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清冷,遙遠的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天地之間朦朦朧朧,四野一片空曠。

但達克城外卻依舊燈火通明,城頭火把林立,一列列地城防軍緊張地注視著那兩騎緩轡而行的騎士,在騎士身後,又是數千武裝整齊的步兵方陣,緊跟在兩人身後,亦步亦隨,遠遠望上去,就好像兩名將領領軍出征一樣。

唯一遺憾的是,氣氛冷冷清清的,人人默不作聲,沒有號角、沒有軍鼓,甚至連口令咳嗽聲都無,大地一片寂靜,只餘那一聲聲機械的盔甲晃盪聲。

東方愈來愈明亮,漸漸地,天際一道紅光噴薄而出,朝霞燦爛似錦,草原的那頭,一輪旭日漸漸露出身形,陽光披灑而下,照得大地一片通紅,楊瑞恩眯了眯眼睛,有些陶醉的望著這副壯麗的景象,感慨地道:“生命竟然是如此地美麗,可惜昨天倒下的軍人們卻再也見不到了。”

漢默將軍瞠目結舌,茫然不知所云。

看到這個矮胖子的神情,楊瑞恩不禁哂然一笑,對這樣一個廢物感慨,真是對牛彈琴。

朝後方望去,這時達克城再也看不到了,前方一片平坦,遠近各處原本生長著一些小樹林,此刻早已被城防軍砍得精光,只留下一片一片青澀的樹墩。朝前方行進約莫二十多里之後,一道大河出現在面前,遠遠望去,水面平靜,宛如一道白帶朝遠方蜿蜒伸展。

行軍這麼久,身後跟隨的大批達克城城防軍早已疲憊萬分,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們就出營作戰,之後又一直跟著出城,和前方優哉遊哉騎馬的兩人不同,他們全是徒步行軍,而且人人都穿著沉重的鋼鐵鎧甲,此刻又累又餓,早已汗透衣甲,不論軍官還是士兵,人人心中怨聲載道,但眼下司令官仍在瑞恩掌握之中,只好勉強打起精神,苦苦支撐。

突然之前,大地微微顫抖起來,一陣如同雷鳴般的聲響遠遠傳來,眾人不約而同的一起朝天上望去,之間天空雲霞燦爛,並無一絲下雨的跡象,人人詫異萬分。、

楊瑞恩卻迅速的握緊了火刃刀刀把,和那批城防衛戍軍不同,他久經沙場,聲音一入耳,他就聽出這是大股騎兵在高速行進中發出的馬蹄聲。

前方的道路上煙塵蔽日,遠遠地,一大批黑影出現在地平線那頭,越來越近,人人看得清楚,打頭的掌旗兵高舉著一杆條登野戰軍戰旗,引領著大隊人馬轟然前進,不多時已經逼到近處,十多名傳令兵扯著嗓子大聲喝令:“放緩速度!!!——停步!!——”

這股騎兵頓時一起勒緊轡頭,戰馬狂嘶,蹄聲頓時放緩,由疾馳到慢跑,最後終於漸漸停了下來,煙塵逐漸落下,城防軍們才發現,從開始到現在,他們的陣型絲毫不亂,一列列的隊伍就好像縱橫交錯的棋盤一樣,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楊瑞恩仰著頭,來回打量著對面的軍隊,兩隊人馬冷冷地對持,好半天,俱是一片寂靜,人人一言不發。

直沉悶了約莫五、六分鐘,掌旗兵忽地後退,前列一排鐵騎兵如潮水般紛紛裂開,一名軍官在十多名衛兵的簇擁下,走到最前。

這名軍官看上去約莫四十多歲,掛著陸軍中將軍銜,手腳粗大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鷹鉤鼻,雙眉極粗,眉框深凹,但一雙眸子卻是精光閃爍,顧盼之間,風采迫人,看上去非常威猛。

他冷冷地看著前方,目光卻只在楊瑞恩身上盤轉,似乎對被敵人挾持在手的漢默中將絲毫也不感興趣,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施捨一瞥。

楊瑞恩亦是冷眼相對,打量好半天,他突然開口,聲音出奇的嘶啞:“這裡是王國西北邊防軍第六軍團防區!我就是第六軍團司令長官凱恩!”

“這位是達克城衛戍司令長官漢默中將!”楊瑞恩斜了斜眼睛,就算做了引介,完了自我介紹:“我是草原聯盟軍,哈特克軍團軍團長楊瑞恩!”

凱恩臉上絲毫也不見訝色,“點點頭,真是久仰!”他看了看楊瑞恩,又看了看畏畏縮縮的漢默將軍,眼中浮起一絲鄙夷,毫不理會,徑直朝楊瑞恩伸出一隻大拇指:“剛才我們已經接到城裡的通報了——將軍閣下果然是一位英雄人物!!”

楊瑞恩微微一怔,凱恩臉上的那一絲微笑突然收斂得乾乾淨淨,鄭重地道:“一一六師團師團長布朗少將,他是我的學生!——是我最得意的學生!!”

“那真是抱歉!”楊瑞恩微微一笑。

凱恩一聲浩嘆:“兩個月前,當我接到布朗戰敗身死的訊息時,幾乎不能置信,我那時就很奇怪:以我條登西北軍一個正規師團的實力、以我最喜愛的學生布朗少將的才華,怎麼可能會被一幫倉促上陣的半獸人擊敗?!”

他看了看楊瑞恩,臉色出奇的嚴肅:“但是我現在相信了,帝國陸軍大學的那幫書呆子斷定:自從軍隊職業化、國家集權化、中央化之後,個人的能力在國家機器面前將變得微不足道——看來他們顯然是錯了,這個世界,依然還是有英雄存在的!!”

楊瑞恩臉色一紅,微微頷首:“閣下過獎了!!”

“雷克公爵兩天前剛剛適才視察過第六軍團駐地,對我軍團隊級以上軍官發表講話,其中,他曾特意提起了您——瑞恩閣下!”凱恩軍團長怔怔地看著楊瑞恩,似乎要用目光將他整個人刺得通透一般,“他在上百名高階軍官面前盛讚了那場西北軍建軍以來最慘烈的失敗,逐條分析了當時的戰場形勢、地形地勢、進軍路線、補給增援、營地設定乃至相互的攻擊的時機優劣,瑞恩閣下,您的表現堪稱完美,我們的參謀官甚至分析出:在那場戰鬥中,您只要犯下任何一個小小地錯誤,甚至只要晚進攻五分鐘,戰鬥地結局必定截然相反——這種如刺客般的勇氣、如獵犬般的嗅覺、如賭徒般的氣魄,折服了那位軍齡比您的年齡大上一倍的總司令,他甚至還篤篤斷定,假以時日,您必將會成為我條登王國軍隊最為可怕的對手之一!!”

楊瑞恩悚然一驚,整個人似乎都愣住了,好半天,他才醒悟過來,搖搖頭,苦笑道:“恐怕更多的是僥倖罷了!”

“昨夜上將閣下外出巡視,達克城內無人主持大局,這實在是一個令人無法原諒的疏忽……”凱恩中將臉色沉靜如水,緩緩說道:“但您也不會僅因如此,就天真的認為,僅憑一個擅長牽扯女人裙帶的廢物,就可以愚弄威震草原數百年的西北軍吧?!!”

漢默將軍臉色漲得發紫,忍不住怒聲道:“凱恩——你這頭猩猩,難道你很了不起麼?!——我警告你,若你再侮辱我的名譽,以創世神的名義起誓……”

凱恩軍團不屑一顧,冷冷地截斷了他的話,反問道:“閣下難道還有名譽可言麼?!”

漢默氣的眼白一番,差點當場昏闕過去,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雙眼赤紅,惡狠狠地瞪著凱恩,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怒哼道:“該死地!!……我會向國王陛下申……”

“陛下遠在兩千公里之外,縱使最快的信使也要花費一個多星期才能把您的申訴信遞到他的案頭。”凱恩慢吞吞的分析,“再此之前,足夠紅衣主教大人給您主持十次葬禮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並不很大,但在場的數千名官兵卻人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那種溫和的、略帶一絲冷淡的聲調,似乎有著一種威懾人心的力量,落入耳中,立即讓人產生得到依靠的感覺。

漢默將軍勃然大怒,身軀一掙,待要反駁,凱恩軍團長卻突然揮揮手,“咯咯吱吱”數聲絞盤轉動的聲響,楊瑞恩聞聲望去,禁不住額頭冒汗,只見前方的那十多名衛兵突然自披風后端出一具小小地弩機,正對著楊瑞恩和漢默。

漢默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湧到嘴邊的話自動嚥了回去,呆坐馬上再也不敢出聲。

凱恩冷冷地道:“瑞恩閣下,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立即釋放漢默那個廢物,作為回報,我放任裡離開五公里之後再進行追捕;而如果你拒絕,那就是第二個選擇,我馬上下令圍攻!”

楊瑞恩冷笑道:“那不如咱們打個賭:凱恩將軍,您現在下令放箭,我馬上放手殺人,看看誰的刀子更快?!”

凱恩軍團長伸出兩根手指,臉上神情有若鋼鐵澆鑄一樣,冷冰冰地沒有一絲生氣:“現在告訴我:一還是二?!!”

楊瑞恩毫不猶豫地道:“二!!”

瞬間,凱恩臉上怒色奔湧,手臂猛地豎起,身畔數十具弩機一起豎起,士兵人人緊扣扳機,只待長官下令。

氣氛剎那間緊張到極限,數千人人人仰望,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怦怦亂跳,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更多的時間流逝而去,然而那隻高高舉起的手臂,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兩名軍團長怒目而視,各自不肯後退半分,凱恩將軍牙齒咬得咯吱直響,話聲象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閣下,請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楊瑞恩“嘿嘿”冷笑道:“將軍,請不要挑釁我的生命!!!”

旁邊眾人人人噤若寒蟬,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好一會,凱恩慢慢地放下手臂,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你到底想怎麼辦?!”

“平安離開西北軍防線!”

“這不可能!”凱恩搖搖頭,“那我們西北軍的聲譽將無可挽回,若是如此,我們寧可犧牲漢默中將!”他看著楊瑞恩,認真地建議道:“請將條件降一降!”

楊瑞恩稍稍思索,也覺得這個要求對方肯定不會接受,當下點點頭:“至少要出了封鎖線,一旦離開哨卡,我立即釋放人質!!”

凱恩中將轉過頭,和後方幾名軍官交換了一個眼色,末了轉回頭,點點頭,“我們接受!!”

言罷揮揮手,大聲喝令:“轉向!呈兩列縱隊!!”

嘩啦一聲,訓練有素的精銳鐵騎立即揚蹄而起,踐踏得泥土道路塵土紛飛,片刻之間就讓出了一條大陸,一排排手持馬刀的鐵騎兵肅立兩旁,人人目不斜視,陣型威武之極。

相形之下,不禁楊瑞恩心中暗暗吃驚,就連後方那數千一路跟過來的城防軍步兵方陣,也不禁自慚形愧,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膛。

耽擱片刻,大隊繼續前進,和前次唯一不同的是,這次“護送”的隊伍裡面,除了漢默將軍的部下之外,又多了一批精悍的騎兵,而帶隊的軍官來頭大得驚人,竟然是第六軍團軍團長凱恩中將。

此後行進一路順利,為了保證速度,凱恩沿路不斷髮令,派出無數通訊騎兵,一一疏通了道路關卡,臨到檢查站時,毋須任何手續,值哨的軍官遠遠地望見軍團長本人,老早就跳到路邊立正敬禮,哪裡還敢上前喝問檢查。

在馬上顛顛簸簸前進,楊瑞恩慢慢地感覺身體逐漸疲憊之極,這一回,甚至連腦袋都有點眩暈了,眼睛飄飄忽忽的,似乎連路邊的青草樹木都在不停地打晃,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極度勞累後又大量失血,硬生生頂了這麼久,已經將要達到人體所能支撐地極限了。

但眼下卻絲毫不能表露出來,他儘量放鬆全身的肌肉,鬆鬆垮垮端坐馬上,慢吞吞地隨隊行進,唯獨火刃刀牢牢地擱在漢默中將肩頭,不敢放鬆半分。為了避免引起他的猜忌,城防軍和凱恩中將的軍隊都遠遠地隔在數十米之外,一旦稍有靠近,楊瑞恩就迫得漢默高聲示警。

整整走了將近大半天,一行人終於穿過了最後一道封鎖線,此刻太陽已經漸漸偏西,陽光黯淡,草原上塑風冰冷酷寒,青草枯黃,大地一片蕭索,前方的道路上,自克拉斯齊地區逃難而來的難民仍然沒有走完,沿路上盡是拖兒攜女的貧苦小民,遠遠地,一眼望見這支隊形整齊、殺氣騰騰地士兵,這些人老早就閃在路邊,用呆滯地眼神目送他們離去。

“好了!!”凱恩中將一勒馬韁,客客氣氣的道:“瑞恩軍團長閣下,前方就是斥候大隊的活動區域了,沒有我們的固定駐軍!”

楊瑞恩沒有回答凱恩的話,他呆呆地看著那些顛沛流離的人們,一聲長嘆:“凱恩將軍,你看到了麼?!——這都是我們的錯!”

凱恩面無表情,冷冷地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他稍稍皺眉:“閣下不是打算翻悔吧?!”

楊瑞恩不屑一笑,忽然大力拍馬,越過前方的鐵騎兵縱隊,大聲喝道:“五公里外,我釋放人質!!”

凱恩將軍狐疑的道:“你用什麼來保證?!如果你到了那裡,不釋放人質,那我們該怎麼辦?!”

“保證什麼?!”楊瑞恩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橫了橫火刃刀,“象這樣的廢物將軍,難道您認為我會有興趣殺他麼?!”

“但是……”

“沒有但是了!”楊瑞恩斬釘截鐵的道:“要麼你從我背後放箭,要麼就在這裡等著,兩者自選其一!!”不待凱恩回答,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朝前方疾奔。

凱恩將軍臉色鐵青,靜靜地佇立在原地,直等到楊瑞恩奔出老遠,卻失蹤沒有下達追擊的命令。

一口氣奔出數公里之外,直到戰馬渾身大汗淋漓,瑞恩方才放緩了腳步,“啪”地一腳將漢默踹下馬背,自己換乘另外一匹戰馬,朝馬蹄下的胖子微笑道:“漢默閣下,今日一別,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了!——”他揮手敬禮:“能與您合作一場,實在是萬分榮幸!!”

哈哈大笑聲中,楊瑞恩拍馬遠去,草地上只留下咬牙切齒一臉怨毒的漢默中將。

疾風鋪面,楊瑞恩臉上的笑容逐漸消逝得無影無蹤,情不自禁暗暗嘆了一口長氣,他知道,眼下即將面對的,就是威震草原數百年的那支無敵鐵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