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朱元璋的極致怒火,葉言這一次又用了另一個分身來平息。

也就是……

“陛下,臣有話說!”

分身王彥的出列,那一刻讓奉天殿的氣氛驟變,好傢伙,李魁就夠狂的了,他們差點忘記這位此前升官,但行事更為極端的官員。

“王彥……”朱元璋一下子緩和了一點情緒,目光直接看向另一個葉言分身,“爾也要為這狂徒求情!?”

他說的相當不客氣,葉言操控分身那是完全不懼,既然老朱要計較寶鈔的問題,他不建議在這次意外的早朝上狠狠操作一番。

“臣自然不敢!”王彥說話稍微給老朱點面子,但後面的話就完全是極端啊,“臣也非為李魁之狂悖言行求情!然則!”

操控分身看向地上被甩來的硯臺、墨跡,王彥話鋒陡然一轉。

“陛下欲剮李魁不過是唾手可得,一刀一剮便血肉橫飛,片刻之事爾!”

先陳述一個對老朱有利的事實,才能講清自己要說的道理,這也是葉言諫言數次得來的經驗。

所以——

“可陛下既然如此輕易能剮他李魁,剮了他之後呢?陛下此刻心中之怒可消?寶鈔之弊是否便就此消失?他既然敢說,敢和韓國公爭辯……必然有他的道理,為何不在其死前傾聽一下?陛下乃有海涵萬民不敬的度量。”

這話到此就足夠讓老朱清醒了,但葉言就是喜歡讓老朱難受,在難受下還不得不認可自己說的話。

“而且,臣以為,若剮人便能解決問題,莫說李魁一介七品,縱然殿上袞袞諸公人頭落地,又有何妨!臣王彥,首級亦可奉上!”

言及此處,王彥猛地撩袍,伏地長跪!

“然則!陛下!剮人易,解困局難!李魁狂悖,其言或許偏激,但其所言豈是無風起浪?臣王彥伏乞陛下,願以人頭擔保,且聽且真,若其所言確屬無稽虛妄,惑亂君心,再剮不遲,臣也願同赴黃泉!”

以人頭擔保?

同赴黃泉?

分身這話說的相當平靜,但這熟悉的味道,諫官,極端死諫官的風格啊!

‘草!’

老朱內心一定是類似這種詞的感受,王彥這是拿話頂他,一要老朱必須展示海涵之心,二還要他這皇帝清楚,殺人能有效果嗎?那你朱元璋乾脆把我王彥也殺了吧。

所以他能殺嗎?

殺不了!

朱元璋眉頭一簇,死死盯著王彥,盯著李善長,盯著李魁!

最後……

卻突然又坐回了龍椅。

葉言本體也趁此機會,表現的彷彿就是言官該說話的那種樣子,一步就踏出來了。

“陛下,臣認為王大人所言不假,陛下此刻雷霆之怒,非為李魁其人,實乃因其言!因那糊窗紙三字!此三字是如剜心之刃,刺痛了陛下心中最珍視的大明國策之威信,及陛下愛民如子之聖德啊!”

葉言讓老朱有些消火的同時,也乾脆道:“是也,陛下何不再聽聽他的言論?那話是否是真為天下黎民?是否要道出他嘴中江南豪強、地方汙吏用來盤剝陛下子民的血手段呢?此豈非陛下徹查根源,整肅綱紀之良機乎啊!”

葉言此言一出,後方那群七品的給事中文官,一個個也覺得有道理,分別出來表示贊同。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給事中顫巍巍地出列,跪倒在地,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

“陛下!葉...葉大人、王大人所言...字字懇切啊!李魁固然狂悖該死,但其...其論寶鈔,恐非全然空穴來風!懇請陛下...念及天下黎庶之苦,暫息雷霆之怒...容其一言,辨明是非曲直...則社稷之福也!”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御史,雖面色緊張得發白,卻也鼓起勇氣踏前半步。

“陛下明鑑!王大人之言,洞穿肺腑!陛下愛民如子,震怒亦因寶鈔竟成傷民之器。剮李魁不過瞬息,然寶鈔之弊若真如其所言蔓延千里...則...則剮十人、百人,亦恐無濟於事!臣等附議...請陛下海涵,暫留其口,以察弊政根源!”

緊接著,又有三四個低階官員同時出列,齊齊跪下!

“臣等附議!請陛下暫息天威,容其陳情!”

這有限的附和聲在空曠的大殿裡顯得有回聲,雖無李魁之狂、王彥之絕、葉言之圓滑,卻帶著一種集體的憂慮與卑微的請求。

這些平日裡或許因位卑而不敢多言的喉舌們,此刻在葉言的引導和王彥以死為諫的壓力下,終於發出了微弱卻無法被忽視的聲音。

大明寶鈔不得人心這點,他們也不是傻子啊,誰家不是花錢才能買糧,他們這些給事中團體才是真正的寒門官員,不寒門不可能才僅僅七品。

葉言也掃過這些大臣,每個時代……總有人是好人,是在乎百姓的為官者啊。

朱元璋見此,也知道自己沒辦法再怒下去,也不能下達抓捕李魁之類的憤然命令。

“哼!你們一個個這是逼宮嗎?”

此言一出,群臣大驚,臉上都瞬間沒了血色。

“陛下息怒!臣等萬萬不敢!”跪在地上的官員們慌忙叩首,額頭幾乎觸碰到冰冷的地磚。

葉言本體及王彥分身也適時地將身體俯得更低,做出誠惶誠恐的姿態,心中卻明白,老朱要開始下臺階了。

果然!

朱元璋並沒有繼續發作,他身體微微後靠,緊鎖的眉頭似乎鬆開了一點,說話也帶上了熟悉的味道。

“真當朕會隨意殺諫臣?朕殺的是目無君父,妄議朝政以沽名釣譽之徒!”老朱說的真好聽,就好像給自己方才的暴怒一個冠冕堂皇的解釋,他不是不能容諫言,是不能容狂悖!

“方才葉言說得好!朕的雷霆之怒,不為他李魁一人之狂,為的是糊窗紙三字背後捅向朝廷、捅向咱大明子民心窩的刀子!這天下,是朕的天下!這黎民,是朕的子民!何人敢假借國策之名,行盤剝百姓之實?!”

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

“咱自登基以來,最恨的,就是欺上瞞下!最恨的,就是口稱忠君愛國,實則貪蠹枉法之徒!”

朱元璋又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壓下某種翻湧的情緒,最終,用一種帶著幾分疲憊卻又無比強勢的口吻在說話。

“也罷!既然王彥願以頭顱作保,葉言等人也言之鑿鑿,說是事關天下黎民之苦,弊政之根源...”老朱頓了頓,嘴角也扯出一抹無比讓人膽寒的笑容,“就讓李魁這狂犬說說,他這口中百姓嘴裡糊了天下的糊窗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剮你一人的刀將慢得很!慢到讓你後悔今日踏進這奉天殿的門檻!”

這話說的是真讓人膽寒,把凌遲都說出一種風味了。

葉言也知道事成了,李魁這分身也不客氣。

只是李善長還沒反駁呢,他也不急著繼續針對朱元璋,所以表態後,直接看向李善長!

“謝陛下饒恕!但!韓國公可有反駁之語?”

李善長注視這李魁的質問神色,眼神中也有了幾分怒火,對方是真不把他當左丞相看,哪怕他馬上就要下臺……

不過李善長畢竟是洪武真正的百官之首,他的涵養是葉言都所不及的。

所以即使他無比憤怒,但說話卻依舊有條理,有禮數。

所以僅僅是瞬息之間,多年政壇沉浮磨礪出的城府壓倒了他本能的憤怒。

他李善長很清楚,此刻皇帝的眸子正死死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暴怒失態?那隻會讓自己更慘,但……他李善長哪怕是即將致仕,或者說被皇帝趕出權力圈子,可他絕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也絕不是任人踩踏的階下囚!

第一句話,他躬身對老朱行禮。

“陛下,此子實乃狂悖無倫,目無尊卑,逞口舌之利而亂國事,視朝堂綱紀如無物,老臣……”他頓了頓,輕輕搖頭,竟在嘆息中蘊著深沉的痛心與憂國,“……也實感震駭。”

這開場白是認定了李魁的狂悖和亂國事屬性,直接給定性了。

他直起身,目光這才落到眼中毫無畏懼的李魁身上。

這李善長的眼神並無如何惱火之色,只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與悲憫。

“李僉事你一口一個糊窗紙,說的是什麼?說的是厭陛下的愛民之心,說的是汙朝廷的百年聖德。”

他彷彿在講道理一樣。

“寶鈔之制,乃陛下思慮社稷、體恤黎民之聖意,非為一時一地之利。此法度初行之時,萬民鼓舞,市井井然,何來糊窗紙之蔑語?可見其弊,非生於大策根本,實為推行之法與人心之變。”

“老臣忝居相位,總領中書,凡地方呈報關於鈔法弊情者,皆視為頭等要務,或責吏部嚴核職司、或令戶部查辦奸商、或敕督察院整飭風紀……樁樁件件,絕無懈怠推諉!”

這話的隱藏鋒芒露出來了。

我李善長領導的宰相府,處理這類問題態度積極!機制完善!程式嚴謹!那麼問題出在哪裡?要麼是你李魁在說謊,要麼是其他地方官員和姦商太狡猾,要麼是……執行和監督的人工作沒做到位。

但絕不會是我總攬全域性的中書省,或者陛下這政策出了問題!

他也話鋒再次一轉,變得更加語重心長,帶著為年輕後輩惋惜的口吻。

“老夫不解啊,你既心懷民瘼,為何不循正常途徑,層層上稟?以七品給事中身份,可直接密封奏本直達天聽!或向都察院風聞舉報!何須在科舉試卷中提問士子?何須在金日朝廷上質問陛下,質問我等朝廷命官,這令人疑心你究竟是欲為民請命,抑或……別有用心,試圖以驚世駭俗之語邀直取寵,動搖國本呢?”

看看,這比那個胡惟庸說話都高了好多層次,這才是洪武丞相該有的能耐。

這話出口的瞬間,葉言都愣了幾秒。

這位……

更會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