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之會後的清晨,一輛普通的馬車,在無數雙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安然返回了京城。

車裡,坐著的是那個攪動了滿城風雨的少年。

他毫髮無損。

整個京城,因為昨夜發生在城郊那場未遂的刺殺,和禁軍與鎮國公府私兵的緊張對峙,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彷彿暴風雨來臨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訊息,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很快,三皇子“意圖刺殺朝廷欽差和北蠻使節”的罪名,便如瘟疫一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不脛而走。

晉王府內。

“砰!”

一件價值連城的前朝青花瓷瓶,被三皇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廢物!一群廢物!”

他俊朗的臉上,再無一絲溫文爾雅,只剩下因憤怒而扭曲的猙獰。

“這麼多人,竟然連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都殺不了!還讓他抓住了把柄!”

他一腳踢翻了身旁的案几,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對局勢的失控感。

那個叫謝遠的少年,就像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總能在他以為必殺的局裡,找到一線生機,甚至反咬一口。

與此同時,東宮之內。

太子雖然暫時在輿論上佔了上風,但他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他的母舅,手握兵權的鎮國公,在得知他“私調兵馬”之後,親自入宮,將他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殿下!您糊塗啊!”

鎮國公痛心疾首:“京城防務,乃陛下親定,豈能隨意調動?您今日此舉,雖是為救謝遠,實則是將一把刀,遞到了別人的手裡!若三皇子反咬一口,告您意圖兵變,您……您將百口莫辯啊!”

“舅父教訓的是,孤……知錯了。”太子滿心不甘,卻也只能低頭認錯。

他明白,鎮國公府這張底牌,只能用一次。若再行此險招,恐怕連自己的母族,都將與他離心離德。

朝堂之上,暴風雨如期而至。

彈劾三皇子的奏摺,如同雪片一般,飛向了那張空懸的龍椅。

太子一系的官員,與都察院的清流御史們,第一次形成了默契的聯手,對三皇子一系,展開了猛烈的政治攻擊。

“結黨營私,意圖不軌!”

“構陷忠良,謀害欽差!”

“此等行徑,與謀逆何異!”

然而,三皇子經營多年,根基深厚,遠非那麼容易被打倒。

他透過朝中黨羽的四處周旋,硬生生地將“刺殺”之事,辯解為了一場“誤會”。

“殿下聽聞有叛逆賊子,欲在城外作亂,恐傷及謝修撰與北蠻使節。為保護欽差安危,這才派兵前往。誰知竟與鎮國-公府的將士們產生了誤會,實乃一場烏龍。”

這個藉口,雖然漏洞百出,但在沒有直接證據的情況下,也勉強為他穩住了陣腳,沒有被一棍子打死。

京城的權力鬥爭,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卻又極其危險的僵持狀態。

雙方都在互相攻訐,卻誰也無法立刻將對方置於死地。

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平靜。

一場更大、更血腥的暴風雨,正在醞釀。

而謝遠,回到了風華書局,閉門謝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在,還遠遠不是拿出那份滾燙遺詔的時候。

太子和三皇子,都還有掀桌子的餘力。此刻攤牌,只會逼得他們狗急跳牆,引發最慘烈的兵變和內亂。

到那時,受苦的,依然是天下百姓。

他必須……等。

等一個,能一錘定音的機會。

謝遠決定,利用這段來之不易的僵持期,為最終的決戰,落下幾顆關鍵的棋子。

他首先秘密約見了都察院的清流領袖,張御史。

密室之內,謝遠沒有再提任何空泛的理想。

而是將那份由前首輔張敬提供,足以讓三皇子萬劫不復的“私兵名冊及駐紮地圖”,輕輕地,放在了他的面前。

張御史看到這份東西,瞳孔驟然一縮。

“這……這是……”

“大人,此物是我無意中得到。”謝遠平靜地說道,彷彿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於何時用,如何用,全憑大人和諸位同僚的‘公心’來定奪。謝遠,不過是一介書生,不敢妄議軍國大事。”

他將引爆這顆終極炸彈的權力,毫不猶豫地,交給了最正直,也最痛恨藩王私兵的清流派。

借刀殺人,更要借一把“正義”之刀。

張御史捧著那份名冊,手都在顫抖。

他如獲至寶,更對謝遠這種不貪功勞、只求公理的胸襟,敬佩到了極點。

“謝大人……高義!”

他對謝遠,深深一揖。

送走張御史,謝遠又將唐寶叫到了身邊。

“寶兄,我要你,利用唐家最快的商路,將一封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出京城。”

“送給誰?”

“江南,平南王。”

平南王,是當今聖上唯一在世的兄弟,手握江南二十萬重兵,在之前的皇子之爭中,一直保持著令人敬畏的中立。

唐寶接過信,好奇地問:“老師,您信裡寫的什麼?”

“一首詩。”

信中,謝遠只寫了那首,曾經在報紙上發表過的《浪淘沙》。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這首詩,既是向那位手握重兵的王叔,暗示京城如今真偽難辨的詭異局勢。

更是在用“王莽”這個典故,試探他對“篡位者”的真實態度。

這是一個極其高明,卻又極其兇險的政治試探。

做完這一切,謝遠彷彿真的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他重新開始督促風華書局的工作,校對《天工開物》的稿件,甚至還興致勃勃地,抽出時間,為唐寶詳細講解其中關於水利工程的圖紙。

他的這種“悠閒”和“不務正業”,讓所有監視他的各方探子,都摸不著頭腦。

太子和三皇子,也愈發看不懂。

這個手握著最終王炸的年輕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然而,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

一個來自南陽的,八百里加急的壞訊息,如同晴天霹靂,在謝遠頭頂炸響。

“老師!不好了!”唐寶連滾帶爬地衝進書房,臉色煞白,“南陽……南陽知府,派重兵‘護送’您的家人,已經啟程,正被押送進京!”

平樂公主也聞訊趕來,臉上滿是焦急和憤怒。

“這是三皇子的毒計!他明面上動不了你,就拿你的家人下手!”

“他這是要用你家人的性命,來要挾你,逼你交出父皇的遺詔啊!”

謝遠聽到這個訊息的瞬間,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一節節發白。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謝遠在人前,流露出如此失態的情緒。

那是……無法遏制的憤怒,和深深的恐懼。

家人,是他唯一的軟肋。

他將自己關在密室之中,枯坐了一夜。

他的腦中,有兩個小人,在瘋狂地廝殺。

一個說:“交出去吧!把遺詔交出去!換回家人的平安!什麼天下,什麼理想,都比不上家人的性命重要!”

另一個卻在嘶吼:“不能交!你交出去,三皇子登基,天下將永無寧日!你忘了先帝的託付嗎?你忘了‘為生民立命’的誓言嗎?”

一邊,是至親的安危。

另一邊,是天下的未來,和先帝臨終前的託付。

謝遠陷入了穿越以來,最痛苦,最煎熬的兩難抉擇。

天亮時分。

他終於走出了密室。

他的雙眼,佈滿了血絲,但他的眼神,卻變得異常的平靜,和……堅定。

那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

他對早已等候在外,一臉擔憂的唐寶和平樂公主說:

“準備吧。”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平樂公主急道:“謝遠,你別衝動!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了。”謝遠搖了搖頭。

他沒有選擇妥協。

他選擇——

提前攤牌!

他的聲音,冰冷而決絕。

“傳我的話,讓張御史,把那份名冊,遞上去。”

“再傳我的話,給太子太傅。告訴他,他只有一次機會。”

“我要用雷霆萬鈞之勢,在我家人抵達京城之前,徹底,定鼎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