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外。

徐輝祖的玄色披風兜著滿身雨氣,就站在三步外的燈籠下,腰間玉佩沾著泥點,像滴未乾的血。

“多謝。”

李景隆呼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感激的扭頭看了徐輝祖一眼。

被抓入獄之後,他便收買獄中一名牢頭給徐輝祖送去密信,並讓徐輝祖設法將朱允炆請到天牢。

信上只有十四個字:文忠之後,可託六軍,已有平燕之策!

“不必謝我,陛下若真想殺你,你早就死了。”

徐輝祖直視著面前被雨幕遮蓋的街道,聲音平靜得聽不到一絲波瀾。

“真的是呂太后下的令?!”

李景隆眯了眯眼睛,眼神深處不自覺的閃過了一抹殺氣。

他有些分不清那是源自原主,還是他自己。

今夜他第一次殺了人!

“除了她,還有誰的命令能凌駕於陛下之上,能調得動群臣?”

徐輝祖依舊面色冷凝,好像從來都不會笑一樣。

正在這時,天牢內又有幾十人走了出來,他們都是曹國公府的僕人和護衛,自然比主子出來的晚了一些。

數十人衝著李景隆行禮過後,陸續向著曹國公府的方向而去,只留下一人。

那是李景隆的貼身護衛,自幼在府中長大,名叫福生。

徐輝祖頓了片刻,四下掃了一眼,“允熥殿下為了幫你求情,在仁壽宮外足足跪了一天一夜!”

“我去找陛下的時候,他已經昏死了過去,他的身體一向不好,但直至他昏死過去,呂太后都沒有答應見他。”

聽聞此言,李景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腦海中突然閃現出許多關於朱允熥的記憶。

那都是原主的記憶,相比已經繼位稱帝的朱允炆,原主似乎跟朱允熥的關係更為親近,小時候還不止一次抱過朱允熥。

“他不該去!”李景隆收回了思緒,面色有些凝重。

徐輝祖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太后早就下令要殺你,在陛下極力阻止之下你和你的家人才能活到現在。”

“但他們忌憚的並非是你,而是他。”

“論嫡庶,他才是正妻所出,可他娘去得早,舅舅又...”

說到此處,徐輝祖已眉頭緊鎖,將後面的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可是李景隆已經明白了徐輝祖的話中之意,說到底,無論是打著起兵靖難口號的燕王朱棣,還是已經登基稱帝的朱允炆,都只不過是庶出!

呂太后之所以想扳倒李家,或許正是因為忌憚朱允熥皇室嫡孫的身份!所以才要想方設法除掉他的羽翼!

這一刻,李景隆相信了朱允炆的話,可是心中卻不由得生出了一絲憤怒。

腦海裡的記憶再次浮現,全都是關於那個“素未謀面”的皇孫。

記憶中:

多年前的某日,那個穿著一襲月白長衫,總抱著書卷蹲在宮牆下曬太陽的少年,正蹲在臺階上給受傷的小太監包紮,髮間彆著朵沒開的梧桐花,抬頭笑時說“以後我若做了皇帝,要讓全天下的人都不用跪著”。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呂太后還只是一名側妃,朱允炆還沒成為嫡孫。

他抬頭衝我笑時,眼睛亮得像落在琉璃瓦上的月光,可如今那月光卻被鎖在重華宮的朱漆門裡,看盡春去秋來。

這些年裡,他連重華宮的門檻都沒踏出過幾回,如今卻為了他這個階下囚,把膝蓋跪進了皇家最涼薄的規矩裡。

“這個給你。”

當徐輝祖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將陷入回憶的李景隆拉回了現實,“這是什麼?”

徐輝祖塞來個布包,潮乎乎的帶著體溫:“這是允熥殿下讓內官偷塞給我的,說是...”他頓了頓,喉結又滾了滾,“說是你去年送他的狼毫筆,他磨了新墨,抄了半卷《孫子兵法》夾在裡頭。”

李景隆開啟布包時,一張素箋飄落,上面的小楷寫得極工整,卻在“兵者,詭道也”處暈開大片墨漬。

那分明是因為握筆的手在發顫,而且滴了眼淚上去。

李景隆指尖劃過“詭道”二字,忽然想起以前朱允熥總說“不喜歡兵法,喜歡看《詩經》裡的‘蒹葭蒼蒼’”,可如今,連最愛的筆都用來抄兵書了。

看著手中的半卷《孫子兵法》,李景隆不由得有些心中壓抑,“他這是想透過這種方式告訴我,必須要拿下這一戰啊!”

雨滴落在青石地板上,發出細碎的響,深夜的街頭依然燈火輝煌,但卻沒一盞燈是為那個昏死在丹陛上的少年而亮。

此刻的他,或許正躺在錦被裡,膝蓋上敷著摻了血的藥膏,一邊望著窗外的梧桐葉發呆,一邊等著一個從天牢裡出來的罪人,去替他守衛一方疆土,還北境百姓一片安寧。

不知道這滿朝文武,還有幾個人記得,那少年才是這大明朝本該捧在手心裡的嫡子嫡孫。

嫡庶的規矩像把鈍刀,割開的從來不是血脈,而是人心。

朱棣舉著“清君側”的旗,朱允炆戴著“皇長孫”的冠,可這紫禁城的磚縫裡,早該浸透的,是朱允熥作為“嫡子”卻不得其位的血與淚。

“你真的有平燕十策麼?”徐輝祖轉身認真的看向了李景隆,“或者說,此次北上,你有幾成把握?”

李景隆抿嘴一笑,把素箋摺好塞進懷裡,“平燕十策的確有,但要說幾成把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燕逆輕易得逞,除非我死!”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了某種說不清的使命感,不知道是為了並非血親的李家人,還是為了深宮中那位對他寄予厚望的皇孫。

“那我就祝你連戰連捷!早日班師回朝!”

徐輝祖舉起了右手,眼神無比堅定的看著李景隆。

“一言為定!我走之後,京都就交給你了,朝堂之上,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藏有別的心思。”

兩隻大手用力的握在了一起,李景隆語重心長的叮囑了一句。

初來大明,徐輝祖是他最信任的人!

徐輝祖點了點頭,不再遲疑,徑直走入了雨幕之中。

他把自己的傘留給了李景隆,任憑渾身上下被澆成潮溼一片。

雨越下越大,打在飛簷上濺起水花,夜幕中密佈的烏雲之間透出一線光,像只半睜的眼,凝望著這座風雨飄搖的都城。

李景隆站在石階之上,伸了個懶腰,對於朱允熥這個素未謀面的真正太祖嫡孫,他很感激,心裡想著此戰若能大勝而歸,他一定要進宮見上一見。

正在這時,腳步聲傳來,一名頭上頂著爛衫的猥瑣中年人快步從雨幕中而來,諂媚的來到了李景隆的面前。

“國公爺,信我已經送到,您答應的賞銀和仕途?”

他就是那個被李景隆收買的牢頭,剛才一直躲在暗處,等徐輝祖離開之後才現身。

李景隆眯了眯眼,死死盯著牢頭被雨水打溼的臉龐,“你剛才聽到什麼沒有?”

“您說的是哪...”牢頭愣了一下,急忙改口,“沒有,小的什麼都沒聽到...”

李景隆抿嘴笑了笑,衝著一旁的福生使了個眼色,“我這剛從死牢裡出來,身上沒帶銀子,你跟我的人到府上去取吧。”

“至於仕途,好說,好說。”

隨著話音落下,李景隆已經頂著油紙傘下了石階,向著皇城根下的方向走去。

“好嘞!謝謝國公爺!”

牢頭高興的點頭哈腰了一番,接著便跟著福生再次進入了雨幕,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並不是去往曹國公府的方向。

夜風吹過,打在傘面上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遠處秦淮河的畫舫也隱約傳來陣陣靡靡之音,但李景隆此刻心中卻只有戰意!

這不是論壇裡的鍵盤論戰,而是真正的生死棋局!

若不能改寫歷史,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比“草包將軍”更慘烈的結局。

...

皇城根下。

錦衣衛衙署外的燈籠在風裡晃著殘光,放眼望去,連個值守的人都沒有。

李景隆一人一傘,閒庭信步的走入了衙署。

內堂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骰子砸碗的嘩啦聲,李景隆四下掃了一眼,推門走入。

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一眼就能看到十幾個校尉東倒西歪的圍在一張桌前,有人衣衫不整,把飛魚服披在椅背上,金線繡的蟒紋蹭著酒漬,像條泡在汙水裡的死蛇。

看到這一幕,李景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這就是歷史上令百官聞風喪膽的錦衣衛麼?

“掌班大人回來了?”擲骰子的小旗連眼皮都沒抬,骰子在青瓷碗裡撞出嘩啦響,“您瞧瞧這陣勢,幾個月衙響沒發,弟兄們把庫房的陳年黃酒都搬出來了。”

“再這樣下去,怕連刀把子都得典給當鋪。”

話音引來幾聲自嘲的笑聲,十幾個人爭先恐後的下著注,絲毫沒注意到進門的根本就不是他們的頭。

“北境告急,你們卻還有心思在這裡聚眾賭博?飲酒作樂?!”

李景隆冷冷的盯著眾人,聲音冰冷。

“你是何人?!”為首一人扭頭髮現不對,直接起身怒目而視,“擅闖錦衣衛禁地,找死麼?!”

油紙傘壓得很低,他們根本看不到李景隆的臉,更何況此時的李景隆身上還穿著囚服。

“在錦衣衛條例上,翫忽職守,該當何罪?!”

李景隆揹著一隻手,聲音中透著一股厭惡與威嚴。

“你算哪根蔥?!也配多管閒事?!”那人厲喝一聲,直接伸手抓向了李景隆手中的油紙傘,兇相畢露!

“怕不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逃犯吧?!”

可是轉眼一隻大腳就直接蹬在了他的小腹上,悶哼著向後倒飛了出去!

夜裡吃下的東西摻雜著酒水一股腦全都吐了出來!

其餘眾人目睹這一幕,一個個如臨大敵,紛紛拔出了繡春刀!

李景隆緩緩收起了油紙傘,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所有人。

“見過曹國公...”

剩下的人立刻認出了李景隆,愣神之後急忙行禮,酒已醒了一半。

李家上下全部以謀逆罪被抓的事早已傳遍了街頭巷尾,這些人自然也不例外,所以當看到來人是本該在死牢中的李景隆之後,全都有些詫異。

“把你們指揮使叫來,順便把衙署的名冊也一併帶來。”

李景隆冷冷的說了一句,隨即找了一個還算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

其餘衛眾戰戰兢兢的把衣服穿好,默默地退到了一旁,沒人能猜透眼前這位近日來名動京都的勳貴之後來此為何。

很快,一名中年人緩緩走入了內堂,看到李景隆之後,臉色明顯變了變。

“不知曹國公蒞臨衙署,恕罪恕罪。”

“不知國公來此有何貴幹?”

中年人抬了抬手,象徵性的行了一禮,舉止神態明顯有些敷衍。

“名冊呢?”

李景隆倒也不客氣,直接伸出了右手。

眼前這人,正是錦衣衛第三任指揮使,魏崢。

魏崢笑了笑,抬手抱拳,“名冊乃錦衣衛重要物件,外人不得查閱,還請國公見諒。”

李景隆皺了皺眉頭,心中不解,按道理宮裡的旨意應該早就傳到衙署了才對,可是看魏崢的樣子,似乎毫不知情。

“宮裡沒來人?”

“沒有...”

“無妨,我親自來也一樣,即日起,錦衣衛重新啟用,只聽我一人號令。”

“陛下已經下旨,命令錦衣衛於三日後隨本公一同北上,平定燕亂!”

李景隆擺了擺手,所幸直接道出了自己的來意。

聽聞此言,整個內堂之中突然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神情閃爍,面露難色。

“怎麼?”李景隆掃視了一眼,壓低了嗓音,“不願意?!”

魏崢笑著搖頭,“不是不願意,是下官並未收到聖旨,況且我等實在能力有限,恐怕不能勝任,讓我們查案還行,至於上陣殺敵,國公實在高看我等了。”

聽聞此言,李景隆就已經斷定,宮裡的聖旨果然沒到,但他卻不明白為何遲遲未到。

“本公說的話便是聖旨!”李景隆緩緩站起了身,徑直向魏崢走去,“你敢抗旨?!”

魏崢急忙躬身一禮,“下官不敢!但僅憑國公一面之詞,我等總不能就這麼陪著國公到北境送死吧?”

李景隆面色一沉,“未戰先怯,你這是動搖軍心!你的意思,是本公此去北境是必死無疑了?!”

魏崢輕輕搖頭,“下官不敢,不過錦衣衛只聽命於天子一人,旁人無權調配。”

“更何況,未戰先怯的人恐怕另有其人,現在坊間都在傳,國公雖為勳貴之後,但卻只會紙上談兵,不堪大用。”

“而且國公近日來的名聲,怕是不太好啊。”

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挑釁,李景隆的臉色瞬間陰沉到了極點,沒想到魏崢居然敢當眾羞辱他!

“找死!”

話音未落,李景隆已經一拳攻向了魏崢面門!

魏崢身形後仰,不偏不倚的躲過了李景隆的拳頭,同時迅速後移,抱拳一禮。

“並非下官目中無人,實在是如今大街小巷都在這麼傳。”

“國公若是真有必勝的把握,之前又何必屢屢拒絕出征北上呢?”

李景隆沒有搭話,閃電般衝出,再一次一拳攻出,直擊魏崢面門!

魏崢也不退讓,同樣攻出一拳,似乎是在故意試探虛實!

隨著一聲悶響傳來,雙拳瞬間相撞,緊接著便看到魏崢腳下踉蹌,直接向後連退數步!

李景隆瞅準時機,拔出了立在旁邊桌角下的一把繡春刀,直接斬向了魏崢脖頸!

魏崢腳步不穩,眼見無法躲閃,臉色大變!

“聖旨到!”

就在這時,一聲嘹亮的話音穿透了門外的雨幕和堂內的刀鳴,傳進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太監總管龐忠帶著兩名隨從,快步衝進了內堂,衝著正在動手的李景隆和魏崢連連擺手。

或許是因為跑了太久的路,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而此時李景隆手中的刀,幾乎已經貼在了魏崢的咽喉上!削落的幾根髮絲掛在刀鋒之上,透著一股陰森的殺意!

李景隆沒有理會門口姍姍來遲的龐忠,眼睛始終死死地盯著魏崢的雙眼,冰冷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

“擾亂軍心者,死!”

而剛剛還理直氣壯,沒把李景隆放在眼裡的魏崢,此時早已臉色蒼白,額頭上瞬間滿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