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盆中十分溫暖,卓東來的全身卻都已冰冷。
他看不到蕭淚血,卻能察覺到他的殺氣,就緊緊貼著自己的後背,隨時都有可能暴起殺機。
卓東來忽然長長嘆息。
“神鬼無憑,鬼神之說畢竟是靠不住的,否則你就不會來了。”
“為什麼?”
“因為現在你應該已經是個死人,死在高漸飛的淚痕下。”
卓東來道:“冥冥中本來已註定了你的命運,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說法多麼荒謬可笑。”
“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盡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盡方法要我去殺高漸飛?”
“不錯。”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們兩個人之中究竟是誰會死在誰手裡?”
“是。”
“不管死的是誰,你大概都不會傷心的。”
“是的......”
卓東來承認:“不管死的是誰,對我都有好處,如果你們兩位一起死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會好好安排你們的後事。”
他說的是實話,卓東來一向說實話。
他不必說假話。
在大多數人面前,他根本完全沒有說謊的必要,而對另外一些人,說謊根本沒有用。
蕭淚血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他喜歡和這一類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能和這一類的人交手也遠比做他們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只說實話,我說出的每句話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還沒有見過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實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回頭看我一眼,你就永遠看不到別的事了。”
“我不會回頭的,暫時我還不想死。”
“說實話是種很好的習慣,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
莆淚血的聲音很平淡:“只要你說了一句謊話,我就要你死在這個木桶裡。”
“我說過,暫時我還不想死。”
卓東來的聲音也很乾脆:“我當然更不想赤裸裸的死在這麼樣一個木柄裡,你應該相信這事我是絕不會做的。”
“很好。”
蕭淚血對這種情況似乎已經覺得很滿意,所以立刻就問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十六年前,我跟一個人訂了一張殺人的契約,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約上最重要的一項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個名字。”
“這一點我也知道。”
“現在已經有人把這張契約送來給我了,而且已經在上面填好了一個人的名字。”
蕭淚血又問:“你知不知道那是誰的名字?”
卓東來居然笑了笑:“那個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麼會不知道?”
“可是契約並不是你跟我訂的。”
“當然,我還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不錯。”
卓東來道:“是一個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約送到那個土地廟,再到城外去點燃血火,為了確定要讓你看見,所以要每天點一次,連點三天。”
蕭淚血的聲音忽然變得更嘶啞:“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知道。”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麼地方?”
“是。”
“很好......”
蕭淚血的聲音彷彿已被撕裂:“現在你可以站起來了。”
“為什麼要站起來?”
“因為你要帶我去見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東來立刻就站起來,對於無法爭辯的事,他從來都不會爭辯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別的事。”
卓東來跨出浴湧,披上貂裘,他的動作很慢,每個動作都很謹慎。
因為他已聽出了蕭淚血聲音裡的仇恨和殺機。
蕭淚血不會殺他的,也不會砍斷他的腿,可是隻要他的動作讓蕭淚血覺得有一點不對,他身上就一定會有某一部份要脫離他了。
他絕不給任何人這種機會。
蕭淚血無疑正在觀察著他,對他每一個動作都觀察得很仔細。
兩人的距離很近,無論誰先出手,都有可能立刻殺了另外一個人。
這無疑也是很好的機會,但卓東來卻沒有一絲出手的慾望。
一個人如果還想活下去,像這種冒險的事就連想都不能去想。
卓東來當然不想死。
所以他寧願變得像一條狗一樣聽話,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小院外的窄門緊閉。
卓東來敲門,先敲三聲,再敲一響。
門忽然開了,開了一線。
這扇門雖然是開著的,可是裡面並沒有鎖住,也沒有上栓。
老人也沒有走。
幽靜的小院裡,花香依舊,古松依舊,小亭依舊,老人也依舊坐在小亭裡,面對著亭前的雪地,亭前彷彿依舊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會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會使人老,如果一個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會再老了。
老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慮判斷計劃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憂鬱痛苦歡樂煩惱相思回憶。
只有死人才會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還像活著時一樣,帶著種無比風雅和悠閒的姿態坐在小亭裡。可是他已經死了。
他那雙混合著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眼睛,看來已不再像陽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經不再有陽光的燦爛和海水的湛藍。
他的眼睛已經變或死灰色的,就好像將晚未晚將雪未雪時的天色一樣。
看見了這雙眼睛,卓東來就無法再往前走了,連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這個已經僵死了的老人。
然後他就看見了蕭淚血。
蕭淚血看起來並不高,實際上卻比大多數人都要高一點,而且很瘦。
他的頭髮漆黑,連一點花白的都沒有,用一根顏色很淡的灰布在頭上紮了個髮髻。
他身已穿的衣衫也是用這種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他的手裡提著口箱子,陳舊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東來看到的就只有這麼多,因為他看見的只不過是蕭淚血的背。
就好像一陣風從身邊吹過去一樣,這個一直像影子一樣貼在他後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這個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樣子?卓東來還是看不見。
可是一個臉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卻往往會在無意中把情感從背上流露出來。
蕭淚血的背已繃緊,每一根肌肉都已繃緊,然後就開始不停的顫動,就好像正在被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用力鞭撻。
老人的死,就是這條鞭子。
無論誰都可以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他絕不是這個老人的朋友。
他們之間無疑有某種無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東來到他這裡來,很可能就是要利用這個老人的血來洗去他心裡的怨毒和仇恨。
現在老人死了,他為什麼反而如此痛苦激動和悲傷?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東來。
他絕不是心胸開闊的人,絕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這個世界上從來也沒有人像蕭淚血這麼樣侮辱過他,這種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殺了蕭淚血,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也沒有人會覺得遺憾。
就算他如飲酒般把蕭淚血的血喝乾,也沒有人會難受。
蕭淚血並不是個值得同情的人,卓東來本來就應該殺了他的,只要一有機會,就不該放過他。
現在正是卓東來下手的最好機會。
現在蕭淚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塊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設防的土地一樣,等著人未侵犯踐踏。
現在正是他情緒最激動、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錯誤的時候。
可是卓東來居然連一點舉動都沒有。
這種機會就像是一片正好從你面前飛過去的浮雲,稍縱即逝,永不再來。
卓東來的呼吸忽然停頓,瞳孔再次收縮。
他終於看見這個人了,這個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蕭淚血居然轉過身,面對卓東來。
他的臉是一張很平凡的臉,可是他的眼睛卻像是一把剛出鞘的寶刀。
“如果有人要殺我,則才就是最好的機會了,像那樣的機會永遠不會再有。”
“我看得出。”
“剛才你為什麼不出手?”
“因為我並不想殺你。”
卓東來說得很誠懇:“這一類的事我從來沒有去想過。”
“你應該想一想的。”
蕭淚血說:“你應該知道我一定會殺你。”
卓東來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個人的臉:“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費殺人的。”
“這一次卻是例外。”
“為什麼?”
“因為你殺了他。”
卓東來的目光終於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認為他會死在我手裡?”
“本來你當然動不了他,連他的一根毫髮都動不了,你的武功雖不差,可是他舉手間就可以將你置之於死地。”
“也許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夠。”
“可是現在的情況已不同。”
蕭淚血說:“他還沒有死之前,就已經是個廢人,他的真氣內力都早就被人廢了。”
卓東來淡淡道:“但他還曾救過我一命,你想我會不會害死我惟一的恩人?”
“你會!”
蕭淚血聲音冰冷:“別人不會,可是你會,他的功力雖失,頭腦仍在,就像是個永遠挖不盡的寶藏,裡面埋藏著的思想智慧和秘密,遠比世上任何珠寶都珍貴。”
蕭淚血冷冷的看著卓東來:“你一直不殺他,只因為他對你還有用。”
卓東來沉默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長長嘆了口氣。
“是的!”
卓東來居然承認了:“是我殺了他,其實他一直到現在對我都還是有用的,只可惜現在已經到了非殺他不可的時候了。”
他看著蕭淚血手裡的箱子:“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訴殘一件事?”
“什麼事?”
“你要殺我真的是因為你要為他復仇?”
卓東來不等蕭淚血回答這問題,就已經先否定了這一點。
“不是的,你絕不會為他復仇,因為我看得出你恨他,遠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還活著,你也會殺了他。”
蕭淚血居然也立刻承認:“是,如果他不死,我也會殺了他,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會問他一件事,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訴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麼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問什麼?”
卓東來反問:“如果我知道又怎麼樣?你會不會放過我。”
蕭淚血冷冷的看著他,沒有再說一個字。
卓東來又長長嘆息:“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實在很可惜。”
蕭淚血要問的是什麼事?
無論那是什麼事,現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為現在老人已死,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解答這個秘密。
卓東來已經死了,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出他已經死定了。
蕭淚血已經開啟了他的箱子。
卓東來的瞳孔又開始收縮。
他的眼睛在看著這個人,他的臉上在流著冷汗,他全身肌肉部在顫抖跳動。
“崩”的一響,箱子開了,開了一線。
就像是媚眼如絲的情人之眼,那麼樣的一條線。
無論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只要這口箱子開啟這麼樣一條線,這個地方就會有一個人會被提著箱子的這個人像牛羊般審判。
卓東來確定應該已經死定了,他也知道蕭淚血殺人從未失手過。
可是他沒有死。
“崩”的一響,箱子開了,蕭淚血纖長靈巧而有力的手指已開始動作。
只要他的動作一開始,箱子裡就會有某幾種鐵器在一瞬間拼成一件致命的武器,一件絕對能剋制卓東來的武器。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的手指卻突然僵硬。
他全身彷彿都已僵硬。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抬起頭,面對卓東來,他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眼睛裡卻充滿一種垂死野獸面對獵人的憤怒和悲傷。
卓東來也在看著他。
兩個人面對面的站著,都沒有開口,也沒有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國外的小徑上忽然傳一陣腳步聲,卓青居然也來了。
他後面還跟著四個人,一個人捧酒器,一個人捧衣帽,兩個人抬著張上面鋪著紫貂皮的紫檀木椅。
卓東來在貂裘里加上一套衣褲,穿上襪子,戴上皮帽,舒舒服服的在紫檀木椅上坐下,用紫晶杯倒了杯葡萄酒喝下去,才輕輕嘆了口氣:
“這樣子就比較舒服多了。”
蕭淚血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所有的這一切事,他好像全都沒有看見。
如果有別的人看見,一定也會以為自己看到的只不過是種幻覺。
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會發生的。
面對著天下最可怕的敵人和最可怕的武器,生死只不過是呼吸間的事,卓東來居然還這麼從容悠閒,居然還叫人替他搬椅子換衣服,居然還要喝酒。
只要是一個神智清醒的人,就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可是卓東來卻做出來了。
箱子已經開了,蕭淚血也不再有任何動作。
這個神秘而可怕的人本來就像是來自地獄的上空幽靈,現在忽然又被冥冥中的生宰將他的精魂召回去,將他變作了一個上古時就已化石的屍體。
卓東來又倒了杯酒淺淺啜了一口,淡淡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香也一樣。”
蕭淚血當然想不到,卓東來早已把君子香之毒擺在一個死人的衣襟裡,只要走近這位死人,動了動這位死人的衣著,君子香就會像春風般拂過他的臉。
老人已死,蕭淚血最想知道的一件秘密也隨死者而去。
在他看到死去的老人時,當然要去看一看老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是怎麼死的?
要檢視一個人的死因,當然難免要主動他的衣裳。
卓東來早已算準蕭淚血只要活著就一定會來,所以早就準備了君子香。
這實在是件很簡單的事,非常簡單。
簡單得可怕,卻又十分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