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神武武功卓絕威震朝堂昭德帝倚著蹲在地上,手邊放了個精巧的籃子。

趙明音眉頭緊皺:“陛下你身邊伺候的太監都是死人?深更半夜竟然讓你在這兒孤身受凍?”

聽見自己小姑母的話,趙肅睿面無表情。

他只是緩緩站起身,還沒忘了自己手邊的籃子。

“要不是姑母你深夜還來找她,我放下東西也就走了。”

趙明音抬腳,將門嚴嚴擋住。

自然也擋住了站在門內的沈時晴。

趙肅睿眸光微動,又恍若未覺。

他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籃子,徐徐勾唇,露出了一個有些模糊的笑。

“姑母,英郡王趙集渠私自潛入燕京,意圖借寧安伯府密道逼宮謀反……這些,你應該都已經知道了。趙集渠被擒之後,他招認了當年我皇兄南下治洪之時是被他勾結了奸賊所害。”

趙明音大驚。

她凝視著趙肅睿的臉,卻什麼都看不出來。

沒有從前的狠厲暴躁,又益發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明日,四鼠會把趙集渠等人的供詞給你,此事,你和常盛寧聯手處置,將巡城御史石問策提調到刑部協辦此事。”

沒用李從淵和楚濟源,並不是因為不信他們。

趙肅睿的語氣很輕:

“姑母,你想要真正入閣,手握天下御史乃至都察院和大理寺,就得踩著人血走進去。”

徹查七年前先太子被害一案,將趙集渠在朝中數十年的經營連根拔起,這其中要殺的人、要奪的命,只怕也不比當年除張玩的時候要少。

常盛寧已然老邁,石問策剛剛起復官職低微,到最後,此事最大的責任還是會落在了趙明音的身上。

功勞也是。

趙明音回頭,看向沈時晴,卻見她在笑。

“趙大人,恕不遠送。”

這是趕她走?!她就不怕自己前腳走了,後腳她就被人殺了?!

趙明音又看向自己的侄子。

她這個小侄子可實在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啊。

正在趙明音糾結之時,一隻手從她身後伸出,竟然直接抓住了趙肅睿的衣袖。

是沈時晴的手。

接著,趙明音就看著自己這個陰鷙冷酷心狠手辣的侄子乖乖地被沈時晴拉進了屋裡。

門關上了。

趙明音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兩個人……

“趙大人,奴婢送您出去。”

圖南提燈站在一側,彷彿突然出現似的。

趙明音又看向她:“你家姑娘和、和我那侄子?”

圖南低著頭不說話。

趙明音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堂堂趙家,還什麼天家,臉面都不要了,好事都是沈氏做的,名聲是他那昭德帝頂的,這也就罷了,還出賣色相。堂堂趙家兒郎,幹起了以色侍人換來英名的買賣,趙明亨,你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聽著趙明音罵罵咧咧走了,圖南提著燈在門口站了片刻,正要回轉,卻見遠處有幾點燈火。

似乎是知道了正被她看著,有人提著燈快步走了過來。

“圖南姑娘,擾了你清靜,實在……”

燈光照在一張凝雪似的俊美臉龐上,正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一雞。

“方公子,溜門撬鎖這等事,可一不可再,今次是我還了您之前的人情,再有下次,我家姑娘的門前不怕見血。”

說到底,趙肅睿是圖南放進去的。

方祈恩臉頰泛紅,也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有些羞赧。

“圖南姑娘放心,再有下次,在下一定提前讓腿快的來給你送信兒。”

穩重如圖南沉默了片刻:“難道方公子想的不該是勸著自家主子麼?”

方祈恩苦笑:“圖南姑娘,我家主子哪有那麼好勸?”

不好勸麼?圖南垂眸深思。

實話實說,進了她家姑娘皮囊裡的昭德帝,還是挺好勸的。

圖南只是不喜昭德帝言行間對自家姑娘的輕慢,對奪人性命一事的隨意。

方祈恩看她的思索模樣,臉上漸漸有了幾分真切的歡喜。

只是這些,都被夜色重重掩蓋了。

他緩聲說:“圖南姑娘,你這次跟著沈娘子立下大功,可想過以後如何?如今女官入朝,圖南姑娘身有大才,定有一鳴驚人的那一日。”

以後?

圖南愣了下,心中突然有了些歡喜。

是了,姑娘給老爺夫人報了仇,終究沒有走玉石俱焚之路,她家姑娘,真的可以去想想以後了。

月華流光,禿樹落影,沈家的門前,有人歡歡喜喜想起了‘以後’,沈家的內宅,有人冰冰冷冷,卻抓著“從前”不肯放。

“沈三廢,朕口口聲聲叫你沈三廢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朕才是真正可笑之人?手握權柄沾沾自喜,卻連自己的兄長是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朕還笑你敢不敢殺謝文源,哈……沈三廢,朕在你的身子裡半年,直到你昨夜炸了謝家,朕還以為你只是要給你娘報仇。

“我對著這偌大的天下沾沾自喜,把藩王當了自己以後的錢袋子,卻不知藩王造反已經籌謀數十年,把官吏鄉紳當了我用來治理天下的物件兒,卻不知地方鄉紳豪族與貪官汙吏沆瀣一氣能害了我自己的皇兄。”

披著一身的寒涼,趙肅睿看著沈時晴。

“在並無實據之下隱忍七年,及至致命一擊,扳倒了一個藩王和一個世襲伯府。沈三廢,你說的對,這皇位人人能坐了,你坐比朕坐要好得多了。”

說罷,他低下頭,掀開了自己帶來的籃子。

裡面放著幾個圓滾滾的橘子。

這是他親自去內庫裡拿的。

石問策給“沈時晴”的橘子,他吃了一個,便欠了一個。

他如今才知道,那個橘子他是不配吃的。

七年間與趙拂雅那等惡毒狠辣之人周旋的是沈時晴,在別人眼皮子底下積攢了上百斤火藥的是沈時晴,能掀開了趙集渠、趙拂雅、謝文源等人數十年謀劃的人也是沈時晴。

那從淮水來的橘子,只有這樣的沈時晴才配吃。

“給你送了橘子,朕就走了……”

“陛下。”

叫住趙肅睿的時候,沈時晴正在點燈。

浸在油裡的燈芯幽幽然亮起,她籠上燈罩,照在她臉上的明光倏然間就柔和了起來。

“錯不在你。”

沈時晴只說了四個字。

趙肅睿卻猛地開啟了門。

“沈三廢,朕還沒有淪落到要讓你替朕開脫。”

說罷,他邁步離去。

夠了,都夠了,他姑母都覺得沈時晴更該為帝,更遑論旁人?等他將那些害了他哥的逆賊凌遲處死,這天下,他讓了就是!

“陛下?”

快步走到院門口,趙肅睿聽見自己身後傳來了一聲怒斥。

“趙肅睿!”

被人指名道姓地叫,趙肅睿哪裡會理?

他停下腳步轉頭,就見沈時晴倚著門看著自己。

也許是因為腳步匆忙,她半挽的頭髮散開了,烏黑的發披垂在她身上,被寒風吹成了初春的新柳。

她就是這般揹著一室的光,正看著他。

沈時晴極少用帶了怒意的語氣說話,見趙肅睿真的停了步子,她攏了攏身上的裘衣。

“回來。”

趙肅睿:“沈三廢,你兇朕!”

語氣是抱怨的,腳步是乖巧的。

知道沈時晴真的動了氣,他關門的手都比平時輕了許多。

“趙肅睿,我不是給你開脫。趙肅乾和我爹被人害死一事,除了趙集渠一黨罪該萬死之外,也是因為先帝多年來榮寵藩王、放縱群臣,反而養大了他們的胃口。出事之後難道真的一點異樣也查不出來?不過是先帝不敢大動干戈去查罷了。該做事之人視而不見,怪不到你頭上。”

沈時晴坐在自己慣常坐的地方。

紅泥小爐裡的炭還沒完全熄滅,她用手試了試,對著趙肅睿招招手:

“來烤烤手。”

趙肅睿緩緩走了過來。

沈時晴垂著眼眸,看著小爐裡的零星碎火。

“七年來,我不光想著如何能將趙集渠一夥兒剷除,也想著自己的後路,唯有一條路,我從沒想過,那就是有人身為一國之君,卻能幫我助我。”

趙肅睿看了沈時晴一眼,輕輕吸了吸鼻子。

沈時晴說的實話,趙肅乾的死,最大的受益之人,是本來只能做王爺的趙肅睿。

有此等干係在,群臣查案之時還得想著不要礙了當今陛下的眼,又能使出幾分心力?

“先太子,畢竟是先太子。”

聽見這句話,趙肅睿冷笑:

“沈三廢,你又把朕當了什麼好人?朕要查是因為趙集渠他們該死!”

沈時晴將自己的長髮攏到一側,又拿了一把篦子一點點梳著發。

一時間,房間裡只有篦子梳理著長髮的聲音。

趙肅睿不想看的,眸光卻不由自主地飄過去。

在那一下又一下輕柔的動作裡,他的心似乎也沉靜了下來。

他聽見沈時晴問他:

“你在這沈宅裡住過些日子,可知道沈宅裡有過離奇之事?”

幽燈搖搖,彷彿正是能講光怪陸離故事的好時候。

想起往事,沈時晴唇角帶笑:

“我爹停靈第十六日,靈前突然多了一隻豬頭。”

趙肅睿的身子一僵。

耳中卻是沈時晴悠悠然講起的一件“趣事”。

“府中有嬤嬤以為是有了什麼鬼怪來祭拜,還特意請了家神的畫像來拜,唯獨我,曾看見一少年揹著豬頭,從我家的外牆翻了進來。”

沈時晴起身,從趙肅睿提來的籃子裡取了一個橘子出來。

“那個少年長得極好,動作也利落,擺上豬頭,進了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見我提著燈站在靈堂外,以為我是宅子裡的小丫鬟,還警告我不能說出去。”

沈時晴拿起刀,將橘子切成了兩半兒。

“我原本以為是我爹教過的學生,又或者是敬重我爹的哪家高門公子。”

直到七年後,她在鏡子裡看見了那張臉。

她吃了一瓣橘子,把另一瓣兒遞給了趙肅睿。

纖白的手指上,亮黃色的汁水自橙皮緩緩滑落。

“這橘子,趙家人吃不得,為權術所迷之人吃不得,將天下百姓只做豬狗之人吃不得。”

“趙肅睿,如今的你,吃得。”

昭德帝,英明神武,武功卓著,威風凜凜……

捏著瓣兒橘子,他的眼淚從臉上滾了下來。

沈時晴含笑看著,只覺得柳甜杏說的是對的。

趙肅睿確實是生得極美的花。

“沈三廢,朕能不能吃一個橘子哪裡用你說?要說狂徒逆賊,趙集渠又哪裡及得上你?!”

“是是是。”沈時晴見他一邊哭一邊吃橘子,笑得更真了。

“我說過的,只要這人間還有我這個狂徒逆賊,你便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