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節目的地方離施光明他們家不遠,就在九堡直播基地一家MCN公司裡。
公司角落裡的直播間,佈置成一個新聞會客廳的臺子,臺子的兩邊,各放著一張沙發,沙發一紅一藍,大概是代表正反方的意思。沙發旁各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隻玻璃水杯,水杯裡已經倒了大半杯水,水杯邊上,放著一瓶還剩有一半的瓶裝水。
臺子的中間,立著一個麥克風,麥克風後面擺著一張高腳的,可以旋轉的吧檯椅,這是主持人的位置。
節目錄制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號稱是直播,但直播卻是延遲十分鐘,從一點半開始,據說這是安全措施,就怕嘉賓在現場,脫口而出什麼敏感內容和敏感詞,造成場面失控。
畢竟現在直播翻車的現場太多,而像這種偏新聞的節目,本來MCN公司是沒有許可權制作的,這次蹭“超雄”的話題,是為了流量在打擦邊球,不得不小心。
施光明到了之後,一看到這個佈局就覺得好笑。
那位專家的立場,周醫生已經和他說過,施光明在現實中,也接觸過大量的這種人。賴醫生他們醫院的同事,還有施光明和徐麗娟第一次帶洋洋去看的那位醫生,大概都是這一類,他們屬於反方,也就是反對汙名化超雄綜合徵的那一方。
也是他在那位孕婦的賬號下面留言,結果一大批自認為是理中客,來罵他的那一方。
那我呢?施光明暗想,我才是超雄兒的家長,我才是受害方,現在要把我放到正方,也就是覺得汙名化超雄綜合徵很應該的那一方嗎?這不是好笑嗎?
節目開始,下身西褲皮鞋,上身淡藍色襯衫還打著領結,右手拿著一疊卡片的主持人,先介紹到場的專家。
專家姓謝,穿著一身考究的灰色西裝,裡面是米色襯衫加藍色的領帶。他有一大串頭銜,什麼醫學學會、心理學學會的理事常務理事,某某大學醫學院的教授,著名的什麼什麼家等等,主持人介紹完說,大家歡迎。
鏡頭外面,公司的其他人包括導播,充當觀眾,送進來一片掌聲,謝教授欠了欠身,笑容可掬地朝大家點頭。
介紹到施光明,就一句,“他是超雄綜合徵患者……”
主持人看看施光明,施光明說:“洋洋。”
主持人接過去:“超雄綜合徵患者洋洋的父親施先生,我們歡迎!”
又是一片掌聲送進來,施光明也欠欠身,朝大家點點頭。
主持人看了眼手裡的卡片,請施光明先介紹一下洋洋的情況。施光明花了幾分鐘時間,簡要和大家介紹了洋洋從出生,一直到他們帶著他,去周醫生那裡看之前的情況,當然,海南那一段省略掉了,不能提。
圍在外面聽著的人,聽施光明說著時,不時發出一片唏噓,還有人嘖嘖出聲。
謝教授聽施光明說著,眉頭蹙了起來,等施光明說完,主持人問他對施光明介紹的洋洋的情況怎麼看,謝教授說:
“首先我覺得這位家長的說法有點誇大其詞,我們知道,頑皮的小孩很多,但你不能把小孩頑皮,歸咎為超雄綜合徵。沒有超雄綜合徵的小孩,有沒有頑皮的?肯定也有。所以說,這裡面沒有什麼必然性。
“剛剛聽他介紹,他兒子可能是頑皮了一點,小孩現在已經七歲多,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你要是把他七年多時間裡,一些頑劣的行為挑出來,集中在一起講,聽的人確實會很震撼,覺得這個小孩太可怕了。
“但如果我們今天請一位沒有超雄綜合徵的家長過來,坐在這裡,讓他說說自己的孩子,我想,他說出來他兒子的各種頑皮行為,也一樣會讓人覺得很震撼,很可怕。”
主持人打斷他說:“謝教授您是認為,像施先生說的,用剪刀剪斷小雞小鴨的頭,用榔頭敲碎烏龜殼,開水泡金魚,還有把老師的肉咬下來,等等這些,只是小孩子頑皮的表現,對嗎?”
謝教授說:“當然,這裡面還有教育的缺失,成長環境的缺失,那就是家長沒有創造出一個對小孩成長有利的空間,對小孩還缺少愛的教育,教育他要珍惜生命尊重生命,愛護小動物。”
主持人轉向施光明,朝他抬了抬手:“施先生,請問您同意謝教授的說法嗎?”
施光明搖了搖頭:“不同意,我不認為這是教育的缺失,就我和我愛人對教育,特別是幼兒教育的認知,當然不會有像教授那麼深,他是高階知識分子,我想,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長,也做不到。
“但是,我自認我們夫妻兩個,在這方面做的,不會比別的家長差,對我兒子的愛,不管是我們兩個,還是他的外公外婆,爺爺和奶奶,給予的都已足夠多。他剛生下來的時候,就是我們全家的希望,我們怎麼可能不愛他?
“至於教授說的愛的教育,我真的不知道愛的教育是什麼,讓他做好人做好事是嗎?言傳身教是嗎?我的丈人和丈母孃,在他們村裡,一直很受大家的尊重,我父母也是醫護工作者,他們在他們醫院,也一樣受人尊重。
“我肯定不會認為,他們對我兒子的教育會有什麼缺失,如果要說有缺失的話,那可能大多數小孩子的家長,都是教授眼裡的不合格的家長,是我們的不合格,造成了我兒子的種種壞的表現,是這樣嗎?這個我肯定不承認,也不會接受。”
謝教授一直搖頭,等施光明說完,他馬上說:
“你不承認也好,不接受也好,但事實就是如此,幼兒和兒童教育,是一個系統工程,這裡面可以研究的東西太多,需要糾偏和消除誤解的東西也太多。”
主持人問:“施先生,那您認為,您兒子的表現,還是因為他是超雄綜合徵?”
施光明說:“我說個案,整體我沒有研究,我不能說每個超雄綜合徵的小孩,一定會像我兒子這樣。但就我兒子來說,我覺得是,不然就沒有其他的原因。”
“我反對,我反對。”
謝教授舉起右手,馬上說:
“我們必須先明確一點,那就是不能汙名化超雄綜合徵。超雄綜合徵也叫XYY綜合徵、波利綜合徵,它本身是一種較為常見的性染色體非整倍數異常。我們新生的男性嬰兒裡,有千分之一的比例,他的染色體是XYY,汙名化XYY綜合徵,很容易誤導,打擊面太大。”
主持人把頭轉向施光明,施光明用手指了指自己:
“謝教授的意思是,我在汙名化超雄綜合徵?請別忘了我是超雄綜合徵病患的家長,汙名化超雄綜合徵,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兒子要是到處被人歧視,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我腦子秀逗了,才會去汙名化超雄綜合徵。”
主持人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拿著卡片的手,朝施光明擺了擺,示意他繼續。
施光明繼續說:
“我準備來上這個節目的時候,有人就提醒我說,你去上了之後,看到這個節目的人,就都知道你兒子是超雄兒了,這個壓力你能不能承受?我說我可以,我在我兒子的家長群裡,在我們小區的業主群裡,都發了我兒子的病歷,告訴大家我兒子是超雄兒……”
主持人擺手示意一下:“對不起,我插一句,施先生,他們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有什麼反應?”
“當然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人馬上表示出擔心,說超雄兒就是‘天生殺人犯’,和這樣的小孩在一個班,住在一個小區,太危險了,還有人說,因為我兒子的存在,會影響小區的房價。”施光明說。
“你看看,這就是汙名化的結果。”謝教授用手指點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