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坐一跪,相持了一炷香的工夫,樂之揚見他不動,膽子又大了起來,雙手著地,正想爬出,忽聽身後笑道:“小畜生,你若能爬出大門,我就饒你一命,如何?”
樂之揚回頭看去,張天意張開兩眼,衝他齜牙冷笑。樂之揚無可奈何,只好坐回地上。
張天意看了看屋頂,忽地說道:“小畜生,我這一身傷勢,全是拜你所賜,你可知罪嗎?”
樂之揚定一定神,勉強笑道:“張先生福大命大,小小一點兒傷算什麼?”張天意掃他一眼,冷笑道:“怎麼,你怕了?”樂之揚笑道:“怕也說不上,張先生是東島的大高手,我是秦淮河的小混混。你殺了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反倒是髒了你的貴手,辱沒了你的身份。如果不殺我呢,我一定到處給你宣揚,說你心胸廣大、慈悲為懷!”
張天意見他死到臨頭,還敢胡扯歪論,不由笑道:“小畜生,你可打錯算盤了,慈悲為懷四字,跟張某人從來無緣!”樂之揚把心一橫,大聲說道:“既然這樣,要殺便殺,又何必多話?”
張天意冷哼一聲,暗想這小子三番五次地欺騙自己,若不將他一寸寸剮了,實在難消心頭之恨。不過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先哄一鬨他,辦完了那件事,再來尋他的晦氣。想到這兒,他笑道:“小畜生,我有一件事,你辦得好,我饒你不死,連你體內的神針一併取出。辦得不好,哼,你自己明白!”
樂之揚本當必死,忽見一線生機,便笑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張天意沉吟一下,取出靈道石魚。他和石魚曠別多年,此時捧在手裡,不由心懷激盪,連連咳嗽,熱血咕嘟嘟湧了上來。他不願示弱於人,強自嚥下血水,澀聲說道,“這魚鱗上寫的真是樂譜嗎?”樂之揚道:“似乎是的!”張天意怒道:“什麼叫似乎?”
“龜茲漢譜我也沒見過。”樂之揚邊想邊說,“非得把石魚上的文字譯成中華正音,吹奏一遍,才能確定。”
張天意盯著樂之揚,心中不勝狐疑:“這小子詭譎多詐,明說是翻譯樂譜,難保不是拖延時間?秋濤被我擺脫,一定臉上無光,這當兒必然到處搜尋。方才比鬥腳力,我已盡力而為,而今重傷無力,如果和她遇上,不但性命不保,石魚也會落在她手裡……”他想來想去,心中十分矛盾。樂之揚見他臉色變幻,也是心驚肉跳,唯恐他念頭一轉,改變了主意。
張天意想了一會兒,忽道:“好,小畜生,你來翻譯樂譜,限你一刻鐘譯完,超過一分鐘剁一根指頭,剁完雙手,再是雙腳,手腳剁完,再取你的腦袋!”樂之揚臉色發白,強笑道:“你怎麼計算時辰?”
張天意“哼”了一聲,取出一隻小小的水晶沙漏,說道:“沙子流盡是半刻鐘!”樂之揚忍不住叫嚷,“沙子流快了呢?”張天意冷冷道:“算你倒黴!”樂之揚嘟囔道:“這不公平……”張天意怒哼一聲,一手丟出石魚,一手轉過沙漏,金色的沙粒如飛下落。
樂之揚嚇了一跳,慌忙抓起石魚,極力辨認上面的文字。他記性過人,曲調過耳能吹,樂譜過目不忘,龜茲漢譜儘管彆扭,朱微說了一遍,他已銘記在心。龜茲七調對應中華宮商七調,翻譯並不困難,難的是石魚不似紙張,上下左右一目瞭然,魚身上滿是文字,從何處開始,倒是一個大大的難題。
看了一會兒,樂之揚的目光落在兩隻魚眼上面,心想,石魚有頭有尾,靈道人刻寫樂譜,也必然是先頭後尾,魚頭上除了魚眼,別處並無文字,那麼這樂譜的第一個字元,應該是從魚眼開始。只不過,魚有兩隻眼睛,是從左眼開始,還是從右眼開始,左眼刻了一個“沙”字,應是“沙識”的首字,右眼刻著一個“雞”字,應是“雞識”的首字。二者之中,必選其一。
樂之揚額上見汗,抬頭看去,短短工夫,沙子流逝了四分之一,可是他還沒有翻譯出一個字。那沙粒去勢如箭,箭箭射在他的心上。樂之揚定了定神,忽又有了主意:暫且不管左眼右眼,先將左面的樂譜譯出,再譯右面的樂譜,而後拼接起來,看哪個更為流暢優美。
歲即取下空碧,在地上譯出中華正音。石魚上鱗甲緊密,文字甚多,可是一通百通,樂之揚譯出左眼樂譜,沙漏才過一半,譯出右眼樂譜,沙子尚未流盡。樂之揚鬆了一口氣,心中默審曲調,但覺無論是“沙識”為首,還是“雞識”為先,這首曲調都不太對頭,若以“沙識”為首,不過節奏古怪,但以“雞識”為先,銜接之處根本不通。若以譜曲者的水準而論,前者不過品味奇怪,後者根本是亂譜一氣,完全不合音樂的樂理。
正猶豫,張天意忽道:“時間到了!”樂之揚應聲跳起,叫道:“我譯出來了!”張天意眯眼瞧他,冷冷說道:“好哇,吹來聽聽!”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掃了一眼地上的譜子,長吸一口氣,先以“沙識”為首,吹起那一支曲子。
曲子十分難吹,好幾處的調子忽松忽緊,重複萬端,樂之揚一口氣無法吹盡,連換了幾次氣,方才斷斷續續地吹完。更有的地方十分別扭,一不留神,宮調吹成了變宮,徵調吹成了變徵。樂之揚吹出這樣的曲子,真是又羞又慚,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一邊吹,一邊偷看張天意的臉色。那人端然靜坐,臉色陰沉難看。等到樂之揚吹完,張天意沉默半晌,忽地問道:“完了麼?”樂之揚道:“完了!”
“放屁!”張天意齜牙冷笑,“這是什麼破曲子?又難聽,又沒用,要麼你翻譯錯了,要麼又在撒謊騙人。哼,乖乖把手伸過來,我先剁光你的手指!”
樂之揚苦著臉道:“剁光了手指,就吹不了笛了。”張天意見他還敢討價還價,心裡怒氣更盛:“那又怎樣?我叫三聲,你不過來,我自己來取!”
樂之揚心生絕望,暗暗問候了一遍靈道人的列祖列宗,嘴裡說道:“張先生別急,這曲子有兩種吹法,方才是第一種,下面是第二種……”
張天意怒道:“少放屁,過來受刑……”樂之揚嘆道:“張先生,一支曲子又花不了多少工夫,唉,這支曲子再沒用,你砍我腦袋好了!”
張天意見他自信滿滿,心裡暗暗生疑:這小子不見棺材不掉淚,莫非剛才故意藏私?如他所說,砍掉十指,再也無法吹笛,故而不妨聽一聽,看他還耍什麼把戲。想到這兒,冷冷說道:“也罷,這一次再不行,我要你的命!”
樂之揚掌心冒汗,心中全無自信,下一支曲子比前一支更壞,不過吹上一遍,總能拖延一會兒時間,但願上天庇佑,小公主和老太婆及時趕來。
他咬了咬牙,橫起笛子,本想胡亂吹上一曲,但想如果按譜吹來,萬不得已,還可讓張天意逐字對照,以示沒有作假,如果亂吹一氣,那時可就百口莫辯了。
無奈之下,只好按譜吹奏。前後兩支曲子大部相同,只是後半支曲子放到了前面,順序一變,調子銜接均起變化,高調變成了低調,低調一升為高調,似有某種力量將笛聲死死困住,叫人無法隨心所欲。樂之揚笛技不凡,可也吹得面紅耳赤,把吃奶的力氣也使了出來。
張天意聽得連連皺眉,一團怒氣在胸中激盪,暗暗緊握劍柄,只等樂之揚吹完,就給他來個一劍穿心。
曲子吹到一半,張天意忽覺心中煩惡,渾身氣血受了笛聲的牽引,縱橫亂竄,不受駕馭。他吃了一驚,慌忙運功壓住血氣,正要喝令罷吹,廟中忽地響起了嗡嗡之聲。張天意掉頭四顧,不見有人,凝神細聽,卻發現那聲音來自石魚。
張天意心生狂喜:不出所料,石魚中果然暗藏玄機,開啟玄機的鑰匙正是石魚上的樂譜。意想至此,他放棄了打斷樂之揚的念頭。可那笛聲潮水一般灌入耳朵,直叫他血氣翻騰,之前所受的內傷均被一一勾起,五臟六腑灼熱劇痛,如在油鍋裡煎熬。
這感覺不勝古怪,張天意左右為難,一方面害怕打斷笛聲,破解不了石魚之謎,但若任由笛聲吹響,又勢必讓他氣血大亂、傷上加傷。可是,靈道人的武功誘惑太大,張天意苦練多年,武功放在東島,不過一二流之間,想要再進一步,竟是難如登天,若能得到靈道武學,沒準兒可以突破桎梏,達到一個全新境界。
嗡鳴聲越來越急,石魚應和笛聲,一會兒原地打轉,一會兒搖頭擺尾。張天意來不及歡喜,但覺笛聲越吹越高,彷彿一把刀子,在“手少陰心經”內反覆剜動。張天意眼冒金星、喉頭髮甜,情知耽擱下去必定不可收拾,正想發令喝止,可一張嘴,忽地發現出不了聲,想要動手,卻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曲子吹到了尾聲,石魚的變化樂之揚全都看在眼裡,心中詫異之餘,又覺無比焦急。他口中吹著曲子,目光不時掃向廟門,廟外綠樹成蔭、天光正好,可是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樂之揚心裡明白,石魚之謎一破,自己再無用處。想到這兒,轉眼瞥去,只見張天意兩眼閉合,臉上透出一股黑氣,一股血水沿著口角滲出,順著下頜流入衣襟。
到了這個地步,樂之揚別無他法,吹了兩個花腔,草草結束曲子。笛聲一停,石魚也停止了顫動,廟裡死寂無聲,靜得叫人心悸。
過了一會兒,張天意也不出聲,樂之揚心下奇怪,忍不住叫道:“張先生!”叫聲響徹廟堂,可是無人回應,張天意端坐不動,臉色由黑變白,透出一股可怕的死灰。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長吸一口氣,一步步挪向廟門,一邊後退,一邊盯著前方的大敵。可是直到退出廟門,張天意也是默不作聲。
樂之揚心中狂喜,一出廟門,轉身就跑,跑了一里多路,方才停了下來,回頭看去,張天意並未追來。回想剛才的情形,他的心裡不勝疑惑:張天意心狠手辣,萬無一聲不吭、放他離開的道理,回想他的神色,似乎發生了什麼變故,以至於無暇理會樂之揚的去留。
樂之揚呆站了一會兒,終於抗不過心中的好奇,躡手躡腳地返回小廟。到了廟門,探頭一看,廟裡一切如故,廟前的大樹上傳來烏鴉的叫聲,嘶啞陰沉,叫人膽戰心驚。
“張先生!”樂之揚叫了一聲,張天意依然不應。少年膽氣大壯,跨入門中,用腳尖踢了踢石魚。張天意還是不理,樂之揚忽有所悟,抽出玉笛,點中他的肩頭,張天意晃了一晃,忽地歪倒在地。
樂之揚不由倒退兩步,心中一陣糊塗。他伸手摸去,張天意肌膚冰冷,氣息全無這個煞星,居然無聲無息地死了。
樂之揚又吃驚,又迷惑,將屍首翻看一陣,並未發現致命的傷口。他想了想,轉眼看去,靈道石魚擱在地上,木呆呆全無生氣。想起之前的異象,樂之揚橫起空碧,吹起石魚上的曲子。不一會兒,石魚又顫鳴起來,直到笛聲停下,方才回覆平靜。
樂之揚拿起石魚,百思不解,但他少年心性,望著屋簷下的大缸,忽然異想天開:“常言說如魚得水,若是放在水裡,吹起笛子,石魚會不會也如真魚一樣遊動起來?”想著一陣激動,走出廟外,將石魚放入缸裡。
石魚入水便沉,躺在水底一動不動。樂之揚吹起笛子,石魚應聲顫動起來,在水裡搖頭擺尾,就如活了一般。曲子吹到一半,樂之揚驚奇地發現,石魚的鱗甲一片片剝落,下面的石層也生出裂紋。他呆了呆,恍惚明白,自己無意之中,找到了開啟石魚的法門,登時心跳加快,吹完一遍,又吹一遍。石魚反覆振盪,外殼層層剝離,不多一會兒,石質去盡,露出銀亮本色。樂之揚來不及細看,便聽嘁哩喀喳一陣急響,銀魚四分五裂,彈出一個長長的匣子。
這機關精巧絕倫,樂之揚瞧得發呆,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石魚分為兩層,第一層為石質外殼,第二層是精鋼機關。外殼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人為煉製的膏結之物,若不入水,堅硬如石,入水之後,慢慢變得鬆軟,這時笛聲奏響,引發精鋼機關,機關自行彈開,把木匣吐了出來。
這些變化,樂之揚均能參透,可是笛聲如何引動機關,卻是一個大大的謎團。他想了想,拿起匣子細看,匣子的質地為石蠟,七寸長、一寸寬,匣口封閉,以防滲水。
開啟匣子,裡面躺了一卷帛書,絹帛輕軟,文字細密,開篇就見十個大字:“囊括天地之寶,希夷微妙之道!”正是趙世雄所說,靈道人坐化時的遺偈。
其後是篇名,一色蠅頭小楷,寫著《妙樂靈飛經》,下方正文寫道:
“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武帝以為靈感;二瑟分置,鼓宮宮動,莊周視為神異……”
樂之揚出身音樂世家,這兩個典故均聽義父樂韶鳳說過。前一個說的是,漢武帝時,洛陽未央宮前殿的銅鐘無故自鳴,漢武帝問東方朔,東方朔認為,鍾為銅所鑄,銅從山中來,所以銅為山之子,山為銅之母,母子相互感應,遠方必有山崩。果然三日以後傳來訊息,南郡發生了山崩,垮塌二十餘里,聲聞數以百里。第二個典故出自《莊子·徐無鬼》,說的是兩張瑟分開放置,撥弄其中一張瑟的宮弦,另一張瑟的宮弦也會隨之顫動,撥弄一張瑟上的角弦,另一張瑟上的角弦也會顫動。為了印證這個道理,北宋《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還做過實驗,將一個紙人放在一張琴的宮弦上,撥弄另外一張琴的宮弦,紙人應聲躍起,屢試不爽。
樂韶鳳說到這兩個典故,告訴樂之揚,這種現象叫做“應聲”,即現在的共振。但凡銅鐘,必有所屬音域,好比編鐘,按照大小輕重,分屬不同的音階。山巒垮塌發出巨響,這響聲恰與銅鐘的音域重合,所以山崩遠在南郡,卻振動了洛陽的銅鐘。琴瑟上音域相同的弦互相呼應,也是同樣的道理。這道理並不限於銅鐘和琴瑟,任何樂器,只要音域相合,或多或少都會出現“應聲”。只不過,這“應聲”為樂門之理,靈道人在此提及,又是什麼意思?
樂之揚一頭霧水,接著讀了下去:“……石魚為魚,得水澤而存活,石魚竽也,得管吹而應聲……”
靈道人造出石魚,並非隨心所欲,而是一語雙關,暗喻了兩層深意:一是魚蝦之魚,二是諧音之竽。竽是一種管狀樂器,石魚之內所設的機關,應是一種形似竽管的樂器,按照石魚身上的曲調,用竽、簫、笛子等管樂吹奏,就會引發石魚的“應聲”,從而觸動機關,吐出木匣。也虧得是樂之揚,換了朱微,用古琴彈奏,不能產生應聲,也無法觸發這一個機關。
再看帛書,後面寫道:“此魚機括繁複,費我十年之功,破解機關,大約有三難,一為龜茲漢譜,不識者不可開,二為管樂之吹,魚內機關非管樂不可開啟,三為沉魚入水,魚外之石為我煉丹所得,堅若精鋼,無水不解。若以蠻力破魚,觸動機關,丹火噴出,焚燒蠟盒,毀壞經卷。但若能經歷三關,獲此經文者,當為貧道千古知音,現以《妙樂靈飛經》四章相贈,望君行善積福,切勿恃強凌弱。”
後面還有一行小注:“龜茲漢譜名為《傷心引》,此曲有三忌,五臟受傷者忌,身懷六甲者忌,老弱癔病者忌,以上三者聽之,小則振動五臟,大則致人死亡。”
樂之揚看了張天意一眼,真有些哭笑不得。鬧了半天,這一代高手,竟是被《傷心引》活活吹死的。這死法實在窩囊,但他殺人太多,又似該有此報,要不然,為何受了沉重內傷,偏偏又遇上了這一支催命的曲子?
樂之揚一路看下,帛書上果有四章文字,依次是《靈曲》、《靈舞》、《靈感》、《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