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美妙而高貴的姿態,是我關於母親溫暖而疏遠的全部記憶,我甚至確切地記起我也曾經這樣安逸地躺在母親懷裡,體味安全和綿延的親情。

只是生成在這帝王家中孩子,親情本就是稀罕的東西,有的只是要做了皇子的責任與壓力。

是的,我是詠赫國中唯一的皇子,父皇唯一的希望,所有的重擔就將揹負在我單薄的肩上。

“你是皇家的孩子,知道長大意味著什麼?身為皇家之子,長大就意味著進入無窮無盡的禮數與學識,意味著任何一種孩童的普通想念,都要被披上一件高貴的外衣,意味著與你所要走的路,開始疏遠的漫長……”

這是我的父皇……詠赫國皇帝對我這個剛剛有意識的孩童說的第一句話,那時的我真的不曾明白其中的寓意。只記得父皇對我是那麼的嚴厲。

我能走路之後的日子裡,母后和我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連見她都似乎成了一件艱難而隆重的事情。我的宮殿總是安靜得令人心慌,似乎就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寂寞了……

三歲那年,我開始學習四書五經……

每天晚上,在夢裡我還是背頌著太傅教的詩詞。

父皇說,詠赫國的皇子就要有博學之才。

四歲那年,我要跟著最討厭的人一起生活……

每天我都要從惡夢中驚醒。

父皇說,詠赫國的皇子就要有容人之量。

五歲那年,我開始習武練劍……

每天沐浴裡,總可以看到渾身上下的傷痕。

父皇說,詠赫國的皇子就要有武藝非凡。

六歲那年,我開始跟隨父皇上朝……

我跟本就聽不懂那些乏味的對語。

父皇說,詠赫國的皇子就要有治國之術。

七歲那年,我開始懂讀兵法……

生命中我最討厭的就是戰爭。

父皇說,戰爭不僅是用來攻襲外敵的,更是用來保護詠赫國的疆土的。

八歲那年,我的母后病重,我卻因為要跟著太傅人繼續無止盡的學習,很少陪在她的身旁。

記得那年也是正值七月間,因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坐在位於御書院的太學中,透過朦朧的茜紗窗,我遠遠的還可以看見,乾寧宮重簷盝頂的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頭,亮得刺目。

夏日的皇宮放眼望去,只見宮闕三千,樓閣無限,藍天如染,白雲如絲,燦爛的陽光射在琉璃瓦上,折射出孤獨沉寂的影子。

皇宮殿宇深廣,窗門皆垂著竹簾,冰桶中的冰融化開了,形成了一種潮溼粘在肌膚上的奇妙感覺,反倒顯得幽涼。

紫銅燻爐裡的那一抹龍涎瀰漫在空氣裡,若嫋煙,若輕絮,籠徹宮殿。

芬芳正好的時節,花濃柳綠,御花園內青翠的松、柏、竹間點綴著山石,奇石羅布,百年古柏藤蘿,將園中點綴得佳木蔥蘢。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但是,不知為何,我卻仍舊覺得這偌大的皇城中唯獨的少了些人氣,沉寂地讓人心驚。

驀然,水晶的珠簾被粗暴翻起,隨侍的宮人跪在我腳下,“殿下,殿下……剛剛傳來訊息,說……皇后病危了。”

皇宮內重重疊疊的宮脊飛簷,壓角的一排排蹲獸,似乎都蒙上一層凝重。我穿過重重的御階御道,心隨著腳步突突跳得極為不安,一股難以言說的傷痛在全身蔓延開來。

我踏進了內殿時,帝榻的邊,父皇直直站在那裡,他看上去十分憔悴,一雙顏色有點黯淡的眼瞳,正痛楚而又幽深地望著榻上的母后,失去了一貫的平和鎮靜。

“母后!”我失聲叫著,奪向帝榻但母后已安祥的睡去,無法聽到我的喊聲。她是一個極愛美的女人,即使臥病在床,也總是妝容整齊,直到臨終之際,也沒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狽,只帶著一絲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我把自己的面容,埋在了那已經流逝了生命的掌心,不住的顫抖著,彷彿身心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那大滴大滴湧出的透明液體,不斷的從母后的手指間逸出,沾溼了明黃的緞褥。

哀鍾長鳴,六宮舉哀。

那一晚,我獨自守在靈前,默默流淚,淚水沿著臉廓滑進頸項,溼了領口。

我仰頭看見風中片片花葉的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轉眼就消弭於眼前。那陰冷的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鑽進心底,我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

從那天起,我的寂寞更加張揚。陪伴我的只有黑暗的孤獨。靜寂中,風中葉子飄零,冰冷的空氣,只與影子牽手,我的世界被寂寞封印。

從那天起,我明白的我這一生都不會為自己活著,生為皇子的我都是為著詠赫國而活。

所以,我改了自己的名字,我就叫做……殤,為了記念母后,也為了記念我沒有快樂的童年。

墨啻殤,伴我一生的名字。

十歲那年,父皇命我在城樓犒賞三軍。

我身褚黃朝服,在百官的簇擁下登上高臺,平生第一次直覺地感受到權力的力量,那君臨千萬眾之上的迷人感覺……

我凝視著廣場上凱旋的戰士們,那一張張還隱隱浮動著戰爭煙雲的剛強面孔,聆聽著自己嘹亮的喉音,如展翅騰飛的雲雀刺穿頭頂瓦藍的天空。

十一歲那年,我在皇家宮宴上,第一次看到我父皇唯一的兄弟……清遠皇叔,而他身旁那位幽美如蘭,純潔如芙蓉的女人,露出了一個極美也極溫柔的笑容,讓我隱隱升起了對母后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