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嵐子盯著陸遠,老臉陰晴不定,想要殺人的心都有了。

但很快又冷靜下來。

霜月長老會讓一個凡夫俗子住在山頂,一切待遇與親傳弟子無異?

他懷疑,就是這小子殺了禿鷲。

之前就聽霧山五行說,此子劍法師從李伶舟,境界不俗。

又與霜月長老學會了聖女心法。

若再隱藏了金丹修為,殺同為金丹境的禿鷲,易如反掌。

就算殺了,也是為宗門清剿妖孽,自己也沒法多說什麼。

如果是此人殺死霧山五行的呢?

很有可能。

若真如此,他也不可能再尋仇。

怪只怪霧山五行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眼下,他只能借禿鷲被殺之由,儘可能調查第二嫌疑人陳躬行。

這個陳躬行實在蹊蹺,就算不是殺死霧山五行的兇手,也非妖即魔,十分可疑之人。

抓了他,也是大功一件。

不至於白白損失了禿鷲。

如此,浮嵐子只揮袖冷哼一聲,沒有再去管陸遠。

收集些許妖血妖氣,徑直去了枯麥峰。

陸遠回到劍行舟,直奔百草峰。

奔了十里後,剛好離枯麥峰有五里左右的距離,便以劍行舟藏在雲層中,休息片刻。

可以說休息,也可以說是偵查。

他很好奇,為什麼浮嵐子調查殺害霧山五行的兇手,會查到陳躬行的頭上去?

不排除這件事與他有某種潛在的關係。

如今宗門秩序還在,沒有失控,趁機調查清楚,總比三大妖族攻山時被人抓走要好。

一道極其隱蔽的的劍識徐徐散開,隨罡風一起,刮向了枯麥峰。

枯麥峰,顧名思義,以種出結穗率極低的枯麥聞名。

但陸遠乍一看,山上的麥田秸稈高大,麥穗飽滿、多粒,山風徐徐,掀起一片金色、豐饒的麥浪。

只有山頂小片崎嶇的麥田裡,生了一些散亂的枯麥。

麥稈很雜,青的黃的,高的矮的,直的彎的,雜亂的生長在同一塊麥田裡。

麥穗生的歪瓜裂棗,其貌不揚,各有不同的品質、品階,也各有不同缺陷。

唯一相同的是,每株麥子都有迥異、卻非常突出的香味。

那是一種極高境界的通透,一種自由的,內斂的,不為人類而散發的麥香。

散發著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氣象!

麥田邊上,雜草叢生。

一個頭戴斗笠,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頭枕著鋤柄,懷抱著長劍,躺在雜草叢中。

穿著耕作的制服農袍,嘴裡叼著一根短麥穗,口中輕哼著悠揚的曲子。

哼的曲子,靈率溫和飄揚,似帶著某種能讓麥植自由生長的神奇力量。

有那麼一瞬間,陸遠彷彿看到了……麥田裡的守望者。

他的修為恰好與陸遠一樣,築基巔峰。

陸遠確定,論種麥,這人水平雖不低,但不可能比他還高。

卻劍走偏鋒,種出了一田別出心裁、別開生面的靈麥。

能種出這等麥田的人,絕非凡夫俗子。

也許是身懷異能之士,才被浮嵐子當成殺害霧山五行的嫌疑人。

很快,浮嵐子氣勢洶洶地來到了山頂。

以斗笠遮面的中年男人,卻依舊躺在巨石上哼著曲子,並沒有起身行禮。

浮嵐子負手懸於三丈低空,厲聲問道:

“你便是陳躬行?”

陳躬行這才掀起斗笠邊緣,看了眼來人。

“我就是陳躬行。”

說罷,又開始哼起了小曲。

浮嵐子怒聲喝道:

“你一外門執事,見到內門長老,非但不起身迎接,連行個禮都沒有麼!”

陳躬行有些不耐煩,只道:

“最近門內妖魔隱藏的很深,最喜歡假扮內門長老的模樣矇混過關,殘害忠良,你說你是內門長老,便是內門長老嗎?”

浮嵐子眼角微抽。

他怎麼也沒想到傳說中的陳躬行,竟無禮至此。

既然如此,他也沒必要顧面子了,徑直拔劍道:

“老夫乃晴霧峰浮嵐子,追查一頭禿鷲大妖至此,妖氣到枯麥峰便斷了,莫非是你窩藏妖魔?”

陳躬行依舊以斗笠覆面,只道:

“如果長老手上沾染的妖氣,便是來自那頭所謂的禿鷲大妖,乃為聖光所殺,建議長老去百草峰轉轉,也許會有些許收穫。”

陸遠心中一驚。

他本以為殺完禿鷲大妖后,他的聖光已經消散,沒消散的也被回收一空,竟被陳躬行發現了?

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陸遠百思不解。

浮嵐子倒是不若陸遠這般震驚。

他早就猜到,這件事很可能是陸遠乾的。

“呵,只有魔族,對聖光有如此敏銳的洞察性,而晴霧峰弟子霧山五行兩個月前正是被一位魔族劍修斬殺,老夫不得不懷疑,這位隱藏在門內的魔族劍修便是你陳躬行!”

說罷,浮嵐子立即掐訣,施展一道高階縛身訣,落在陳躬行身上。

結果,法訣被斗笠擋住,發出一道如血的紅光,頃刻間灰飛煙滅。

“嗯?”

浮嵐子微微一驚。

“你這是逼老夫直接殺了你啊!”

說話間,浮嵐子身形一閃,宛若飄渺的霧氣在空中打了個氣漩。

只一瞬間,出現在枯麥峰山脊。

一劍劈向陳躬行!

這是道盟大力推廣的人道劍法,亦稱誅邪劍法。

陸遠也是微微一驚,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湛迅猛的人道劍法。

霧山五行擅長五行劍陣,他們的師父則是擅長誅邪劍法的劍修,這也很合理。

然而!

落劍卻戛然而止,懸在了半空。

陳躬行兩指掐住劍刃。

這才揭開斗笠,露出一副粗糲黝黑、樸實無華的面容。

“說過多少次了,霧山五行不是我殺的。

我甚至已經連續三次以魔念燒去長老的記憶,可長老每次都能追查到枯草峰,堅持要帶走我……

逼我殺人的是你啊,浮嵐子長老!”

陸遠人都聽傻了。

這居然是浮嵐子長老第四次追查陳躬行?

每次都被陳躬行以魔念燒去記憶?

陳躬行果真是魔?

還是一個修為遠超浮嵐子長老的大魔頭?

山頂枯麥,是其魔心的具象化顯現,還是一種修魔養魂的手段?

陸遠細思極恐。

理智告訴他,應該跑路了。

但如果陳躬行修為高到這等地步,他跑不跑意義不大了,不如直接召喚李師兄。

索性留在雲中,繼續看戲。

這次,輪到浮嵐子震驚了!

浮嵐子僵在原地,直覺頭皮發麻,腦子裡嗡嗡響。

識海一片空白,彷彿是被挖去記憶後留下的空白。

像是深陷夢境中不可自拔,他忽然有些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了。

“不、不可能!”

然而,他的劍卻無比真實的被陳躬行兩指接住了。

瞬間回過神來的他,立即棄劍跑路。

腳踏一艘疾行舟,竟一溜煙沒影了。

只留下飄渺霧氣在空中打了個氣漩。

一轉眼,卻又再次回到枯麥峰。

被自己的劍串在腦門上回來了。

陳躬行這才坐起身來,御劍將浮嵐子從頭切到腳。

一分為二。

又橫著一劍,二分為四。

再四分為八,八分十六。

直至切成碎肉,埋入土中,用於滋養靈麥的肥料。

“不愧是魔頭!”

陸遠心中感嘆。

可轉念一想,自己的殺人化肥的手段可比他嫻熟、高效的多。

也許在不遠的將來,甚至能形成產業化。

他,該離開了。

又擔心收起劍行舟或啟動劍行舟的瞬間,被陳躬行發現雲層中細微的氣流擾動,繼而發現他這個吃瓜群眾。

他不敢輕舉妄動,便在雲中等候。

直至陳躬行埋完屍,施完肥,向東隔著五里遠,看向了陸遠。

陸遠明白了,這傢伙的修為一定比執劍長老魏山君還高,至少是元嬰高階!

他甚至懷疑,浮嵐子手中殘留的妖氣並沒有一絲聖光,這傢伙就是靠神識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

既然陳躬行是元嬰的大魔頭,逃跑是徒勞的。

召喚李師兄……好像沒必要。

如果對方想要動手,不至於等到現在。

甚至,也想不到對方對他動手的必要。

忘了是柳如煙還是暮謠師姐說過,魔族的目的並非是拿到宗秩山這塊寶地,而是搜刮可能墮入魔道的天才。

他有聖光護體,不可能化魔,魔族放棄他找下一個就行了,沒必要殺了他。

真要是殺他,霜月長老豈會善罷甘休?

如此想來,陸遠乾脆不跑了。

便開著劍行舟飛出雲層,拜訪枯麥峰。

片刻之後。

劍行舟穩穩落在了麥田下面的石坪上。

陸遠落地,收起劍行舟,認真參觀了這片別出心裁、別開生面的枯麥麥田。

“麥香奇詭,卻並沒有沾染絲毫魔氣,陳峰主是如何做到的?”

“所謂天才,從來都不是被培育出來的,天才自有天才的姿態,豈能與凡夫俗子一樣被拔苗助長?”

說到這裡,陳躬行摘下斗笠,笑著看向了陸遠:

“然而,這一田的靈麥加一起,都沒有三個多月前飄來的一縷發酵過的麥芽香更奇特,更天才,更獨一無二!”

陸遠心中咯噔一下,掐指一算,三個多月前,正是他第一次以反向聚靈陣釋放麥芽酒的香味釣李師兄的時間。

而在李師兄出現之前,更早出現的,是紅斑虎。

紅斑虎的主人,是葉塵。

葉塵的主人便是陳躬行?

陸遠這才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麼說,葉塵是陳峰主的人?”

陳躬行道:

“葉塵乃是天生魔體,否則也不可能化身幽冥,奈何心性不足,才被我控制加以利用,最終被你所殺。”

“我殺了葉塵,你就一點也不生氣?”

“我對天才一向有好感……何況,你明知丹陰子為魔,還與她相處愉快,說明,你並非是魔族的敵人。”

陸遠微微一驚,這傢伙連自己與丹陰子師姐的事都知道?

丹陰子師姐該不會也是你的手下吧?

不過仔細一想,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為了探查我的底細,你特地把天生魔體的葉塵變成工具人?”

陳躬行聳聳肩:

“也查過別人,你甚至不是第一目標,只是臨時發現的奇才,才想觀察一番,結果卻叫葉塵折在你的手中。”

陸遠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問道:

“你的第一目標莫非是暮謠師姐?”

陳躬行搖了搖頭。

“我來宗秩山,確實有順道調查暮謠的任務,但並沒有抓她的許可權。

她的身份與另一位天才魔女有關,我只是確認了這一點。

你若與暮謠走的太近,比如輕薄於她,將來會死的很慘。”

第九夜嘛!

女人,尤其是妖女或魔女,陸遠根本不帶怕的。

最多吃些皮肉之苦罷了……

“多謝提醒,但你為何會告訴我這些?我聖光附體,確實無法墮化為魔,但若將我抓去魔域,我也是能做大貢獻的。”

陳躬行一愣,感覺這小子想碰瓷魔族。

“你想去魔域我可以帶你去,但你須提前與李伶舟、霜月長老說好,我們魔族光是生存就已經很艱難了,不想再被戰爭牽連,中原幽冥頻發也與各大魔域毫無關係。”

怎麼說的好像受害者似的……

不過,陸遠也知道,魔族雖然與人類是敵對關係,且單兵戰力同階遠超人類修士,但從沒有哪個人類修士主動化魔的。

原因很簡單,死亡率太高。

要麼走火入魔而死,要麼死了變成幽冥,真正主動變成魔族的少之又少。

就連魔族細作也是挑選天才修士,一步步將其墮化,這樣成功率才更高。

既然陳躬行的目標不是他和暮謠師姐,陸遠也就懶得多問了。

他試探著問起最新的時政。

“不知極寒魔域是否會參與接下來的妖族攻山一戰?”

陳躬行道:

“我並非來自極寒魔域,但這件事,雙方都已聯絡過極寒魔域,極寒魔族知會雙方不會參與此事,我的目標也只是遴選天才將其墮化為魔罷了,這場戰爭會讓真正的天才冒頭,對我來說是個好機會。”

陸遠倒是覺得,像陳躬行這種修為高深的大魔頭在宗秩山潛伏數十年之久,不可能只是暗中遴選天才、墮化為魔這麼簡單。

也許還有更多不可告人的陰謀!

當然,只要陳躬行目標不是他和師姐,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過,有一點,陸遠可以肯定:

柳如煙與陳躬行無關!

其幕後之人,可能並不是魔族。

“既然如此,陸某便不打擾了,告辭。”

陸遠轉身離開。

卻聽身後道:

“聖光的事我不太懂,但你的劍道境界在李伶舟之上,待你哪天修為追上我了,或許我會登門討教一番。”

陸遠又故意試探道:

“陳峰主不以魔念消除我的記憶嗎?我可能會把你的身份說出去。”

陳躬行搖頭笑了笑。

“聖光足以消除魔念,你要是修為再高一些,甚至可以反向消除我的部分記憶……

何況,你以為聖女不知我身份麼?”

陸遠沒再多說什麼,一躍踏上劍行舟,徐徐升空,離開了枯麥峰。

緊握御舟劍柄的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