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曹國公這分明是含沙射影!”陳瑛見狀頓時慌了神,急聲辯解,“微臣對陛下忠心耿耿,怎會與那燕逆勾結?!”

“倒是曹國公自己,分明是賊喊捉賊!據微臣所知,當日朱棣兵抵大寧之時,曹國公亦在彼處!”

“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誰也說不清!”他緊追不捨,語氣越發尖銳,“說不定便是曹國公與寧王、朱棣暗中會面,早已沆瀣一氣,達成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約定!”

“陛下難道忘了?開戰之初,您明明下旨令寧王赴京,他卻抗旨不遵!”陳瑛目光掃過殿中,聲音再次拔高,“這三人,很可能是在合夥做戲給陛下看啊!”

“你好大的膽子!”李景隆猛地轉身,凌厲的眼神直刺陳瑛,殺氣幾乎要從眼中溢位來,“竟敢公然誣陷當朝親王!是誰給你的狗膽?!”

朱允炆端坐御座,冷冷注視著殿中爭執的二人,眉頭緊鎖,臉色越發凝重。

“陛下,微臣可為曹國公作證。”就在此時,一直默立群臣中的暴昭緩緩走出,聲音沉穩有力,“曹國公趕赴大寧,正是為了防備朱棣用奸計控制寧王,收服其麾下八萬甲兵。”

他頓了頓,語氣堅定:“寧王並未背叛朝廷,曹國公所作所為,也全是為了大明江山!”

此言一出,本就神色凝重的朱允炆眯起了眼,眸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

李景隆轉頭看向突然為自己正名的暴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抱拳深深一禮,滿是感激。

“夠了。”朱允炆擺了擺手,語氣帶著幾分煩躁,“朕累了,今日之事既然爭不出是非,便改日再議吧。都退下。”說罷,他緩緩起身,向後殿走去。

“退朝——!”龐忠尖細的嗓音響起,快步躬身跟上朱允炆的腳步。

殿中眾臣皆是一愣,誰也沒料到今日這朝會竟散得如此倉促。

唯有李景隆,望著朱允炆離去的背影,緩緩眯起了眼。

他心中清楚,自己與這位陛下之間,怕是已生出難以修復的隔閡。

今日這場“鴻門宴”,若說有背後主謀,朱允炆定然算一個。

即便他未曾親自下令,也必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都察院與六部藉機打壓自己的氣焰,只不過沒想到這潭水卻徹底被李景隆攪渾,根本分不出勝負。

朱允炆一走,文武百官也陸續退場。

陳瑛走得最快,不知是怒不可遏,還是心有懼意。

方孝孺扶著劉三吾臨出門時,特意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景隆一眼。李景隆正想上前搭話,他卻已頭也不回地去了。

“恭喜景帥,”暴昭緩步上前,恭敬抱拳,“經今日殿審,短期內您當無虞。只是往後的路,下官怕是無力相助了,還望景帥珍重。”

“燕逆未除,北境離不開您。”

說這話時,他的眼眶中不經意地閃過一抹黯然。

“多謝暴尚書方才仗義執言,”李景隆抱拳還禮,語氣誠懇,“這份情誼,本公記下了。”

方才被群起而攻時,連徐輝祖都為避嫌未曾出聲,暴昭卻主動站出來為自己說話,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暴昭淡淡一笑,沒再多言,轉身向殿外走去,步伐卻莫名地添了幾分沉重。

李景隆目送他離去,又瞥了一眼後殿門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轉身離開了華蓋殿。

先前朱允炆還說要召他去奉天殿,細聽他講北境之事,如今經此一事,這般機會,怕是再難有了。

...

京都城外,往東十里有座棲霞山,半山腰藏著一座半舊的別苑,名曰“晚楓堂”。

只因每日日落時分,夕陽從漫山楓樹間沉落,晚霞染紅西山,映得滿苑楓影如燃,故而得名。

別苑青瓦粉牆爬滿了爬山虎,門楣上“晚楓堂”三個褪色的隸書字,落款早已模糊不清。

這裡曾是太子朱標的避暑之地,如今歸了李景隆——那是他在北境時,朱允炆親自下旨賞賜的。

苑中景緻宜人,一條小溪穿苑而過,潺潺流水為這座久無人居、略顯斑駁的別苑,添了幾分靈動生氣。

每到秋來,漫山楓葉紅得似火,雖比數里外的鐘山少了幾分皇家威儀,卻多了幾分隱者的清幽意趣。

李景隆站在石橋上,望著溪水中倒映的落日餘暉,眉頭微蹙,今日華蓋殿那場精心佈置的“鴻門宴”,又在腦海中浮現。

沒有美酒佳餚,卻處處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置身其中時,彷彿殿中所有人都成了自己的敵人。若非早有準備,將水徹底攪渾,此刻怕是已難安然站在這裡。

如今兵權已被削去,朝中百官又恨不得置自己於死地,倒不如索性搬到這裡,遠離那些是非紛爭。

“少主,人到了。”身後忽然傳來福生的聲音。

李景隆抬眼望去,遠遠便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著藏青杭綢直裰,緩步走入苑中,正朝石橋而來。

袖間隱約露出半塊羊脂玉佩,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踏過門檻時卻微微屈膝——這是久居上位者的習慣,既不失體面,又暗合著對此地的敬畏。

京都徐家,曾是太子朱標最堅實的擁護者之一。

來者正是魏國公徐輝祖。

自宮中出來後,李景隆便讓福生備了馬車,一路出城到了晚楓堂,又暗中派人給徐輝祖捎了口信,約在此地相見。

“怎麼約在這裡?”徐輝祖走到近前,開口便問出了疑惑。

“放心,原先守著這別苑的老僕,我已經給他放了假,讓他暫且回家了,不會有人看見。”李景隆笑了笑,望著漫山紅葉,眉宇間的凝重漸漸舒展,“我大概要搬過來了,這裡風景不錯,倒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陛下能將此處賞你,可見對你仍有信任。畢竟這裡曾是孝康皇帝的舊居。”徐輝祖環顧四周,神色間自然流露出幾分敬畏。

“此一時彼一時罷了。”李景隆搖頭輕笑,“今日早朝之上,若不是我反應夠快,怕是又要像上次離京前一樣,被關入死牢了。”

徐輝祖微微皺眉,沉吟片刻道:“不會。如今朝中雖有不少對你不利的聲音,但只要燕亂一日未平,你便不會有事。”

“或許吧。”李景隆撇了撇嘴,話鋒一轉,“徐兄覺得,陛下會如何看待欽天監構陷我寓意謀反的天象?”

徐輝祖沉思片刻,望著西邊漸濃的晚霞道:“所謂‘客星犯主’,不過是借天象說人事。你若當回事,它便成了刀,你若不當回事,它便只是一陣風。”

“可這風,明顯是衝我來的。”李景隆眯起眼,眸中閃過一絲寒芒,“陛下急召我回京,卻又不準進城,明擺著是信了幾分。”

“他若真信,今日便不會輕易放你離開。”徐輝祖神色鄭重,轉頭看他,眼中帶著些許期許,“天象之說,陛下並不像太祖當年那般深信不疑。”

“是嗎?”李景隆輕哼一聲,不自覺握緊了雙拳,“就怕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借這事打壓我,只因我在北境立下赫赫戰功。”

正如他當初所想,這場仗,無論輸贏,等待他的結局都難以預料。

伴君如伴虎,從來都不是戲言。

聽了這話,徐輝祖陷入了沉默。他也實在找不出理由再為天子開脫。

此次北境平亂,寒心的又何止李景隆一人。

石橋上霎時安靜下來,三人誰都沒有說話,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良久,李景隆才打破沉默:“想當年年少輕狂時,我與陛下曾同遊棲霞山。他還說,這山裡的楓葉,像極了我們年少時披的甲冑。”

“可時過境遷,當年的情誼,未必人人都記得。”

“不對,或許有人記得,只是他早已沒了自由,被禁錮在那高牆深宮裡,怕是再無出頭之日了。”

不知不覺間,他竟想起了那個為自己抄了半部《孫子兵法》的落魄皇孫,心裡琢磨著,或許該找個機會進宮去見一見了。

“有些話,還是別在人前提起為好。”徐輝祖眉頭微蹙,擔憂地看了李景隆一眼。

他能感覺到,李景隆心底藏著深深的失望,那失望裡,或許還裹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