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景色無邊。

已經祭過泰山,拜過歷代先皇,午門口的角聲正是響徹雲霄。精緻的錦毯一路綿延著蒼青的地階,通往高高在上的地位,文武百官跪在陛下,恭恭敬敬地等候著新一代君主登基。

百官中領頭的年輕人竟是格外醒目。容貌清俊,氣質溫潤,雖然跪著,眉目之間卻是隱藏不住的清華,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他。雖然沒有表情,可是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心裡似乎藏了事。

“新皇駕到。”鳴禮官一聲令,階下鳴鞭。祭祀的古鐘被敲擊著發出悶悶的聲響,莊嚴肅穆。那一片明黃色就這樣進入人的視線。明豔熱烈,矜貴無比。

一步一步,踏上最高的地步,停在了龍椅面前。久侯的宰相依照古禮獻上詔書和玉璽,只要他一伸手,這如畫的江山便是在他一手掌控中。從此高高在上,萬人敬仰。

可是垂手等候許久,也不見新皇有要接過的跡象。正要行三跪九叩之禮的百官也是心存疑慮,莫非是皇上初登大寶,太過激動?

“吾弟,你來。”新皇的聲音竟是這樣的清朗。

階下的五皇子抬頭,幼圓的眼睛睜大,有些不可置信。早知皇家沒有真情,沒想到三皇兄平時為人和善,遇事不爭,剛剛登基竟然也是這般......心裡打了個哆嗦,卻還是強自鎮定地依言上前。

“皇兄願將這萬里江山交在你的手裡。吾弟,你可要好好守護。”

彷彿聽不懂他的話,五皇子訥訥。一旁的宰相已經是大驚失色,連忙跪下進諫:“五皇子尚且年幼,怎麼堪擔大任。江山社稷怎麼可兒戲,皇上三思啊。”

“宰相此言差矣。吾弟雖年幼,卻是天資聰穎,向來處事果毅,假以時日必定可以擔當大任。何況朝中還有諸位大臣相助不是?”

“皇兄,你呢?”五皇子道。

“皇兄不愛爭權奪利,只想找一個心愛的女子相處一生,隱隱於市。”

階下的年輕人臉色微微一變,縮在袖子裡的雙手已經緊緊握成了拳頭。

午門吱一聲開啟,金色的光漏了一地。逆光中依稀看見娉婷的身影。那是美麗的女子,眉目動人,宛然如畫。僅著了素衣,可是每一步走來都好似踏著凌波,款款而行,每一寸都是極致的驚豔。

好似陷入一場夢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定在她的身上。

看著她一步步走在高高的臺階,走向那個剛剛親口放棄了江山的帝皇。俊美的帝皇在見她進來的時候,目光如同一池春水,融化了所有的冰雪。

所謂不愛江山,愛美人,就是如此罷。百官輕嘆,卻也理解。這樣的人間絕色,如是能擁入自己的懷裡,就是不做帝皇也無怨了。

年輕人的臉一片死灰。修竹一樣的身子微微顫抖。

入目,明黃色的袍子擁著一襲雪白,正是一對璧人.他不明白,那清冷的女子明明是熟悉的,卻為何突然這樣陌生,陌生的叫人心痛。她從來沒有這樣冰冷的姿態,一點也找不到前夜與他纏綿床榻時候可愛嬌羞,歡歡喜喜籌備兩人婚禮的模樣。

只是幾天的光景,天地傾覆了嗎?

“我只願和她歸隱,不再過問世事。\"話語一落,便是字字如玉,碎在地上不容更改。

百官失色,跪在地上:\"皇上三思。”

只有他沒有下跪,怔怔地看著她和另外一個人相擁著走向他。擦肩而過時,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你真的要和他走?真的要拋下我了嗎?”

百官不由倒吸一口氣。竟敢和皇上搶女人,這新科狀元是不是不想活了?

她只是停步,側臉優美的輪廓象玉雕琢。“往事已矣,你全都忘記吧。”

雲袖抽離,漸行漸遠。

他怔了許久。直到身旁的兵部尚書說話:“這一回,你也真是太大膽了,幸好皇上不計較啊,不然你現在哪裡還能完整地站著。”

完整嗎?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的靈魂被一片一片的撕裂,那種痛苦是無法形容的傷。她說往事已矣,全部忘記。輕描淡寫,抹殺了曾經的所有。怎麼忘,那些記憶,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已經被刻在了骨血裡。就算是碎裂,也能在他的心口復活重生,再一次折磨他。

怎麼忘記,那些與她一起的喜怒哀樂,是不是隻有死掉才能擺脫失卻的痛楚?

“竟是如此嗎?”他喃喃,突然喉間一陣腥甜,哇地吐出一大灘血來,連眼前神色驚訝的尚書的臉也漸漸模糊不清了。

其實,這樣也好啊。

忘記,一定要忘記......可是為什麼浮現在腦海裡的一幕幕卻是她嫣然的模樣?

如果回到當初,當初......

天色微微暗了,遠近的青山如黛,渺遠成一幅丹青國畫。炊煙一點一點升起,嫋嫋絲縷,如線如紗,縈繞在空中,迤邐成霧。斜陽脈脈,暮光柔和,懶懶地打落在大地,散落在林間。翠綠的葉子上有金黃的光澤在閃耀跳躍,看上去十分動人。此時已經寂靜,山間的鳥兒也不叫了,只有潺潺的流水聲溫柔地向東。

山間走出來一個人,是個年輕人,身後揹簍裡有拾來的柴火。漸漸走近了,可以看見年輕人的臉,那是一張極為俊秀的臉,眉目柔和,書卷氣十足。他穿著一身青衣,衣服已經很破舊了,打了很多補丁,顏色也開始泛白。但是他穿著走過來的時候,從容不迫,一股子寧靜的氣息讓他看起來風度翩翩,別人只會驚歎他出眾的氣質,反而不會注意別的修飾了。

清澈的溪流涓涓,一望可以見底。小小的魚苗在碎石縫裡快活地遊玩,岸邊的青草幽幽一片芳香。年輕人放下揹簍,卷好衣袍,蹲下身去淨手。隔岸有洗漱的大娘看見他笑笑,和他打招呼:“喲,小紀,拾柴回來了?”

被叫做“小紀”的年輕人恬淡一笑,說道:“是啊,莫大娘。”他的聲音很清脆,就如這晚間的林風,清朗舒適,語氣很是平和。

回到家,他的家在山腳下,不是想象中那麼破舊,在風裡搖搖欲墜的茅草屋,而是乾淨而樸素的竹屋。屋子外圍有斷節的圍欄,圍欄上纏繞著無名的白色小花,也許是無人管理,這些花兒開得很是旺盛,密密聚集一起,像是一幅天然的畫。屋子邊上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翠綠的生機迎著天努力生長,再邊上就是空地了,長著嬌柔的青青小草。正是因為任之隨之,整個屋子的環境顯得非常自然而和諧。

他推開了門,進屋子先放下揹簍,接著去廚房。他是個讀書人,自然知道“君子遠庖廚”的道理,但是父母早亡,家境又貧寒,他如果不想自己被活活餓死,就只有自力更生了。

他對口腹之慾並不是很追求的,當然也是因為廚藝不佳的緣故,所以只草草用過晚飯就去房裡畫畫。貴族富人畫畫,只為陶冶性情或是附庸風雅,而對他來說,畫畫就是維持自己生計的一種比較符合書生本質的方式。

他畫過巍峨的高山,畫過潺潺的流水,畫過美麗的花朵,畫過清雅的屋舍,只是他從來不畫人。這並不是什麼怪癖,只是人生百態,一舉一動,皆是不同。他覺得自己沒有把握畫好一個人。他可以掌握世間山靈的精髓,但是抓不到人的靈魂。所以他從不畫人,尤其是美人。

“畫堂兄,你在不在啊?”他正在作畫,突然聽見門外有人見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門口的那個人已經推門進來,來人衣冠整潔,容貌一般但是氣質儒雅,想必是個急性子。他一看見紀畫堂就嘆息,道:“畫堂兄啊,你怎麼又在畫畫了?”

“李兄前來可有要事?”

“今天晚上是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啊,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情。你自己算算,已經缺席多少屆了?”來人一幅怒其不爭的樣子。

“......”

\"畫堂兄,你整日待在家中是不是也太悶了?我跟你說,今晚你可一定要去,我同咱們白馬書院的同窗可說好了的。一定要把你帶去,不然他們可不會放過我。你就當救救我好不好?“

“這......”駁了友人的面子也著實不好,可是他明日要賣的畫兒還沒有畫完呢。紀畫堂猶豫著。

來人索性取走他手裡的筆,強硬地拉他出門。“花會景色美麗,也許你去了,還能畫出更加傳神的畫呢!”

洛陽的牡丹花會真真是盛大。

“瑛珞寶珠”、“丹爐紅”、“脂紅”、“葛巾紫”、“藍田玉”、“美人紅”、“鴉片紫”、“石榴紅”、“鳳丹白”,各色各樣的牡丹花盡情地展開美麗,馥郁的香氣縈繞空中。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這詩中景象並非杜撰。眼見街道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紅紅的火光和天邊絢爛的煙花明媚了人的臉容。行人摩肩接踵,卻絲毫不減臉上的歡喜。

紀畫堂很是不解,賞花之事本屬靜觀,如此熱鬧,還有什麼興致?他坐在席間的一角,並不說話。素來很少外出,從白馬書院出來之後也很少與同窗聯絡,不比李峰通曉人事,可以與他們談笑風生。老實說,他連這些人是誰都記不得了。

只是聽他們說話,一個尖細的聲音道:“牡丹雖美,譽為國色天香,但是未免流於媚俗,像我們這等風雅人物,自然還是最愛清高的蓮花的。”

“對對對,王兄說的是。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最配我們讀書人了。”

“是啊。是啊。”

紀畫堂搖搖頭,看見角落裡一盆白牡丹。它並不像其他的花兒一樣爭奇鬥豔,盡顯花王之色,只是蜷縮著很安靜,那一種安靜彷彿將世間喧囂隔離。不是不美的,半開的樣子,含羞帶嬌,有誘惑的芳香順著風輕輕傳過來。

他伸手摸摸白牡丹的花瓣,道:\"誰說牡丹俗媚比不上蓮花清高了,我瞧著你甚好。\"

奇怪的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風吹過的原因,紀畫堂感覺到掌下的花兒正微微抖動,好像聽懂了自己的話,如女子一般嬌羞起來了。

他笑笑,收回了手。

這時,一隻肥胖的手伸過來,狠狠折下那一朵白牡丹。他下意識看過去,是一個大腹便便,喝的酩酊大醉的中年男子,衣著華貴,肥胖的十指上都帶著光彩熠熠的寶石。富商將它簪在身旁的藝妓鬢髮上,還哈哈大笑,好像對此十分滿意,道“鮮花配美人,甚妙啊。”

紀畫堂只覺心頭火氣一下子升上來,出頭道:“你怎麼可以如此?世間萬物都是有生命的,這牡丹還未全開,何以如此狠心將它折下?”

富商看看他,醉意迷濛,很不以為然:“你,你是什麼東西啊,敢管老子的事。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誰啊?”

紀畫堂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即使你是皇帝,也不應該這樣!”

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富商大概覺得失了面子,惱羞成怒,挽起袖子要打他。身邊的藝妓看見紀畫堂氣度不凡,心生憐惜,於是解圍道:“算了,武大爺。就這麼一朵牡丹花,那裡值得你和這個書生動手失了體面啊,再說了,這牡丹花還沒有開,哪裡有奴家好看。”

美人在旁,溫香暖玉,有兼聲音溫存。富商本為享樂,只不過是怕失了面子才說要打架,如今美人開口解圍,自然就罷了。“好好好,今天看在如玉姑娘的份上,放過你,你給我小心著點!”

一場鬧劇就這樣結束,圍觀的人各自散去,紀畫堂撿起地上被丟掉的白牡丹,嘆一口氣,回身對眾人道:“抱歉,讓我掃了各位的興致。如此,畫堂先行離去了。”

那夥朋友也一時沒有反應,眼見紀畫堂越走越遠。

許久原地的李峰才喊了一聲:“畫堂兄!”不過人已經走遠,聽不見了。

有人嘆息一句:‘紀兄可真真是惜花的人啊!“

這本是一段小小的插曲,沒有人覺得異樣。連順手將花埋在自家院裡空地的紀畫堂也不覺得哪裡不妥。只不過在紀畫堂離開回屋的時候,埋葬牡丹的地方突然冒出一陣瑩亮的光芒,有綠芽慢慢從土裡竄出來,以一種入眼可見的速度極快地成長,開出一朵極為美麗的白色牡丹。渾身帶著盈盈的奇光。

也許,從這一晚開始,紀畫堂的人生就變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