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內死一般的寂靜中,唯有錢龍錫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朱焱那聲‘腐儒’像淬了毒的冰錐,紮在每一個緋袍文臣的心尖上。

“於國無補?於民無益?”

錢龍錫如遭雷擊,血色從臉上褪盡,他盯著龍椅上那個撥開十二旒珠簾的年輕帝王,喉頭滾動幾下,猛地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悲鳴,竟直挺挺向後倒去!

“閣老!”

“錢公!”

幾位靠近的重臣慌忙撲上去攙扶,殿內瞬間亂作一團。

朱焱冷漠地看著這出鬧劇,眼中沒有絲毫波瀾。

直到錢龍錫被掐著人中悠悠醒轉,發出野獸般的嗚咽,他才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如重錘砸在每個人耳畔:“覺得委屈?覺得朕羞辱了聖人之道?”

他緩緩起身,玄色龍袍下襬拂過御階,踱步至丹陛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片混亂。

“薩爾滸丟遼東!廣寧棄遼西!建奴屠戮我子民之時,爾等在做什麼?!在爭國本!在辯梃擊案!在窩裡鬥!”

朱焱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誅心:“天下賦稅不足,衛所兵逃亡如潰蟻,邊軍欠餉數月譁變在即!爾等戶部、兵部的清流們,可有一人能拿出實策?!除了哭著喊著祖宗法度不可變,除了抱著那幾本前朝空疏的註疏當金科玉律,你們還會什麼?!”

他目光如刃,掃過吏部尚書:“考成法推行一年,為何清丈田畝的進度在蘇松二府寸步難行?!是田冊丟了,還是爾等收了豪紳的好處,把田畝數抹了?!”

吏部尚書渾身一抖,臉色煞白,噗通跪倒:“臣、臣……”

朱焱根本沒等他辯解,目光倏然射向兵部尚書王洽:“遼東月前奏報火藥短缺!京營庫存火藥黴爛近三成!爾等兵部是吃乾飯的,還是覺得朝廷的銀子可以隨意糟蹋?!”

王洽抖如篩糠,汗如雨下,匍匐在地,大氣不敢出。

“這就是大明養了幾十年的國朝棟樑?”

朱焱的聲音驟然轉冷,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厭倦和鄙夷:“空談誤國,腐儒誤國!半點實務不通,遇事只知推諉掣肘,於江山社稷有半分用處?!面對朕削藩、肅貪、推行火器新政,爾等除了跪地哭喊祖宗,除了在背後結黨營私阻撓掣肘,還能幹點什麼人事?!”

他的目光最後釘在錢龍錫灰敗的臉上,那位鬚髮皆白的老臣癱軟在旁人臂彎中,眼神渙散。

“覺得朕奪了你們的進身之階?覺得讓工匠與爾等同列是奇恥大辱?”

朱焱嘴角噙著一絲刻骨的譏誚,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死寂的大殿:“告訴你們!遼東那千二百顆人頭落地!靠的不是爾等引經據典的錦繡文章!是靠匠戶輪錘砸出來的新式銃管!是靠工業院日夜不息爐火煉出來的炮鋼!”

他陡然轉身,玄色龍袍揚起一片驚心弧度,聲如驚雷:“新科舉三科,設定了!此事無需再議!朕意已決!今科鄉試,工科、算科、水科與經義同開!敢有阻撓新政者,視同抗旨!”

“王承恩!”

“老奴在!”

“傳旨!內閣次輔錢龍錫,當殿咆哮御前,目無君上,革去一切職銜,即刻逐出宮門!永不敘用!”

“兵部尚書王洽,尸位素餐,失察火藥黴變,削職一級,罰俸一年,閉門思過,未有新旨不得視事!”

“吏部侍郎李承祚,主理蘇松田畝清丈,蓄意拖延,包庇地方,著錦衣衛北鎮撫司拿問,徹查其府!”

一連三道冰冷無情的旨意砸下,如同三記重錘,將朝堂之上僅存的一絲僥倖徹底碾碎!

朱焱看也不看癱倒在地心如死灰的錢龍錫,也不看面無人色被兩名錦衣衛力士如拖死狗般架出去的李承祚。

他只是負手走回龍椅,拂袖坐下,十二旒玉珠重新垂落,遮蔽了那雙冰冷到極致的眼眸。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淡漠的聲音響徹大殿。

英國公張惟賢第一個躬身,聲如洪鐘:“吾皇萬歲!臣謹奉詔!新政大善,必使我大明基業永固!”

武勳一系,工業院主事宋天星,以及寥寥幾個看清形勢的年輕官吏,轟然跪倒:“陛下聖明!臣等謹遵聖諭!”

剩下的文臣武將,絕大多數人臉色青白,身體微顫,感受著北鎮撫司番役投來的冰冷目光,終於在這毫不掩飾的鐵腕威壓下,緩緩地躬下了他們曾以為驕傲的脊樑。

……

……

乾清宮西暖閣裡燈油漸枯。

朱焱揉著脹痛的太陽穴,面前攤著三份奏疏:遼東新設的河槽道請撥水利銀;浙江清吏司上報織造局貪汙案;太常寺奏請修繕南京孝陵。

擱在半年之前,這隨便哪一項都夠讓六部踢上一個月的皮球。

新任的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史可法垂手立在階下,背挺得筆直。

他是錢龍錫被當廷拖走後,由朱焱指名道姓上任的六部尚書。

皇帝的目光掃過史可法額角沁出的細汗,那汗珠竟能紋絲不動。

“河槽道的銀子撥下去,”

朱焱丟開最後一本關於孝陵的摺子,“工程進度,一月一報。”

“臣明白!”

史可法猛地躬身,袖中的指節捏得發白:“臣已嚴令工部、河道總督衙門各遣一名主事長駐河槽,所有工料採買、銀糧支應均需兩名主事聯名畫押。每一筆出入賬冊,以快驛直呈通政司存檔備核!”

語速極快,字字清晰,幾乎背書一般。

朱焱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階下這誠惶誠恐的“賢臣”,半年前不過是戶部一名謹小慎微的郎中。

錢龍錫倒臺當夜,東廠提督王承恩就在朱焱的命令站在他家中逼仄的小院外。

“鹽引的賬清出來了?”

朱焱放下奏疏,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西暖閣裡異常清晰。

史可法立刻從袖中抽出一本薄冊,雙手高舉過頭頂呈上,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回陛下,已查明。自天啟七年至崇禎元年九月,兩淮及長蘆鹽引溢發共一百六十七萬引,通州、揚州倉廒虧空鹽一百四十萬石,折銀……至少兩百五十萬兩黃金。”

“折黃金至少兩百五十萬兩……”

朱亥重複了一遍,指尖在那數字上輕輕點了點,抬眼看向階下的臣子,“史卿,這數目,駭人聽聞啊。”

史可法脊背又挺直了幾分,聲音卻平穩無波:“是,陛下。其因有三:鹽吏勾結巨賈,買通倉場監管,以陳抵新、虛報火耗、空引倒賣,手法不一而足,皆賴鹽政腐朽,監管虛設。”

“你半個月不到就查明瞭?”

朱焱的語氣聽不出是贊是疑。

“臣調取了各鹽場十年檔案,複核了通州、揚州及沿途水次十數倉廒的出入記錄數百冊,刑部、都察院並南京戶部往來的案牘亦比對過半。”

史可法回答得一板一眼,彷彿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徹夜未眠,然臣以為,此案牽扯國本,不宜再拖。”

一陣短暫的沉默。

朱焱的目光掠過史可法眼下深重的青黑色,再落回那本記錄著觸目驚心貪墨的簿冊上。

油燈的光晃了一下,史可法捧冊的手,穩如磐石。

“辦得好!”

朱焱猛地提高了聲音,像一塊石頭砸進深潭,“該抓的抓,該抄的抄!兵部、刑部若有推諉阻撓,你持此冊,拿朕的金牌去辦!”

史可法深深拜下:“臣,領旨!絕不負陛下所託!”

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

“起來。”

朱焱緩和了語氣,甚至帶著點玩味,“外面的風聲,想必你也聽到了幾分。‘史閻羅’?呵,朕倒覺得,大明朝堂,缺的就是你這種‘閻羅’!”

史可法站起身,肩背卻繃得更緊了,像一張拉滿的硬弓:“雷霆手段,實非得已。驚擾朝野,有傷聖德,臣惶恐。”

“傷朕的德?”

朱焱嗤笑一聲,起身走到史可法面前,他個頭比這位新尚書略高一點,那沉甸甸的龍袍帶著無形的威壓,“史可法,你告訴朕,不辦了他們,難道放任這些蛀蟲繼續啃食大明的根基?等著建奴的鐵蹄踏進山海關,朕再帶著你們去太廟哭太祖?還是說……”

朱焱的聲音陡然轉冷,逼視著史可法低垂的眼瞼:“你也覺得,朕任你為這戶部之首,是讓你來做和稀泥、念苦經的和事佬?”

史可法猛地抬頭,對上帝王那深不見底、卻又銳利如冰的目光,心頭劇震。

這位年輕君王話語裡的血腥氣,對所謂“清議”、“非議”的絕對蔑視,像一道雷霆劈開了他心頭的遲疑。

“臣不敢!”

他斬釘截鐵,聲音因激動而微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社稷除蠹,為黎民追贓,臣縱身負萬千汙名,死亦無懼!”

“好!”

朱焱猛地一拍紫檀御案的桌角,發出沉悶大響。

案頭的筆架硯臺都跟著一跳,燭火的影子在史可法驟然抬起的臉上猙獰搖曳。

“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朱焱盯著史可法驟然繃緊的身體,一字一句,帶著鐵砧砸落的重量,“朕不怕你做‘閻羅’,就怕你做‘菩薩’!給朕記住了,刀子要快,下手要狠!朝堂之上,朕容得下辦事的‘酷吏’,容不下誤國的‘腐儒’!該你史可法管的事,給朕釘死了!天塌下來,有朕頂著!”

“臣!”

史可法只覺得一股洶湧澎湃的血氣從腳底直衝頂門,他撩開深緋色的官袍前擺,轟然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砸在冰涼的金磚之上,“遵旨!萬死不辭!”

朱焱看著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肩背,緊繃的面容終於流露出一絲極淡的、卻屬於勝利者的弧度。

“滾回去辦事。”

朱焱擺了擺手,聲音恢復了些許平常,“銀子追回來,遼東將士的冬衣,還有工部新奏上來的黃河堤款,就都有著落了。”

史可法再次深深叩首,起身時腳步似乎略有些踉蹌,但那背脊卻挺得比來時更加筆直,彷彿一塊投入渾濁潭水的巨石,明知會激起滔天巨浪,卻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