隘口的風嗚咽著,捲起散落在地的灰敗藥粉,將那股混合著血腥與腐敗甜腥的異樣氣息攪得更濃。羅天的目光死死鎖在東北方那片死寂的荒石坡上,汙濁的灰綠色毒瘴氣息最終消失在那裡,如同一條毒蛇鑽回了陰暗的巢穴。綠柳長老的青玉靈樞針針尖青芒吞吐,同樣遙指那片不祥之地,冰冷的殺意幾乎要將空氣凍結。

“赤陽衛的蝕骨菌…還有七日癢!”柳長耳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怒,打破了短暫的死寂。他捏著那片已變得暗綠、邊緣仍在“嗤嗤”作響的試毒玉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這絕不是巧合!歐陽景…他這是要把整個青山城拖入地獄!劫藥,恐怕就是為了銷燬我們手中這批乾淨的青黴素,好讓他那歹毒的血瘟計劃暢通無阻!”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這最可怕的預言,一陣更加強烈、更加混亂的喧囂聲浪,陡然從青山城方向席捲而來,穿透了紫竹林稀疏的屏障,重重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不再是單一的城隍警號,而是無數驚恐的尖叫、絕望的哭嚎、憤怒的咆哮混雜在一起,如同煮沸的油鍋裡潑進了冷水,徹底炸開!城東天際那片不祥的火光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是被澆了油,猛地向上竄起,映得半邊天空都變成了令人心悸的血紅!滾滾黑煙沖天而起,形成巨大的、扭曲的煙柱,在猩紅的天幕下張牙舞爪。

“青山城…亂了!”錢伯臉色鐵青,握刀的手背上青筋虯結,聲音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他經歷過真正的戰場,聽得出這聲音裡蘊含的,是秩序崩塌前兆的瘋狂。

“救人!先救人!”柳長耳猛地回神,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朝著身後趕來的醫部弟子嘶聲喊道,“快!把傷員抬回藥廬!止血散!續骨膏!快!”他率先撲向那兩名倒在血泊中的武部弟子,雙手快如閃電,封穴止血,檢查傷勢,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急切。時間就是命,無論是隘口的傷員,還是那正在陷入煉獄的城池。

綠柳長老的目光在昏迷的歐陽廿四、荒石坡方向以及陷入混亂的青山城之間迅速掃過。她清冷的臉上沒有任何猶豫,當機立斷:“羅天,此人交給你處置。錢伯,柳長耳,全力救治傷員,固守紫竹林!那毒瘴源頭…我去!”話音未落,她身影已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朝著東北方那片怪石嶙峋的山坡疾射而去!青玉靈樞針緊隨其後,拉出一道筆直的青痕,凌厲的破空聲刺得人耳膜生疼。

羅天沒有阻攔。他深知綠柳長老金丹修為的恐怖,追查毒源,非她莫屬。他低頭看向腳邊昏迷的歐陽廿四。這個代號“賈六兒”的赤陽暗樁,此刻像一塊被遺棄的破銅爛鐵,冰冷的金屬面具下,只有眉心那個焦黑小孔不斷滲出粘稠的黑血,證明著他還活著,卻也離死不遠。羅天那一記蘊含“逆疫病流”本源生機的金針,不僅重創了他的身體,更如同最霸道的淨化之火,焚燒著他神魂中被赤陽衛功法烙下的冰冷禁制。

羅天蹲下身,指尖並未直接觸碰那冰冷的面具,而是懸停在歐陽廿四眉心孔洞上方寸許。體內奔流的長生細胞微微震顫,意念沉入胸腹間那片純淨堅韌的琉璃金光。一股精純、溫潤、帶著造化生機的能量被緩緩抽取出來,如同無形的絲線,透過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個焦黑的孔洞。

這不是救治,而是探查與壓制。羅天要確認歐陽廿四體內那股灰綠色的蝕骨菌毒是否已被金針的生機之力壓制或清除,更要探查其神魂深處,是否殘留著關於血瘟計劃的關鍵碎片!

琉璃金光般的能量甫一探入,羅天便“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戰場。歐陽廿四的經脈如同被強酸腐蝕過,處處是坑窪與焦痕,殘留著金針焚滅赤陽功法的痕跡。更為兇險的是,一股粘稠、汙濁的灰綠色能量,如同跗骨之蛆,盤踞在他的臟腑和骨髓深處,正瘋狂地侵蝕著他的生機,與羅天輸入的琉璃金光激烈對抗著,發出無聲的“滋滋”消融聲。這蝕骨菌毒,竟如此頑固霸道!若非金針殘留的生機之力死死護住其心脈要害,此人早已斃命。

就在羅天的意念試圖更深入,觸碰其混亂神魂的瞬間——

“羅師弟!快看!”一名正在協助柳長耳抬傷員的年輕醫部弟子,突然指著紫竹林通往青山城的山道方向,聲音因極度的驚恐而變調。

羅天猛地撤回意念,霍然抬頭!

山道盡頭,通往青山城的主路方向,煙塵滾滾!但掀起的煙塵,並非馬蹄踐踏,而是…無數奔逃的人腳!

如同決堤的洪水,黑壓壓的人群正從青山城方向瘋狂湧來!他們衣衫襤褸,形容枯槁,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推搡著,哭喊著,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被人流踩倒!哭聲、喊聲、咒罵聲、垂死的呻吟聲匯聚成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絕望洪流,衝擊著所有人的神經。

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許多奔逃的人裸露在外的面板上——手臂、脖頸、臉頰——赫然浮現出大片大片詭異的青黑色斑塊!那斑塊並非死物的淤青,而像是活物一般,在面板下微微蠕動、蔓延,邊緣呈現出不規則的侵蝕狀,如同腐爛沼澤裡滋生的毒苔!一些症狀嚴重的,青斑已經擴散到全身,面板潰爛流膿,散發出濃烈的腐臭,奔跑間動作僵硬扭曲,如同行屍走肉!

“青斑…是咳血癥晚期才有的青斑!但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多!這麼快!”柳長耳剛給一名傷員固定好斷臂,抬頭看到這一幕,整個人如遭雷擊,失聲驚呼,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恐怖、如此迅猛的瘟疫爆發!

人群最前方,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被絆倒在地,懷中的孩子脫手飛出,發出撕心裂肺的啼哭。婦人掙扎著想爬起,卻被後面湧上的人群瞬間淹沒。混亂中,一名臉上佈滿青斑、眼神渾濁的漢子,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猛地撲向旁邊一個摔倒的少女,張開滿是黃牙的嘴,狠狠咬向她的手臂!

“滾開!”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

錢伯的身影如同出閘的猛虎,瞬間掠過數十丈距離!舊刀並未出鞘,刀鞘裹挾著千鈞巨力,帶著沉悶的風雷之聲,狠狠抽在那青斑漢子的肩胛骨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傳來。那漢子如同被攻城錘擊中,慘叫著橫飛出去,撞倒了後面好幾個人,抽搐幾下便不動了。錢伯看也不看,一把抄起地上啼哭的嬰兒,另一隻手將驚魂未定的少女拽起,護在身後。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此刻只有鐵鑄般的冷硬和濃得化不開的凝重。

“攔住他們!不能讓他們衝進紫竹林!”柳長耳反應過來,嘶聲力竭地朝著還能行動的醫部弟子吼道。一旦讓這些身染恐怖瘟疫的流民衝入紫竹林,後果不堪設想!弟子們強忍恐懼,紛紛拔出隨身的短劍或藥鋤,組成一道單薄卻決絕的人牆,試圖阻擋這股絕望的人潮洪流。然而,面對成百上千陷入瘋狂恐慌的流民,這道人牆顯得如此脆弱,瞬間就被衝擊得搖搖欲墜。

“淨瓶琉璃齋!是仙師老爺們!”

“仙師救命啊!”

“開門!放我們進去!城裡…城裡全是怪物!在吃人!”

“藥!給我們藥!你們不是有神藥嗎?!”

絕望的哭喊、哀求、咒罵如同潮水般衝擊著醫部弟子的防線。有人跪地磕頭,額頭鮮血淋漓;有人狀若瘋魔,試圖衝擊人牆;更多的則是麻木地被裹挾著向前,臉上只剩下對死亡的恐懼。他們手臂上、臉上那蠕動的青黑色斑塊,在混亂中顯得格外刺眼,如同死亡的烙印。

羅天站在人潮的邊緣,琉璃金身在肌膚下無聲流轉,將那些試圖推擠過來的流民輕輕推開。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一張張絕望扭曲的臉龐,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青斑。西醫的靈魂在咆哮——這絕非自然爆發的瘟疫!症狀的急驟性、青斑的形態、人群的狂躁…這更像是…某種烈性生物武器被集中投放後的效果!歐陽景的“血瘟計劃”,比他預想的更狠毒、更高效!

就在防線即將被徹底沖垮的瞬間——

嗡!

一聲低沉、宏大、彷彿來自大地深處的嗡鳴,陡然從淨瓶琉璃齋主峰方向傳來!這聲音並不刺耳,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山下所有的喧囂哭嚎!

緊接著,一道純淨、柔和、如同最上等琉璃般的光幕,自齋門主峰頂端沖天而起!光幕迅速向四面八方擴散、延展,速度快得驚人。它並非堅硬的屏障,而更像一層流動的、半透明的琉璃液體,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的霞光,如夢似幻。

光幕所過之處,空氣中瀰漫的恐慌、絕望、以及那股若有若無的汙濁瘟疫氣息,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洗滌、淨化。躁動的人潮被這突如其來的神蹟所震懾,衝擊的勢頭為之一滯,無數雙絕望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那籠罩了整個紫竹林區域的巨大琉璃光罩。

琉璃淨世,光耀青山!

護山大陣——淨世琉璃盞——終於完全啟動了!

光幕最終在紫竹林外圍邊緣穩穩落下,將整個淨瓶琉璃齋的核心區域嚴密地籠罩其中,也將山下洶湧的絕望人潮隔絕在外。那琉璃光罩流轉不息,散發出溫和而堅定的守護之力,如同一尊巨大的琉璃盞,倒扣於青山之間。

混亂的山道上,流民們望著眼前這神蹟般的景象,一時間竟忘了哭喊。有人下意識地伸手觸控那看似柔和的琉璃光幕,指尖傳來的卻是堅韌無比的觸感,以及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安寧之意,稍稍撫平了內心的恐懼與躁狂。

“是齋主!長眉真人出手了!”一名醫部弟子激動得熱淚盈眶,幾乎要跪拜下去。其他弟子也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有護山大陣在,至少齋門暫時安全了。

然而,羅天的心卻沉得更深。護山大陣的啟動,固然能暫時庇護齋門,卻也意味著…長眉道人已判斷,山下青山城的局勢,徹底失控!這並非防禦,而是隔絕!將巨大的災難和絕望,隔絕在了琉璃光罩之外!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的青光,如同靈巧的游魚,穿透了流轉的琉璃光幕,悄無聲息地落在羅天面前。青光散去,露出一枚小巧的青色玉符,玉符上刻著一個古樸的“寧”字。

羅天瞳孔微縮,是寧城!那位表面與羅家決裂、暗中卻多有庇護的青山城主!

他立刻將玉符握在掌心,一股微弱卻精純的神念波動瞬間傳入腦海。沒有寒暄,沒有廢話,只有寧城那壓抑著巨大憤怒與焦灼的急促聲音,如同驚雷般在羅天識海中炸響:

“羅天!聽著!疫病源頭已查明,非是天災,乃人禍!歐陽景!是歐陽景的人,將你們被劫走的那批青黴素…做了手腳!他們混入了蝕骨菌的活體孢子和一種未知的催化毒素!青黴素非但不能治病,反而成了…成了催命的毒引!第一批註射的咳血癥患者…當場變異!速報長眉真人!此乃…滅絕人性之舉!”

資訊簡短,卻字字如刀,帶著淋漓的鮮血和沖天的怨憤!印證了柳長耳最壞的猜測,也徹底撕開了歐陽景偽善的面具!

幾乎在接收完資訊的同一剎那,羅天懷中的紫木牌驟然變得滾燙!一股微弱卻極其清晰的悸動從中傳來,並非指向凰羅陵,而是…直指主峰之巔,齋主長眉閉關的“問道崖”方向!

羅天猛地抬頭,望向那被純淨琉璃光暈籠罩的主峰。

一道渺小卻彷彿頂天立地的身影,不知何時已靜靜立於問道崖畔的孤松之下。正是淨瓶琉璃齋齋主,前神羅國師——長眉道人!

他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道袍,鬚髮皆白,面容清癯。山風吹拂著他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他沒有看山下煉獄般的景象,目光深邃,彷彿穿透了無盡時空,落在了某個不可知的遠方。

就在羅天目光觸及他的瞬間,長眉道人緩緩轉頭,視線似乎穿越了空間的距離,與羅天遙遙相對。

一個平靜、蒼老,卻蘊含著無盡悲憫與洞悉一切智慧的聲音,如同黃鐘大呂,直接在羅天,以及在場的綠柳、柳長耳、錢伯等所有核心弟子心間響起,清晰得如同耳語:

“瘟神非天降,魔心自招來。青山泣血日,方見…人心魍魎。”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迴盪在每一個聽到它的人的靈魂深處。悲憫中蘊含著冰冷的洞悉,平靜下是滔天的怒意。這簡短的話語,如同最終的判決,為這場席捲青山城的恐怖瘟疫,定下了最殘酷的註腳。

這不是天災。

這是赤裸裸的、由人心最深處滋生的、滅絕人性的毒計!

羅天握緊了拳頭,懷中的紫木牌灼熱依舊,琉璃金身在肌膚下奔流著沛然的力量。他望向山下那片在琉璃光罩外絕望哭嚎、青斑蔓延的人間地獄,又望向主峰上那道彷彿與天地融為一體的渺小身影。

風暴,才剛剛開始。而淨瓶琉璃齋,已然置身於這場滅絕風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