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弦在交代遺言。
他把自己最擔心的訓練營的事情說完，接下來便是和成年人的對話了。
在場的不僅有和顧弦相交甚密的沈易安等人，還有王后、老查理，兩位公主也在，甚至還包括了軍事執政官。
這位老人家效忠於西龍帝國，而不是效忠於西龍國王。
顧弦把訓練營的事情交代給了蓬萊，又和沈易安重新複述了一遍。
沈易安為人沉穩，有大將之風。
如今他不僅是禁衛軍的人，也是顧弦挑選的永痕騎士團的正式成員之一。
他們和那些曾經被能量海同化的禁衛軍一起，在西龍星系各地組建騎士團後備學院，他們負責教導那些學生一些簡單的能量結構，為騎士團的未來做挑選。
人在一批批地離開，事情在一批批地交代完。
最後，這裡只剩下了王后和老查理。
王后眼中滿溢著淚花，她抱著顧弦，撫摩著顧弦的頭，“親愛的孩子，你受了多少苦啊，我們對不起你，誰也對不起你啊。”
顧弦是前前任老國王的私生子，是和王后的姐姐的私生子，從親緣角度看，現任王后是顧弦的姨娘。
她當初選擇了幫助老查理，把顧弦讓出去，等同於預設了顧弦要接受這樣的苦難。
她同樣明白，在當初的情況下，如果顧弦不走，被克隆湯姆找出來的話，必死無疑。
可這仍舊抵擋不了她心中的愧疚，她覺得是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孩子。
如今，這個孩子要死了，他天下無敵，但是他要死了。
並且，這個過程是根本不可逆的。
她覺得是自己愧對自己的姐姐，淚花如泉湧。
老查理和王后其實也有親緣關係，但在西龍星系，他們對這種概念很淡薄，實際上，在人類早期歷史上，很多違背倫理的事情經常發生，藏在歷史的各個角落。在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是正常的。
所以顧弦也沒有覺得他們兩個私下有情感有什麼奇怪的，畢竟兩個人年紀相差不大。
老查理讓王后離開，最後，這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就像是當初第一次來到死星的時候，老查理的懷中抱著顧弦，整個死星上面，只有他們兩個人。
就像是顧弦離開死星的時候，整個死星上面，活著的也只有他們兩個人。
現在，到了一切事情該終止的時候了，還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老查理看上去衰老了很多，他沒有被黑暗入侵，沒有被黑暗改造，當初的克隆基因缺陷到底是體現了出來。
他的壽命不多了，每時每刻都在衰老著。
能看得出來，他臉上的皺紋都在不斷地變得深刻。
他心情複雜，坐在一張椅子上，似乎是累了，閉目養神，用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揉了很長時間。
顧弦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沒有著急。
他們彼此都沒有說話，可彼此都知道對方想說什麼。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和諧。
此時無聲勝有聲。
最後，老查理像是如夢初醒一樣，打破了這沉寂，“在執行那個計劃的時候，我想過無數種可能性，但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變得天下無敵，你會成為超S級的機師。”
“你也沒想過，我會和你在同一時間死去。”顧弦笑著說，他似乎在這一刻，在死亡的威脅下，終於一瞬間成長了。
“是的，我也沒想過，你會和我在同一時間死去。”老查理重複了他的話。
安靜了片刻。
他問道，“你會埋怨我讓你走上了這條路麼？如果，如果當初我把你送到其他星系，給你足夠的錢，把你撫養大，你會成為別人眼中羨慕的人，你不會揹負著這麼重的使命，不必經受這麼多的事情，沒有生離死別，你也不會度過那麼痛苦的童年。”
“沒有啊。”顧弦突然打斷了他，“童年時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了。”
老查理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只覺得心中一陣心酸，他別過臉去，悄悄拭去眼角的兩滴淚花。
是的，顧弦覺得童年時代是他經歷過的最開心的時候了。
在那個時候，他不需要考慮那麼多，周圍的環境很殘酷，訓練很魔鬼，可一直有老查理陪在他的身邊。
老查理教導他，告訴他，教會他很多東西，告訴他一些道理。
顧弦埋怨過老查理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他的身上，在他不知道一些事情的情況下，逼迫他成為了計劃的一環。
但當死亡近在咫尺的時候，他陡然發現，這一切又算得了什麼。
看開了吧。
看開了之後，他才猛然發現，原來童年時候，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老查理感動極了，也愧疚極了。
“你也不會埋怨我了。”
“當然不會。”
“嘿，你想起你小時候去偷吃東西，我們一個宿舍的人都給你出謀劃策，給你制定了一系列的戰術計劃，引開教官，繞過障礙物，獲得廚房的進入授權，你還記得麼？你最後只在廚房找到一塊餿掉的豆腐，你用它做了一鍋青菜豆腐湯，還把它帶了回來。”
“我記得。”顧弦想到了什麼，嘴角泛起最純粹的開心的笑容。
“大家吃得都很開心。”老查理像是想到了那一幕，哈哈大笑。
“那一幕，”顧弦頓了頓，問道，“是你們配合著騙我的麼？”
“不。”老查理搖了搖頭，“不，那是大家真的制定了計劃。那是我們唯一一次成功的配合。”
“石頭，安妮，苦老頭，他們真的死在了死星上面了麼？”
“當然，不是，他們給你演了一場戲，那些機甲裡面都沒有人，是自動的程式。”
“他們還活著？”
“有的還活著，有的，不知道，他們都是織布機的人，任務完成之後，他們回到了織布機，我沒有再和他們聯絡。”
“我還是有一點不理解。”
“什麼？”
“在死星上面，我明明把它炸燬了，你為什麼還活著？我看見我把你留在了那裡。”
“你別忘了，曙光科學院拿到的克隆技術是從哪裡來的。織布機的人既然都願意把它交出去了，怎麼會沒有掌握它呢，只是還不夠成熟罷了，不過即便這樣，造出一個只存在三四天的克隆人，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啊。”
顧弦恍然大悟，他竟然忘了這一點。
湯姆既然能夠造出克隆人，那麼同樣身為克隆人的老查理，在織布機的幫助下，怎麼可能做不到呢。
“這麼說。”顧弦驟然警惕，“那個什麼聯邦大法官擔心的事情是真的，織布機掌握了克隆技術，他們已經替換了很多星系的重要人物？”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查理笑了笑，“織布機比你想象中大得多，也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他們。到底替代沒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在曙光科學院進行研究之前，掌握的只是不完美的技術，之後變得完美，也許，已經進行了更替，沒有人知曉，也許，你所見到的那個聯邦大法官就是克隆人呢。”
顧弦突然笑起來，“我們兩個都快要死的人了，還在這裡糾結這些東西做什麼，也許，人類都快要毀滅了。這種事情應該留給那些活著的人去想。”
“是啊。”老查理表示贊同。
“所以，我到底應該稱呼你為哥哥，還是應該稱呼你為……”顧弦沒有把那個名詞說出口，但他知道，老查理一直執行的都是那個義務。
“我們兩個都快要死的人了，還在這裡糾結這種東西做什麼？”老查理用顧弦說過的話反問他。
顧弦一下笑出聲來。
“你，不去見見你的小女朋友麼？”老查理輕聲問他。
“什麼？”顧弦疑惑不解，“什麼小女朋友。”
“那個叫陳竹亞的小姑娘，我見過，她很不錯，對你也很不錯。”
“可不是什麼小女朋友！”顧弦立刻面紅耳赤，進行反駁。
老查理看著他，微笑道：“臉都紅了，還說不是？”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顧弦覺得一陣心慌意亂，他想到什麼，張開嘴，又閉上嘴，最後說道：“你告訴我的，女人都是妖魔鬼怪，是洪水猛獸，遇到了要遠離，要給她一巴掌。”
老查理瞠目結舌，“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不錯我說過前面類似的話，但後面，我什麼時候說過要給她一巴掌？”
“唔，是陳竹亞自己說的。”
“傻孩子，那是她喜歡你的證明啊！她不願意別人靠近你！”老查理心痛到了極點，“我總算明白了，她為什麼那麼喜歡你，還那麼恨你！造孽啊！”
顧弦期期艾艾，“所以，所以……”
“所以你完全可以去喜歡她，完全可以去找她！”
顧弦的眼睛亮了，但很快又熄滅了，“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死了。”
“人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要死了，每一個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死去，難道因為這種事情，你就不去做事了？”
老查理說道：“正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正因為你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個人生，所以，人生要大膽一點，放開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啊。人生剩下越短的時間，才更應該越大膽去做，否則，會留下難以釋懷的遺憾。”
顧弦怔怔地，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老查理，你知道麼，我很早就想看訓練營的那棵枯死的海棠樹開花是什麼樣子，我從訓練營出來之後，就很想去看海棠花長什麼樣，可是……”
他的聲音低了很多，最後，他輕聲說話，像是在和自己說話，“我到現在都還沒有見過海棠花長什麼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