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太公魂靈記憶中的畫面,那一刻他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狂喜,道果成熟的那一瞬間,再沒有什麼感受比之更加美好。

為此哪怕付出全族的代價都是應該的,更不要說他還很有先見之明的留下了一根最優秀的獨苗。

自此之後他做仙人,凡俗間的血脈也不會斷絕,世上還有比這更加美好的事情麼?

可還沒有等待他喜悅太久,那股原本無比強大的,好似已登臨仙境般充滿力量的感覺竟是如同潮水一般褪去。

先前一切,彷彿都是鏡花水月一場,夢幻泡影也似,消弭無蹤。

恍如大夢一場!

然而,當他走出來,見到那一個個已無生息的族人時,卻發現這並不是一場夢。

道果成熟了。

他並沒有得道成仙。

那一刻,許老太公整個人都近乎瘋癲了。

可他沒有瘋癲的時間。

這麼多人死去,他又喪失了力量,一旦被人發現,必然是死無葬身之地,絕對無法解釋清楚。

所幸他還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在壽宴之前就已有所準備,萬一、萬一即使獻祭了全族道果都沒有成型,總要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他給自己提前準備了退路。

那一條退路還是用上了。

他藉此逃離秋野郡。

可相伴了他足足大半生,為他提供力量的那一縷仙氣,徹底成長為道果之後,卻好似化作了索命的厲鬼。

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在被一點點的索取,本就垂垂老矣的身軀,在以讓人絕望的速度在凋零。

他的年歲已經很大了,年過百歲者,可稱為人瑞,人間之祥瑞。

可沒有了那股力量的加持,他已經是足以邁進墳墓中的老者!

活著對他而言並不是一種享受,孱弱的身體、微弱的呼吸,哪怕再怎麼渴望生,他也明白死在逐漸接近。

他痛哭、他謾罵、他仰天怒吼。

他終於明白昔年曾救他的東西並不是什麼神仙,卻又悔之晚矣。

死去的族人不會再回來,而現在,他僅剩下的生命也在逐漸凋零,如同秋日間已經落光了枝葉的大樹,在步入漫長的寒冬,交託出自身的性命。

憤怒到極點的時候,他甚至想要拿一把刀刨開心臟,看看伴隨了自己大半生,索取了自己族人的性命,最終成長起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但是他又不敢。

如果不是對生命的極盡之眷戀,又怎麼會獻祭自己的全族呢?

狠下心來犧牲他人總歸是容易說服自己的,可要想犧牲自己,何其之難也!

越老越怕死,他就是那個怕死的人啊!

混混濛濛之間,在生命的最後時光之中,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又重新回到了秋野郡。

落葉總歸是想要歸根的,哪怕他喪心病狂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可秋野郡畢竟是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人就算是想要死了,也總歸是想死在熟悉一點的地方吧。

而他也不必擔心面對官府的通緝或者尋覓,短短一年的時間,他身上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

在道果未曾成熟之前,他雖也是年邁體弱,可肌膚仍舊不能說是鬆弛,尚且還保持著較為體面的模樣。

道果成熟之後,他似是在頃刻之間徹底衰老,就好像終於開出花瓣,結出果實的樹木,所有的給養都已經供上,當花瓣凋零,果實墜落的那一天,連枝葉都會乾枯。

觸目驚心的老人斑、鬆弛堆疊的肌膚,乃至那雜草一般喪失了所有光澤的頭髮。

這樣的模樣,沒有任何人能夠認出他是許老太公,連他自己偶然看到銅鏡,都如同見到了惡鬼。

他重新回到了秋野郡,想在熟悉的地方等候著那邪惡的道果奪走自己的性命。

所謂苟且偷生,莫過如此。

如無變化,他就該這麼死去。

直到......

在某一刻,好似陰溝裡的老鼠一樣等候死亡的許老太公,忽然察覺到了一股奇特的吸引力在指引著自己。

冥冥之中好似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向著那個地方接近......向著那個地方接近......將那個獵物吃掉!

他不知道那股吸引力從何而來。

他不知道為何會有那樣的感覺。

他好像是身處在羅網之中的人,在被救起來的那天起,自己就不再屬於自己了。

在最後的時間裡,他絕大多數時候都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只知道一步步向著那個吸引自己的地方走去。

秋野郡正在鬧饑荒。

但沒有人對骨瘦如柴,穿著單薄衣衫,垂垂老矣的老頭有興趣。

畢竟從那形銷骨立的身體來看的話,他身上的肉都沒有幾兩,實在是不值得人去覬覦什麼。

憑藉著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他竟真的活了下來,有時候好幾天都沒有一口飯吃、一口水喝,他那本該死去的身軀,卻始終沒有倒下。

這已經不是人了。

而是那體內的東西,在讓他活下來,活下去接近那個獵物!

終於,在跋涉了不知多久,忍飢挨餓了不知多少天之後,他靠近了獵物,每當他靠近一分,自身的力量就會加大一分。

他來到了涅槃寺。

他找到了許正!

......

神念從許老太公魂魄的記憶中退出。

許正的臉色變得極為凝重。

記憶深處的畫面騙不了人,那都是許老太公記憶猶新之事!

他的窺探,猶如歲月重臨,比之傳說中的搜魂術也不遑多讓。

可也正是因此,讓許正連頭皮都有些發麻。

許老太公,僅為棋子!

那些來自記憶深處的畫面,許正甚至可以感受到許老太公的種種情緒。

毫無疑問,一切的起點,都是最初時,記憶最為深切的那個畫面,在戰場之上,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

此後種種,什麼仙氣,什麼道果,全都是一場騙局。

在許老太公勤勤懇懇的修行,甚至不惜獻祭掉全族血脈所凝練而成的‘道果’,根本不是得道成仙的契機,反而是一顆李代桃僵的肉球。

到了最後甚至連自己的神魂都歸屬於那顆肉球的束縛。

可要說這全都是身不由己,那也不至於。

終歸還是他自己心生貪念,想要長生不老,最終釀成如此的下場。

畢竟,那顆好似鑲嵌在心臟處的肉球,也是在他一口氣獻祭了幾乎全族的性命之後,才最終成熟的,開始真正掠奪他的一切。

但......

本該就此死去的許老太公,為何忽然會來到涅槃寺,找到他呢?

許正回想著許老太公記憶深處的種種情緒和情感,在某一刻,風燭殘年,即將被掠奪一空的許老太公,忽然就感受到了極為強烈的吸引力。

猶如在沙漠中暴曬了無數天的人見到了水,飢餓了許久的野獸再度張開了獠牙!

憑藉著那股吸引力,體內肉球對他的索取忽然緩慢了下來,甚至伴隨著他接近許正,往日的力量也在一步一步的迴歸。

毫無疑問,他所感應到的那個獵物,就是許正無疑。

這也是最讓許正不解之處,他一直待在涅槃寺中,幾乎沒有做出什麼大事,引人矚目。

許老太公也絕不會知道他在這裡。

要說是憑藉著血脈之中冥冥的牽連,為何許老太公會“遲到”兩年?

早該在他初來涅槃寺不久,就該登門而來,那時的他尚未修習不動明王身,許老太公若是殺上門來,他是絕對無力抵抗的。

等等......

思索中,線索交織串聯在了一起,似有雷霆乍現!

不動明王身?!

許正把握住了脈絡,他傾力回想。

在許老太公默默等死,回天乏術之際,那股特殊的,冥冥中牽引著他趕來涅槃寺的吸引力所出現的時間......

好像就是他不動明王身,剛剛晉升第三層之時?!

來自許老太公記憶深處的畫面當然沒有時間的顯示,但許正卻能夠透過許老太公自己所見的一切,推測出大概的時間。

唯一能夠與之匹配,且發生在許正身上的大事,唯有不動明王身晉升第三層!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他籍籍無名,哪怕他身上當真擁有許家的血脈,許老太公包括他身體內的那個肉球,對他也不聞不問。

也不要忘了,許家剩下的人,除了許正,還有一個許知淺。

許知淺沒有吸引到他,許正此前也沒有吸引到他。

直到不動明王身晉升了第三層......本該默默死去的許老太公,就如同聞到了腥味兒的鯊魚一樣,奮不顧身的衝了過來。

他想吞掉的不是許正,而是許正的修為!

換句話說,作為普通人的養分,已經不值得許老太公體內的肉球覬覦,但不動明王身三層之後所帶來的力量,卻讓他被視作獵物!

只不過在這場交鋒之中,最後的勝者屬於許正,而本該潛藏在暗處作為獵人的許老太公卻被他所盯上的獵物打敗。

想要吞噬他的人,卻是成為了他的戰利品。

許正理清思緒,面色肅然。

與其說他是被許老太公盯上了,倒不是說他是被許老太公體內的肉球盯上。

而許老太公體內的肉球,便是來自於臨死之前,某一個存在給予的。

那個存在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而許老太公,至多也只能算是一個棋子罷了,還是一個完全不知深入局中的棋子。

許老太公的記憶之中,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便是臨死之前所聽到的那個聲音。

‘咦,這個比較適配!’

這已是全部的線索。

從這句話中的意思判斷,那肉球一樣的東西,好像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隨便贈予的。

許老太公便是“有幸”被選中的人。

除此之外,許老太公記憶中好像再沒有那幕後黑手的線索了。

等等......真的沒有了嗎?

那肉球是幕後黑手留下的東西。

還有就是莫名迴響在許老太公腦海之中的修行法!

許正豁然起身,潑墨揮毫。

很快便將從許老太公記憶之中所窺覽到的修行法給盡數的抄錄了下來。

不過,以他現在的眼界,實在是很難洞悉到這修行法之中所潛藏的奧秘。

但沒關係,他還認識一位大修士。

極有可能已觸及到修行第三境的大修士!

許正將默寫好的修行法收起,又將那枚已經再不動彈的肉球包好,帶著夜色走出。

這要不弄個明白,他連睡覺都難以安心。

張守道的府邸。

夜色已是深沉,這個時候前來拜訪無疑是有些不合禮數的行為,不過張守道本就是一位修士,還是境界極為高深的修士,許正倒也不必擔心打擾他的休憩。

“晚輩許正,拜會張道友。”

站在張守道的府邸門前,許正的聲音如水波般擴散開來。

不多時,面前的大門轟然洞開,張守道略有幾分訝異的看著許正,距離許正和他的辯論可還沒有過去多久,此時再度登門,他還真想不明白許正的來意。

而且這話中的意思也很值得推敲,自稱晚輩,又以道友稱之,想來是修行上有所感悟,想要找他解惑?

“小友怎這般客氣,且進便是。”

張守道走在前方,帶著許正一路來到一處閣樓,燈籠散發著昏黃的光,略略照亮一點路途。

不過這昏沉的黑夜對於兩位修士而言,實在不能算是一件困擾,便是四周並無光火,他們自己也能將一切洞悉的一清二楚。

一前一後的來到了閣樓之中,張守道坐在主位,許正也坐在了他的身旁,張守道這才問道:“如此深夜來訪,想來小友是有什麼不解之困惑,片刻也拖延不得了?”

他和許正認識的雖是不久,卻也能夠從交談中窺見對方的些許性格。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許正都不是什麼不識時務的人,便是此前的辯論,也是因為有感而發的不解之惑。

能讓他這般心急火燎的深夜來訪,合該有事才對。

“請前輩看看這個。”

許正將手中用衣物包裹的東西遞給了張守道。

張守道伸手接過,將包裹的衣物開啟,見到了那顆約莫兩個成年人拳頭大小,模樣很是有些猙獰的肉球,面色一瞬間也不由得流露出些許驚詫之意。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