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的軀幹細長,一丈有餘,裹著骨頭遁入深海。

衛昭欲追,密集的鈴音先後響起,金鼓喧闐,穿雲裂石,雷霆萬鈞。

魔氣驚動了蓬萊宗的渡厄鈴。

像一把冰錐扎進腦子裡,還在不停攪動,劇烈的疼痛傳遍四肢百骸。

衛昭本就不甚清明,現在越發癲狂,劍光之下一片狼藉。

許辭被驚鴻的餘威壓得站不起身。

蓬萊宗的人很快就會趕來,不能讓衛昭繼續發瘋了,一損俱損,他若出事,蘭聿也得跟著遭殃。

許辭被困在結界裡,只能將乾坤袋裡所有夜明珠倒出來,吸引衛昭注意。

昏天黑地裡,她是唯一的光。

衛昭拎著劍回眸,神色不明。

許辭朝他遙遙伸手,眉間悲憫,以一種救贖的姿態,招他過去。

她在賭。

賭衛昭即使神志失常,他的劍也不會落在她身上。

耳邊聒噪的鈴音不絕,衛昭疼得手都在抖,卻仍望著許辭彎眸輕笑,霞明玉映。

……

蓬萊宗有魔。

這事鬧得人心惶惶,明如海令闔宗封鎖徹查,只進不出。

天光初亮時,玄度領著人排查至望舒樓。

空空道人宿醉不醒,滿身酒氣,合衣囫圇睡在錦被裡,任俞北怎麼喊也沒動靜。

玄度立在門外,道:“此前有魔潛入我宗刺探,吃空了弟子內裡,頂著其皮囊害人。前車之鑑,我們也不得不小心謹慎些。且春日宴在即,未查清溯源,人心難安。還請道友移步,讓我等以燭犀鏡一觀。”

俞北掩在袖下的手握緊,不卑不亢,“於情於理,蘭聿都當配合。但我師父也是一宗掌門,醉後難免失態,儀容不整,諸位都去瞧上一眼,傳出去豈不是笑我蘭聿無人。”

玄度點頭,“是我思慮不周。那便由道友指一人進去看看,如何?”

他沒有咄咄逼人,俞北自然也不拿喬,指了玄度身後一名稍顯稚嫩的男弟子,側身讓開路。

那弟子得了玄度首肯,神色鄭重地捧著燭犀鏡進去,沒敢東張西望,只匆匆開鏡照過一遭,就快步退出來,朝玄度輕微搖頭。

“打攪了。”玄度說。

盡頭是衛昭和許辭的房間。

杳靄流玉,少女拾級而上,手執幾枝重瓣海棠,路過時帶起一陣花香。

眾弟子分列廊道兩側,許辭在玄度身前站定,“道友這般興師動眾的,莫非昨夜鈴音有異?”

玄度說明來意,“銜蟬道友是從外面回來?”

“花開得正好,折一些給師父插瓶。”許辭笑了下,將散落的碎髮別到耳後,暗香盈袖,溫聲細語道:“簷鈴響時,我還以為是風動所致,原是出了這樣的大事,自然得仔細盤查。不知要如何驗明正身?”

朱顏熙曜,曄若春華。

玄度微怔,退後一步,負手道:“燭犀鏡可以觀照神魂,魔的三魂七魄與常人不同,明光爍亮,一照便可分辨。”

許辭想起十里坡上那場煙花,的確很明亮。

“只需照一照鏡子就行麼?好生厲害!我從未聽聞過這樣的靈寶,有些好奇,道友可否給我演示一下?”

她背對著俞北,鬢邊的蝴蝶步搖微晃。

按理說,宗門法寶不能輕易示人,一般弟子若是違禁,少不得要去戒律堂捱上十鞭。但玄度鳴珂鏘玉,自己隨身就有一面燭犀鏡,暫且借許辭把玩也無妨。

明如海給自己小兒子的東西一向是最好的。那燭犀鏡映日則發光影如菱花,鍛造得極為精巧,背面刻瑞獸葡萄,鏡面光滑,照得人面容清晰。一經靈力灌注,鏡中景象頓時變幻為青光濛濛的雲霧模樣。

玄度教了許辭驅使燭犀鏡的咒語,她舉著鏡子到俞北跟前,“俞北的神魂長什麼樣子呢?”

俞北推拒,“我已照過了,無甚特別,小師叔當心莫磕碰到人家的寶物,咱們可賠不起。”

道袍袖子寬大,他的手飛快和許辭相接一瞬。

“多謝玄度道友為我解惑,我師父這個時辰應該起身了,你同我一起進去吧。”許辭把鏡子還給玄度,又轉頭說:“俞北,讓師弟們都去院子裡候著,早些驗完,你師叔祖今日要考較你們課業的。”

“是。”俞北道。

玄度抬了抬下巴,大半弟子也聽命隨著俞北一併下樓去。

許辭叩門,無人應答,她抿唇直接推門而入。

衛昭披著外袍,坐在圈椅裡看一本札記,手邊擱著一碟糖漬青梅。

許辭把海棠插進案几上的素瓶裡。

“還請前輩照鏡。”玄度持燭犀鏡上前來,恭謹謙和。

衛昭睨了一眼,興致索然,“什麼破鏡子,拿開。”他挑揀了一顆梅子含在嘴裡,不大高興地向許辭抱怨:“你忘記給我泡茶了。”

許辭咬牙,藉著扯衛昭袖子的功夫使勁掐了他一把,笑盈盈道:“師父,您莫不是忘了,這位是玄度道君,前兩日打過照面的。”

“你掐我作甚麼?”衛昭不解地問。

完了。

之前交待他的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是吧?

天殺的剋星!

玄度探究的視線像刀子一般,許辭氣得只想掐死衛昭,卻還要強忍怒意,若無其事道:“我師父平日就喜歡玩笑,昨晚又與掌門師兄同飲,現在還糊塗著呢。失禮之處,道友海涵。”

衛昭皺眉:“你真的掐我了……”

許辭抓了一把青梅堵住他的嘴。

“道友,請。”

玄度施術時,許辭就立在衛昭身後,燈火映照下,她步搖上的蝴蝶蒙上了一層流轉的光暈。

蝶翅由素羅所制,泛著淡淡的青色。

燭犀鏡沒照出什麼異樣,玄度收好鏡子,禮數周到地帶人退出望舒樓。

臨走前,許辭追出來,叫住玄度。

少年回身,金昭玉粹,骨重神寒。

“我想冒昧問一問,道友在崑崙修行,同門之中可有一個叫寶兒的?”

玄度細細回想了一遍,“我常年在星衍峰上,相熟的同門很少,未曾聽聞過。”

許辭眸光失落,“這樣啊。”

也不知寶兒如今身在何處,是否安好。

“崑崙僅內門就有弟子三千,你要找的人或許在其他峰上也未可知。不久便是鏡華試煉,你若要去崑崙,我可以代你問詢。”

說罷,玄度又暗自懊悔,他不是愛管閒事的人,為一個沒落宗門的道友尋人,叫同門知曉,難免要被猜測議論。

許辭:“那就先謝過道友了。”她將手中的竹葉雲紋酒瓶遞給玄度,“這是蘭聿的瓊竹露,由數十種靈草釀成,清甜甘冽,春夏喝最適宜不過,祛溼氣的。”

蓬萊潮溼,春末夏初尤甚,這幾日晨起時霧氣久久不散,沉悶得很。

醫術上說,體內溼氣過重就容易乏累,損耗精氣。雖然蓬萊每間屋子裡都燃有沉香,床底還放置了木炭除溼,但總歸不及瓊竹露有效。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玄度不接,微有慍色,說:“我以為道友不是尋常俗人。”

他身邊素來不缺諂媚結交之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拉攏玄度就是拉攏蓬萊、崑崙兩股勢力。

玄度默嘆,他以為銜蟬與那些汲汲營營的人不一樣,竟也會仗著美貌攀附交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