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順自己更是如同被重錘砸中了天靈蓋,僵立在原地,渾身劇顫。

他看著高臺上那捲明黃的聖旨,那張黝黑粗糙、佈滿了被鐵星燙出疤痕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豆大的濁淚混合著油汗猛地滾落下來。

他死死攥著拳頭,關節捏得發白,乾裂的嘴唇翕動著,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天使的聲音如同驚雷繼續落下:“其他天津衛、皇工院有功軍民、官吏各役!由總理海關楊文德及工部、司禮監、內承運庫議定,論功行賞!按《新海則》例,可於日後海舶稅賦盈積中,得功勳田畝或銀股!”

人群又是一陣激動。

天使並未停頓,反而更加洪亮:

“另!此港竣工獻禮之時!朕更要告諭寰宇!”

“凡大明子民!無論士農工商!無論出身貴賤!”

這最後一句,是皇帝親筆!

“能造堅船利炮以御外侮者!能修千里海堤澤被蒼生者!能精煉銅鐵充盈國庫者!乃至能建倉廩通衢、精研稼穡器用諸工者!”

“凡有技之長!有工之巧!能成於國計民生社稷至偉之功者!”

天使拖長了音調,每一個字都彷彿砸在鐵砧之上:

“朕,以四海帝王之名作保!”

“功成之日!”

“工可通爵!”

四個字!

如同點燃了沉寂油池的烈焰!

高臺之下,跪伏的匠役群中,驟然爆發出無數粗重的喘息!

那一張張佈滿灰塵和油汙、常年被煙熏火燎的臉抬了起來,眼中迸射出的光芒,比高臺頂端的烈日更加灼熱!

匠可通爵!

他們的“工”和“技”,真的能換取那世代傳襲的丹書鐵券了?!

劉長順猛地揚起那張涕淚橫流的臉,喉嚨裡發出一聲不成調的嘶吼,高高舉起那雙佈滿厚繭、留著道道燙傷傷疤的巨手,朝著京師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叩了下去!

額角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地上!

不止是他!

所有匠戶、所有低階督造官吏、所有知道這個港口每一塊石木凝結了多少血汗的人,都狂熱地、不顧一切地叩首在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第一次真正發自肺腑地在大沽口這片新生的土地上炸響,伴隨著獵獵海風,席捲向遼闊的海疆。

……

……

聖旨的訊息尚未完全在大沽口的熱烈中平息,卻已經化作最鋒利的箭矢,射入千里之外的江南。

蘇州,拙政園。

曲水流觴依舊,亭臺樓閣如畫。

幾位穿著天青色蘇綢暗花直裰、頭戴高士巾的清瘦老者圍坐水榭。

茶是頂尖的蒙頂石花,香是清雅的江南沉水。

然而氣氛卻凝滯得如同結了冰。

“……工可通爵?”

其中一位鬚髮皆白、面容清癯、曾經官至南京禮部侍郎的老者捏著手中那張剛剛由六百加急飛遞而來的宣紙抄本,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臉上沒有表情,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冰塊:“大匠造劉長順,賜工部員外郎?領天津衛火器局?賞鬥牛服?”

“哼!”

旁邊一位穿著寶藍色綢衫、體態略顯富態的中年人將手中茶盞重重頓在紅木几上,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嫉恨:“腌臢工匠!粗鄙軍戶!竟也敢著鬥牛服?那是褻瀆!”

他是南直隸有名的大絲綢商,手眼通天,家財足以堆山填海。

“天津港開……好大的胃口!”

上首那位身著樸素葛袍、面容隱在陰影裡的老者緩緩開口。

他聲音不高,卻讓水榭內的空氣瞬間又冷了幾分。

這位,曾是執掌漕運幾十年的總兵官致仕,江南真正的地下巨擘。

他佈滿老年斑的手指在抄寫聖旨最後那句“工可通爵”上重重劃過,彷彿要將那字跡戳穿:“沒想到朝廷開海的速度居然這般快……”

水榭內的空氣凝滯如鉛。

葛袍老者那句“工可通爵”與“開海速度”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砸碎了最後的僥倖。

曾經官至南京禮部侍郎的白髮老者,清癯的臉上皺紋更深了:“工可通爵……此旨一出,非獨寒了天下士人之心,更是開了以‘利’壞‘禮’的萬惡之源!銅臭之氣,熏天!我等秉承聖賢教誨,尊禮重教,維繫綱常……”

體態富態的絲綢商冷哼一聲,先前對鬥牛服的鄙夷已被更深的憂慮取代:“心氣?心氣值幾個錢?!那新君刀口舔血登的基,三年間東廠、錦衣衛殺的人頭,秦淮河都要染紅幾回!蘇州府去年清丈‘隱田’,我那遠房表舅家,掛靠田地也不過千畝,查出來二話不說就鎖了全家男丁,家產充公!那可是上上代的進士之家!”

他越說越氣,聲音卻又因恐懼而越發顫抖,手指神經質地搓著袍角精緻的雲紋:“如今新科舉還未塵埃落定,他朱家皇帝親掌的鷹犬都換了血,更兇殘!我們在這兒罵?罵給誰聽?讓他那無孔不入的廠衛聽了去,明日怕是這拙政園的荷花池裡,就得浮起幾個穿綢子的了!”

“噤聲!”

葛袍老者猛地抬眼,渾濁的眼珠射出寒光,掃視過兩人。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意氣用事,取死之道!”

水榭內瞬間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

葛袍老者沉默片刻,枯瘦的手指在石几上無意識地敲擊著,那聲音彷彿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聖命難違。這海,看來他朱皇帝是鐵了心要開了。”

他目光轉向那絲綢商,聲音帶著一絲深意:“王員外,你家商船行走呂宋、琉球,雖未曾逾制去那佛郎機的地界,但……族中船老大們手中所積攢的海道針經圖譜、沿途島嶼水文記錄、以及那些私繪的水路圖……可還在?”

王姓絲綢商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馮老……您的意思是?”

“獻出去。”

馮老的聲音乾澀而清晰,“都拿出來,整理成冊,連同我們幾家這些年透過私港渠道,高價收買、謄錄來的那幾份據說是泰西人勘定的南洋海道全圖,一併著人密送至京!不必經通政司,尋可靠的門路,直接送進宮,呈御覽!”

他特意加重了“御覽”二字。

“全部?”

另一位老者失聲,“那可是……”

“保命的籌碼!”

馮老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皇帝最想要什麼?是船!是海圖!是開闢航道、掌控大海!工可通爵,那便是‘功’!我們獻上的也是‘功’!獻上這些壓箱底的東西,是在向皇帝陛下表明心跡:江南士紳,並非一味阻撓新政,願為新朝開海,略盡薄力!哪怕這薄力是被逼出來的!”

他嘆了口氣,那嘆息裡充滿了老邁的無奈與審時度勢的冷酷:“名聲……暫時顧不得了。先保全闔族身家性命,渡過眼下這道坎再說。工部、司禮監、新設的海關總署,哪個不是他的人?有我們手中這些圖,他開海興許能快幾分。獻出去,至少能表明我等未曾參與‘阻撓’之事。”

他強調著未參與阻撓,試圖劃清界限。

王員外肥碩的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最終,對皇帝那把寒光閃閃屠刀的恐懼,徹底壓倒了心疼那些耗費巨資得來的海圖秘本。

他一咬牙:“好!我王家願獻!”

“還有,”

馮老低聲道,聲音輕得如同耳語,“給京師禮部的那位寫信,言辭務必要謙卑!把姿態放低,越低越好!就說江南士紳感念聖上天威,深知開海之利國利民,此前不過是囿於祖製成規,一時迂腐。如今痛改前非,願傾所有私藏,助我大明揚帆四海!”

這份“請罪疏”加上“投誠圖”,便是他們在朱皇帝赫赫皇權重壓之下,唯一能想到的、卑微的“自保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