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看眼前這扭打在一起的樣子,那一刻葉言是真的明白什麼叫‘民風彪悍’,古人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啊。

而且,隱晦的用目光看向遠方的酒樓,朱標為什麼出現在那裡不提,但他從頭至尾都看到了吧?

一股寒意瞬間從葉言尾椎骨竄上頭頂啊!

他萬萬不能在這時候為張石頭這軍戶子弟出頭,大談科舉實務,還展現出對農事賦稅如此深刻的見解……這與他之前塑造的稍顯圓滑、揣摩聖意的葉言形象嚴重不符!

朱標也不是朱元璋,他在歷史上留下的仁義二字,但要知道四大案三個都是經由他手,所以很多貪官其實是他派人逮捕、殺死……但就這樣一個人,卻留下了那種名聲,自己是一點不敢小瞧這洪武的太子爺。

“住手,都給本官住手!!!”

就在張石頭怒火攻心,樹枝揮下數次,打的王秀才驚惶後退的瞬間,李魁的聲音出現了。

那極為有用的二字,所謂‘本官’一下子嚇得很多百姓讓路,人群中不自覺分開一條大路。

只見李魁大步流星而來,他依舊穿著那身略顯陳舊的青色官袍,但此刻周身散發的氣勢,卻比在奉天殿撞柱時更顯凜冽。

“光天化日,聖賢之地!爾等竟敢在此鬥毆喧譁,汙了貢院清名!成何體統!”李魁這分身喊的聲音極大,一下子嚇得兩個少年趕緊分開,同時抬頭就看到一個官員衝著他們走來。

那目光是多麼的嚴肅,狠狠瞪了他們二者。

葉言有意讓分身擺出剛剛看到自己,然後一臉不屑的樣子,這之後……才開始他的絕活。

“究竟發生了何等事,在聖賢之地豈能行這鄉野村夫之舉,都說給本官聽!”

王秀才明顯被這突如其來的官員嚇一跳,那一刻還差點嚇得跪地,不過看到李魁所穿的青色官袍,那品級並不高?

他馬上強裝鎮定,色厲內荏地辯解:“大人,事情是這樣的……這鄉野匹夫如此蠻橫的辱罵於我,士子我也是看不過,那位大人專心考究吾等,豈能這般廢話,而且……”

這世家子弟的心是真狠啊,他下面這句話,葉言聽了都覺得離譜。

“非是學生尋釁!是這粗鄙軍戶,不通聖賢,強詞奪理,竟敢妄議賦稅,詆譭聖朝!學生不過據理力爭,維護斯文體統,他…他竟要行兇!”

“你放屁!”張石頭氣得眼睛更紅了,這傢伙完全把一切都顛倒黑白,明明就是策問後,這士子看不起他……不對,一直就沒看得起他,自己就是實話實說自己的經歷,怎麼就這般待他?

“閉嘴!”李魁裝模作樣的一聲暴喝,此時竟然沒有信了他們的言語,反倒是詢問周邊看熱鬧的百姓們。

這一幕,遠處的朱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由點點頭。

“……還真是李魁這等孤臣、諫臣的作風。”

當分身假裝剛剛瞭解一切內容後,突然間就把怒火完全傾瀉在王秀才身上。

“維護斯文?好一個‘維護斯文’!咱看你維護的是你這身酸腐皮囊下的齷齪心腸!”

他幾步逼到王秀才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帶著迫人的壓力。

“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既是策問……那本官也問問你,‘谷不可勝食’是張口就來的?再問你,麥分幾時下種?粟遇蟲害當如何?一畝上田,豐年實收幾何?賦稅幾何?佃戶租子幾何?交完租稅,一家幾口還能剩下幾鬥米活命?!”

他的聲音是那般尖銳,問題也一個比一個具體,一個比一個誅心!

王秀才表情也變了,今天遇到的大明官員,怎麼和家裡父親接待的完全不同?

他只能支支吾吾的說些什麼,聖賢雲……、體恤民情……之類的空洞詞句,眼神更是躲閃。

“閉嘴吧!”李魁直接大喝一聲,更是指著他說:“你能懂這些嗎?!你根本不懂,他葉言問的是算計題不假……但爾完全是五穀不分的蠹蟲!只會捧著聖賢書,站在雲端裡指手畫腳!怎麼?難道是這村夫小子答得上來,你就嫉妒不成?”

他更是突然罵道:“賦稅乃國之根本?這話從你這張只知奢靡享受,不知民間疾苦的嘴裡說出來,簡直臭不可聞!”

他就彷彿因為這件事被激怒,就彷彿很不滿現在這群貢院士子們的表現,直接看向周圍始終圍觀計程車子們。

“他二人吵鬧之際,你們!你們一個個自詡清高,滿腹經綸!可你們讀的聖賢書,可曾教你們睜開眼睛看看這人間疾苦?可曾教你們彎下腰去,摸摸那被汗水浸透的黃土?沒有!你們讀的書,只教會了你們如何用華麗的辭藻粉飾太平,如何用空洞的道理去鄙視那些供養你們的衣食父母!”

“見此事,居然一個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怎能懂聖賢書,怎能科舉中仕,看清這大明治下的問題!”

此時,葉言本體就恰到好處的突然抓住分身的胳膊。

“李魁,你放肆!”這出戏葉言必須要演出來,也是演給朱標,演給老朱看的。

“嗯?葉言,你莫不是要說我什麼?”

葉言本體語氣特意放鬆一些,也帶著點‘官場的暗示’講話。

“李大人!慎言!此乃貢院重地,士子云集,豈容你在此咆哮辱罵,置朝廷顏面於何地?王秀才縱有不妥,自有學政處置,何須你越俎代庖,行此粗鄙之事?況且……大明有甚麼問題,聖上乃是真君治國!”

這不和的戲碼,演得恰到好處。

葉言表面是在呵斥李魁維護秩序和體統,實則是在李魁這烈火上又澆了一勺油,將矛盾徹底激化,也吸引住了所有目光,包括遠處酒樓上的那雙眼睛。

“放開!”

李魁一下子就被激怒,猛地一甩胳膊,力道之大讓葉言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這更顯其狂悖。

“聖上乃真君?哈哈哈哈,好一個真君!”分身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因葉言的阻攔而更加激憤,“葉言!你這等在我眼裡,只是知道揣摩上意,和光同塵的滑頭,怎配來教訓我?朝廷顏面?朝廷的顏面就是被這等只知死讀書、不通實務,甚至還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廢物丟盡的!也就是被你這種遇事只知息事寧人,粉飾太平的庸官敗壞的!”

他猛地一指紫禁城位置。

“聖上確實是難得一遇的治世大才,但大明的問題,就是吾輩要探究,要提出的!”他一揮衣袖,一臉的不耐煩,“汝!休要多說,不配與我為伍!”

這戲簡直太好了,葉言藉著李魁嘴說完這句話才鬆口氣,那可萬萬不能和分身為伍,這群假人的命就不是命啊。

李魁也不理本體偽裝出的難看臉色,猛然轉身,居然做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舉動!

他劈手奪過王秀才手中那本裝幀精美的《孟子》,看也不看,雙臂用力!

嗤啦——!

那本承載著聖賢微言大義的書冊,竟被李魁生生撕成了兩半!

“聖賢書?讀進狗肚子裡去了!”李魁將殘破的書頁狠狠擲於地上,用沾著泥土的官靴重重踏上,碾了又碾!

他指著那堆廢紙,對著神色鉅變的王秀才和所有士子,大喝道:“睜開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這些死記硬背的章句,救不了淹死的秧苗!填不飽餓癟的肚皮!擋不住北元的彎刀!”

“朝廷取士,要的是能分得清麥粟,算得清賦稅、懂得民生疾苦,能為陛下分憂、為百姓做實事的幹才!不是你們這等只知死啃書本,誇誇其談,甚至視軍戶農戶如草芥的朽木!”

這朽木二字罵的極恨,所有士子都是臉色一變……眼底深處都有幾分憤怒和仇視,對方簡直不把他們當成才子看,簡直不把自己等當人看。

王秀才更是如遭雷擊,看著地上自己那被踐踏的書本,彷彿看到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根基被徹底摧毀,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恐懼湧上心頭,他尖叫一聲!

“我的書!你……你竟然如此羞辱我這等士子,我…我要去都察院告你!!”

“告我?好好好,好一個秀才!”李魁,或者說葉言眼睛都放光,最後說了更讓人惱火的話。

他猛地指向張石頭,聲音拔得更高,帶著一種悲憤的控訴,響徹整個貢院門前!

“他說得真對!那題就不是簡單的算計……他一介村夫算的是他爹孃鄉親流汗流血種出來的糧食!算的是百姓活命的根本!”

突然又指向害怕的王秀才。

“而你呢?你算的是什麼?算的是借葉言這等官的垂青?還是說算如何踩著百姓的脊樑骨,用幾句空談換你頭上的烏紗帽,換你滿身的綾羅綢緞!他是軍戶怎麼了?軍戶子弟想讀書求上進,礙著你什麼了?這大明律哪一條寫了軍戶子弟不得科舉?!”

李魁越說越怒,朱元璋都沒能壓下去的那股孤臣的倔強和憤懣,彷彿此刻是完全爆發出來!

“什麼龍生龍鳳生鳳?放你孃的狗臭屁!太祖皇帝當年也是窮苦出身!這大明江山,是千千萬萬像張石頭父輩這樣的軍戶、農戶,用血汗、用性命打下來的!不是靠你們這些只會掉書袋、瞧不起泥腿子的酸儒空談出來的!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在此妄斷他人前程,堵塞寒門之路?!”

李魁突然一巴掌扇在王秀才臉上,同時猛地將自己腰間那塊象徵言官身份的腰牌扯了下來!

啪——!

那沉甸甸的銅製腰牌,被李魁用盡全力,又狠狠地抽在了王秀才那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上!

“啊——!”王秀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抽得原地轉了個圈,半邊臉頰瞬間紅腫起來……但竟不敢再說什麼。

全場死寂!

連遠處酒樓上朱標的下屬都倒吸一口涼氣!這位李大人真是百無禁忌!

竟敢在貢院門前,用官身腰牌當眾抽打一個有功名在身計程車子臉面!這簡直是徹底的……駭人聽聞!

張石頭更是徹底懵了,手中的樹枝都掉在地上,看著為自己出頭,不惜當眾行兇的青天大老爺,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恐懼,慌忙間就跪下了。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是小子魯莽,連累大人了!您不值得為小子這等賤民去……”

“賤民?誰說你是賤民!”李魁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指著癱軟在地的王秀才,“在他這等貨色眼裡,除了他們自己,誰不是賤民?!咱打的就是這等眼高於頂、心無百姓、只會空談誤國的蠹蟲!咱今日就是拼著這身官服不要,也要打醒你這雙狗眼!”

現場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圍觀人群噤若寒蟬,無人敢出聲。葉言心中念頭急轉,正思索如何收場。

就在這時——

“夠了!”

一個清朗卻蘊含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忽然傳來。

唉!這下,逼得朱標也得出來表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