精進,已證得羅漢果位,”明心法師的聲音迴盪在佛堂,“今日起全寺誦經七日,為其超度,願其早日往生,登上西方極樂。”
僧眾齊聲誦唸“阿彌陀佛”,然而慧空卻發不出聲音。
“慧空師弟?”慧明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去為慧真師兄淨身了。”
淨身儀式在慧真的僧寮進行。
慧空作為新入門的弟子,被安排打下手。
他端著一盆溫水走進房間時,看見慧真的遺體已經被安放在一塊木板上,幾位年長師兄正在為他更衣。
已經圓寂的慧真,面容與昨夜判若兩人。他雙目圓睜,瞳孔擴大,看起來甚是駭人。
說起來……慧真師兄他到底是怎麼圓寂的?方丈也沒提啊,是病逝的?還是遭遇意外?是不是需要報警?
不過慧空是剛入寺沒多久的僧人,人微言輕,於是他也只有顫抖著將毛巾浸入溫水,擰乾後遞給負責淨身的慧靜師兄。
“師弟臉色很差啊。”慧靜接過毛巾,開始為慧真擦拭面部,“也是,師弟剛入我佛門,是第一次參加我寺的葬禮。”
慧空含糊地應了一聲,目光落在慧真的手上。
那雙昨夜還用力捂過他嘴的手,現在靜靜地交迭在胸前,指甲呈現出不自然的青紫色。
“慧,慧真師兄是怎麼……圓寂的?”
慧靜的動作頓了一下:“坐化。慧真師兄昨夜在禪房打坐時安然離世,是難得的善終。”
然而,慧空感覺慧靜的語氣,似乎有點奇怪。他好像是在說出,早就背誦好的內容,沒有一點感情在。
淨身結束後,僧人們為慧真換上嶄新的袈裟,戴上毗盧帽,然後將遺體移入一座精緻的木質坐龕中。
“荼毗儀式,定在申時。”明心法師對眾僧說,“現在各自回房準備,午時集合誦經。”
回僧寮的路上,慧空內心感慨,對慧明說:“師兄,昨夜子時剛過,慧真師兄來過我房間,他當時……”
慧明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停下腳步,問:“你確定是子時?”
“鐘聲剛過不久,肯定是子時。”
慧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佛珠,速度越來越快:“慧真師兄,其實昨晚亥時就被發現圓寂在禪房了。”
這句話如同一桶冰水澆在慧空頭上。
“什麼?”
子時是晚上23時開始,而亥時……是晚上21時至23時!
“聽著,”慧明突然抓住慧空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別和別人提了。”
“師兄,你別嚇我啊!”此時慧空腳都開始打顫了,“阿彌陀佛,慧真師兄他,他……”
慧明沒有回答,帶慧空去藏經閣,從書架上取下《金剛經》抄本塞給慧空:“多誦經,少問問題。現在去齋堂幫忙準備午齋吧。”
午時的超度法會,莊嚴肅穆。
僧眾齊聲誦唸《阿彌陀經》,明心法師主法,為慧真亡靈超度。
慧空跪在蒲團上,嘴唇機械地跟著唸誦,眼睛卻不時瞟向慧真的坐龕。
申時整,荼毗儀式在後山的化身窯舉行。
這是一座磚砌的方形建築,中間是焚燒用的窯室。
僧人們抬著慧真的坐龕繞窯三週,然後將其送入窯中。明心法師手持火把,誦唸《往生咒》後點燃柴堆。
火焰騰起的瞬間,慧空似乎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他轉頭看向身旁的慧明,發現對方正死死盯著火堆,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師兄?”
然而慧明始終一言不發,讓慧空內心更加驚懼不已。
儀式結束後,僧眾列隊開始一一返回寺院。慧空一直在注意慧明,他隱約感覺,慧明似乎剛才看到了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傍晚時分,慧空拿著掃帚打掃後院落葉。
“慧空師父!”
寧採臣的聲音從迴廊處傳來。
這位借住考生抱著幾本書快步走來,問道:“嗯……我聽說今天寺裡有位叫慧真的高僧圓寂了?”
慧空點點頭,繼續低頭掃地:“是,是我寺的慧真師兄。”
“我昨天晚上在後院見過慧真師父!“寧採臣壓低聲音,“就在那棵古槐樹下。他閉著眼睛一直在誦經,我打招呼他也沒反應,樣子怪嚇人的。”
掃帚從慧空手中滑落。
閉眼誦經?
“具體幾點?”
“十點多吧?”
“他,誦的是什麼經?”
“好像是《金剛經》?”寧採臣推了推眼鏡,“我聽到幾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什麼的。”
《金剛經》!閉眼唸誦……
正是寺規第一條,如果遇到所謂的聶小倩,必須要執行的行動!
慧空想起淨身時看到的慧真指甲上的青紫色,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形。
晚齋過後,慧空捧著《金剛經》經卷獨自走在迴廊上。
轉過藏經閣拐角,一陣壓低的人聲從虛掩的禪房門內傳出。
慧空放慢腳步,這間禪房平日少有人用,怎麼今天裡面會有人進去?
“已經成功潛入,現在該怎麼辦?”一個沙啞的男聲說道。
“龍部長吩咐過,要找出這個副本內可以救葉團長的線索。葉團長現在雖然沒死,但靈魂已經受創嚴重,永夢團隊內的魂印都維持不住了。”另一個聲音回答,聽起來更年輕,卻帶著某種機械般的冰冷。
慧空停在門外,手中經卷不覺攥緊。
“龍部長”?“副本”?“永夢團隊”?
這是什麼意思啊?副本指啥東西?
這些詞彙在蘭若寺的語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先全面隱匿身形,然後開始偵查。”沙啞聲音繼續說,“我們幾個lv1輪迴者也就是來當斥候的,小心變成炮灰。”
lv1輪迴者?慧空眉頭緊鎖。這些詞彙組合在一起,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卻莫名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
他輕輕將耳朵貼近門縫。
“關鍵是這個副本對巫蠱職業有著剋制作用,估計朝廷也希望靠這個副本來對付蟲穴團隊……好了,先完全隱匿,然後再偵查。”
聲音戛然而止。禪房內突然安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慧空等了片刻,終於忍不住推開門。
禪房內……竟然空無一人。
室內纖塵不染,一張矮桌,兩個蒲團,牆角擺著個小小的香爐,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奇怪……”
慧空喃喃自語,目光掃過房間每個角落。窗戶緊閉,後門鎖著,剛才說話的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
回憶起昨晚的慧真,慧空只覺頭皮發麻,快步離開禪房。轉過迴廊時,他差點撞上正在打掃的慧明。
“慌慌張張的做什麼?”
“師兄,寺裡最近有云遊僧人掛單嗎?”
慧明搖頭:“沒有。怎麼?”
“沒什麼。”慧空勉強笑笑,“可能是我聽錯了。”
慧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掃地。
晚上,戌時的鐘聲響起,慧空去佛堂誦經,路過了後院。
後院寂靜無人,古井被一圈低矮的石欄圍著。
“救命……救……”
微弱的呼救聲從井底傳來,慧空渾身一僵。
那聲音似曾相識——正是白天禪房中那個沙啞的男聲!
“有人嗎?”慧空撲到井邊,向下望去。
井水的水面劇烈波動著,隱約可見一個人影在水中掙扎!
“堅持住!我找人來救你!”慧空不會游泳,轉身就要跑去叫人,卻聽見井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喊叫:
“救我!它來了!它——”
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詭異的咕嚕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把呼救者拖入了水底。
“來人啊!有人落井了!”慧空邊喊邊往後院門口跑去。
幾分鐘後,他帶著慧明和另外三位僧人趕回古井。慧明提著燈籠,臉色異常難看:“你確定看到人了?”
“千真萬確!”
慧明將燈籠遞給身旁的僧人,自己脫下外袍:“我下去看看。”
慧明用井繩綁在腰間,讓其他人拉著,自己順著溼滑的井壁緩緩下降。
燈籠的光線在井中搖曳,當他的腳觸及水面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慧明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
大約一分鐘後,他浮出水面,被拉了上來。
“怎麼樣?”慧空急切地問。
慧明渾身溼透,臉色比月光還白:“井裡沒有人。”
“不可能!我明明看見……”
“而且,”慧明打斷他,聲音發顫,“這口井只有不到兩人深,水面到井底也不過一丈。如果真有人落水,不可能找不到。”
其他僧人面面相覷。
慧空呆立在原地,無法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
慧明擰著僧袍上的水,對其他人說:“你們先回去,我和慧空師弟再檢查一下。”
等其他人走遠,慧明一把抓住慧空的肩膀:“你聽到的呼救聲,是不是白天禪房裡那個聲音?“
一陣冷風吹過,井水泛起細微的波紋。
“回佛堂。”慧明拽起慧空,“晚上的誦經不能缺席,無論是誰。”
來到佛堂內,四十九盞長明燈在佛像前排列成北斗七星狀。
“是諸眾生得如是無量福德。何以故?是諸眾生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何以故?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
慧空跪在蒲團上,機械地跟著眾僧誦唸《金剛經》,心思卻全在古井邊的詭異經歷上。
“輪迴者”、“龍部長”、“葉團長”、“副本”、“巫蠱職業”……這些詞彙在他腦海中盤旋,拼湊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師兄們說明此事?他們會不會是覺得自己瘋了?
還是說……自己剛才看到的真是幻覺?難道自己真的需要去看一下神經科了?
“何以故?此人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
這《金剛經》當真可以保佑自己麼?慧真師兄之前也閉目誦經,可是……不也圓寂了?
同時他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不還俗,離開這座詭異的寺廟算了?
“慧空!”身旁的慧明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專心誦經!”
慧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經書還停留在第一頁。
他急忙翻到正確位置,卻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咔嗒”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放在了地板上。
他忍不住回頭看去——佛堂最後方的陰影處,多了一盞長明燈。
第五十盞燈。
慧空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寺規第十條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若發現多出一盞燈,必須立即向佛像祈禱,說自己虔誠禮佛,絕不還俗。
這說明……
“姥姥”在看著自己!
他僵硬地轉向佛像,雙手合十,嘴唇顫抖著念著:“小僧此生必虔誠禮佛,絕不還俗!”
其他僧人似乎都沒注意到異常,誦經聲依舊平穩流暢。
只有慧明斜眼看了他一下,眼神中帶著詢問。
慧空悄悄指了指後方。
慧明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不解地問:“怎麼了?”
但隨後,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即開始雙手合十繼續誦經。
誦經聲越來越響,在慧空耳中卻逐漸扭曲成一種怪異的嗡鳴。
他感覺佛堂的溫度在下降,撥出的白氣在面前凝結。
更可怕的是,他再度回頭看去,看到那第五十盞長明燈的火焰變得明滅不定,而且,位置似乎比剛才距離自己更近了!
“阿彌陀佛……”慧空繼續閉眼默唸,額頭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僧此生必皈依佛門,絕不還俗!”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溫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慧空抬頭,發現誦經已經結束,僧人們正陸續離開佛堂。明心法師站在他面前,慈祥的面容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老。
“慧空,你臉色很差。”老法師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今晚不必值夜了,好好休息吧。”
慧空想說什麼,卻被慧明拉了起來:“走吧,師弟。”
此時他回過頭……
那多出來的長明燈,已經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