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家寨。
卯翁柳初到此地,一眼望去,只見原始老林連綿不斷,青青黑黑延伸至天盡頭處,怎麼瞧也似瞧不到邊一般,林多山高,草厚蟲密,獸吼鳥鳴,惟獨未見丁點房屋的跡象,生靈雖多,卻無人跡,這是翁家寨子?苗疆三寨之一的翁家主寨?
瞧見卯翁柳一臉茫然莫名的神色,翁瘸子笑了笑,領著他便往前走,走不多時,便鑽入一片老林之中,才行幾步,頭頂傳來人聲吆喝道:“誰?什麼人?”。
三人聞聲停下,翁老五低聲道:“是七伢子這小混蛋。”
卯翁柳抬頭一瞧,只見一株參天大樹半腰處,樹杈間竟搭建著一座草棚,隱於濃厚綠葉之中,若不是棚中之人率先發言詢問,只怕也注意不到這地處。
翁瘸子仰頭喊道:“是你家二伯回來了,你這兔崽子一驚一乍的作甚?”
草棚中傳來一人不好意思的輕笑,便不再言語。翁家兩人帶著卯翁柳繼續前行,沿路不斷有人出言相詢,都是居棲於樹葉之中,隱藏極深,卯翁柳一路走著是暗暗驚心,思道:“翁家寨防備森嚴,若是無人帶路,毫不知情之下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只怕還沒到村口就給人逮個正著了。”
又走了一段,翁瘸子停下腳步,道:“到了。”
卯翁柳一驚,四處打探一下,觸眼之處,皆是一片山林,哪有房屋的影跡?當下有些驚疑道:“到了?”
翁瘸子面色有些得意,一瘸一拐行到一株老樹下,雙手互拍幾下,不一會工夫,只見樹上垂下一道繩梯,卯翁柳往上瞧去,只見繩梯延伸到樹上葉茂枝密中去,透過少許縫隙,隱隱約約似乎瞧見一處房子的輪廓。
翁瘸子揮手招呼他過來,把柺杖往腋下一夾,當先爬了上去,卯翁柳待他爬到一半,自己也跟了上去。翁老五也手抓繩梯,就想爬上,翁瘸子往下瞧見了,冷道:“這是我家,你爬來作甚?回你家去。”
翁老五面色一紅,支支吾吾半響道:“我還是跟著你們吧。”他害怕自己離卯翁柳太遠,蟲蠱脫離了蠱主的控制,發起瘋了可就要了命了。
卯翁柳笑道:“讓他跟著吧,無妨。”翁瘸子冷哼一聲,也不再理會,繼續往上爬去。
卯翁柳跟著爬了一陣,便上到一處平臺廊道里,廊道外側建有護欄,廊道里側只見一座房屋圍繞著大樹幹而建,屋身圍滿了藤蔓綠葉,再加之周圍枝葉茂盛,與其連在一起,看似就與大樹如同一個整體,是以從下望來,根本瞧不到這處房屋。
卯翁柳依在護欄處朝外眺望,是越瞧越心驚,只見森林大樹之上,密密麻麻建滿了相同的房屋,有的樹稍小,只建一座,有的樹大,層層往上有著兩座或者三座以上數量不等的房屋,都是綠綠蔥蔥,和樹木合二為一,肉眼極難分辨到底哪是樹,哪是屋了?幾乎凡是參天大樹之上,都必有房屋,密密麻麻延伸到林子深處去,也不知到底有幾座?
卯翁柳心裡驚道:“怪不得看不到房屋的影蹤,原來全跑到樹上來了,藏得隱秘之極。翁家人此招玩得甚是聰明,依樹而建,以樹為家,依靠地形,有攻有守,進退有度啊。”
翁家兩人見他正想得出神,不願入屋,也只得在外相陪,等了一會,翁老五手指前方,在身側突然開口道:“最裡邊那棵最大最高的老樹上,就是我家族長所居。”
卯翁柳循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見林子遠處,的確聳立著一顆參天老樹,比別的樹木都要高上許多,頗有鶴立雞群之感,但枝葉茂盛,地處又遠,卯翁柳運足目力,也瞧不清樹內分毫。
翁老五道:“我們族長也似你們族長一般,自從寨子交由卯柳草掌管之後,他已有多年未曾踏出此樹一步了,算來也有整整十年了,除了老二,我們想要見他,都是極難。”
卯翁柳轉過頭來,神態極是驚訝,道:“自從那小……卯柳草開始執掌你寨牛耳之後,他就不理世事了?”
翁瘸子嘆了聲介面道:“正是,也不知道他是做何想法,就算把寨中大事交給個小丫頭管理,也不至於連門都不出了吧?”
卯翁柳“哦”了一聲,心有所動,翁瘸子知他想說什麼,不待他開口,自顧言道:“初時,我們也是認為他是被脅迫的,於是我數次登門拜訪,想瞧出些端倪來,只要事實果真如此,定是卯家丫頭所為。”
卯翁柳轉回頭,繼續盯著那棵大樹不放,嘴裡淡道:“可查出什麼來了?”
翁瘸子搖搖頭道:“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每次族長都親自待我,和我喝酒聊天,有時一喝就是一宿,每每都讓我盡興而歸,我回來細想,瞧其神態,未見有甚不妥,和平日裡沒什麼兩樣。”
翁老五哼了一聲,道:“你就好嘛,次次都能和他飲酒快活,甚至是夜半三更找上門去,他也一定會起身親自迎你進去。我們另外四人,想要見他,難如登天,不是推脫說身體不適,就是哄我等眾人並不在家,有時更好,乾脆連個說辭都沒有,門兒都不開啟,直接閉門謝客了。”語氣酸溜溜的,甚是嫉妒翁瘸子。
翁瘸子笑道:“我為人處事光明磊落,向來說一不二,從沒做對不起寨子裡的事,寨主他老人家自然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他待見我,有錯麼?”
翁老五被他抓到痛處,為之語塞,只得忿忿又哼了一聲,卯翁柳點點頭道:“那是自然,若換我是寨主,寨中有你這麼一名忠心耿耿剛正不阿的元老,不管幾時,也不管多夜,只要你找上門來,我都會親自待見的。”
翁老五冷道:“只怕其中道理,未必如此。”
翁瘸子喝道:“老五,你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兒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是我和寨主聯合起來搞什麼陰謀詭計不成?”
翁老五冷冷道:“就你那心眼,放個屁別人都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就想弄鬼心眼,你也弄不出。”
翁瘸子不怒反笑,點頭道:“這個說得在理,我就是這麼個人。”突地想起什麼似的,笑臉一變,怒道:“那你意思是寨主在玩花樣?”
翁老五淡淡道:“不敢,不過我覺得他是在用你之口,來堵我們的嘴。”
翁瘸子橫眉倒豎,正待發火,卯翁柳擺手制止道:“為何如此說?你且說下去。”
翁老五道:“寨子裡的人都知道,老二平時就是個直性子的人,從來藏不了私的,為人又善良正直,熱心助人,素得寨子中人敬重,人緣極好,說話很有分量。”
翁瘸子插嘴道:“此話不假,又和寨主有何關係?”
翁老五道:“你先別插嘴,我可說到正題上了。我來問你,既然你的話素來全寨人都相信,那麼那段時日裡,寨子裡傳得最多流言蜚語是什麼?”雙眼炯炯,盯著翁瘸子不發一言。
翁瘸子一撇嘴,不以為意道:“還有什麼,就是他被脅迫的事情唄!”
翁老五道:“這就對了嘛,寨主他老人家就是故意和你接近,希望透過你的嘴,為其澄清闢謠,只要你一發話,自然就無人起疑了。”
卯翁柳奇道:“他自己為何不親自出來說,還要透過一個外人之口來為其闢謠?”
翁老五笑道:“這正是我起疑的地方,當時我也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為何他不待見我們,為何他不自己出來闢謠,再退一步,就算他不言不語,但久不久出來在寨子裡走動走動,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麼?為何一定要借老二之口來闢謠?”
翁瘸子也覺得他說得甚是道理,仔細想想,其中真有些奇怪,不禁問道:“那當時你怎麼不說?”
翁老五自嘲的笑了笑,道:“我說?我人輕言微,就算我說了,有人信麼?你這麼一開口,個個都死定真相就是如此了,我反其道而行,還不被人說我是挑撥離間,故意在寨子裡製造混亂?再說,卯柳草那丫頭的手段你又不是沒見識過,得罪了她,我還能有好日子過?所以想想,既然如此,咱也隨波逐流得了,何必做那人人唾罵的過街老鼠?”
翁瘸子冷笑一聲,道:“老五啊老五,你打小就這種心理,從來不做自己吃虧的事,就算正理,只要大夥兒個個都說是歪理的話,你明知是錯,也和大家一起附和,這樣子,沒人願意相信與你說的話,也是必然的啊。”
翁老五眼中閃過一絲尷尬之色,咳咳兩聲,道:“隨波逐流有什麼不好?這世道,你以為說真話就能討得好?並不是個個都似你一般,若我像你,早死上千次百次了,還談什麼真真假假?”
翁瘸子正待出言反駁,卯翁柳見他倆越爭越上火,話題都扯遠了,忙插言道:“好了,莫爭了,先說正事要緊。”
翁瘸子微微搖頭,不再出聲發言,翁老五賠笑道:“是,是,說正事。”轉頭東張西望一番,怕是有人偷聽到一般,才壓低著聲道:“所以我懷疑,這其中有詐,其中的蹊蹺,不言自明!”
卯翁柳心中猛地咯噔一下,暗道:“難道阿草這丫頭真做出了脅迫長輩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入夜,才過戌時不久,便見兩人手持風燈在翁家林中穿梭,腳踩枯枝殘葉咔嚓聲不斷,暗夜人靜之時聽得甚是清楚。
前邊一人走得是一瘸一拐,木杖點地篤篤有聲,正是翁瘸子。後邊那人低首躬背,走的是畏畏縮縮,像似怕極被人發現一般,行跡鬼祟,不是那翁老五還能有誰?
兩人行至林中深處,在一株參天老樹前停了下來,朝上張望一番,翁瘸子揚聲喊道:“繼達侄子可在家麼?”
話聲落了沒多久,上邊傳來一人道:“誰?”聲音略顯幼嫩,是個少年之聲。
翁瘸子聽聲辨人,已知上邊發話之人,便笑答道:“是侄孫啊,你速去稟告你家阿爹,就說二爺和五爺來了,尋他有事相商。”
上邊那少年哦了一聲,道:“原來是兩位阿爺來了,我還道是什麼阿貓阿狗又來搗亂?您二老等著啊,我給您們叫去。”
翁瘸子側耳傾聽,沒見上邊有何動靜,當下笑著喊道:“你這兔崽子,又來戲耍我們兩個老頭子?現在不是玩耍的時候,快去,快去,莫要耽擱了時辰,誤了正事小心二阿爺我打你屁股。”
少年果真沒有離開,他見翁瘸子識破了他的詭計,輕笑幾聲,道:“二阿爺耳朵就是尖,什麼都瞞不過您老人家,說吧,找我阿爹有什麼事?”他壓低聲音,故意裝出一腔老氣的語聲。
翁老五不耐道:“你這娃娃,莫裝大人了,屁大孩子知道什麼,快叫你家大人去。”
少年咯咯笑了起來,道:“我阿爹剛睡下,有什麼事就和我說吧,興許我也是能做主的。”
翁瘸子忍俊不禁,笑罵道:“別胡鬧,你想做主,也得等十數年以後再說,現在兩位爺爺有要事找你阿爹相商,快去稟告就是,磨蹭什麼?”
少年嘆了一聲,慢悠悠道:“您二老又不是不知道我阿爹的身體,那是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好不容易睡下了,可不能再行打擾,否則他就徹夜難眠了,我好歹也算這家裡唯一的男丁,雖然年齡小了點,但還是有些決定權的,說吧,再不說我可要回去睡覺去了。”
翁老五怒道:“不是急事,誰願意夜裡來尋你阿爹?你這小屁孩,你懂個球喲,囉囉嗦嗦什麼,快去叫你家大人去。”
少年又嘆了聲氣,聲音慵懶道:“那好吧,我可給了您們二老機會了,您們自己不爭取,也怨不得我了,我走了,您們慢慢等,等到明日清晨,阿爹估計也就起床了。”
兩老在樹下互相對視一眼,微微苦笑搖頭,碰上這麼個不講理的頑主,還真是有些無可奈何。
翁瘸子喊道:“侄孫,你怎麼如此不明事理呢?簡直是瞎胡鬧嘛!你再不去叫人,二阿爺我可要硬闖了。”說著間作勢要躍。
少年咯咯笑道:“二阿爺,你別把我當三歲小孩了,此處離地十餘丈高,樹幹圓滑,您老跳不上來的。”
翁老五勃然大怒,撩起袖子往上指著罵道:“好你個兔崽子,明日待你下樹來,給老頭子我捉住,非結結實實揍你一頓不可。”
這番恐嚇話倒起了作用,少年不應,想來也是有些怕了,但也聽不到他離去的聲響,估計又玩剛才那把戲,和兩老耗上了,意思只怕是我就偏不叫,看誰拗過誰?
二老在下邊等得不耐,翁瘸子也是有些微怒道:“你儘管去叫就是,難道你還怕我們兩把老骨頭害了你爹不成?”
上邊還是毫無聲息,翁老五心思一轉,喊道:“啊?侄媳來了,快幫我們教訓下這小猴精。”
此話一出,上邊立即傳來嗵嗵嗵奔跑之聲,轉到樹幹後邊去了。兩老在樹下哈哈大笑,小孩兒心性,終究還是怕家中大人責罰的,那少年冷不防被翁老五拿話一誑,不急細辨真偽,忙忙想尋地躲藏起來。
兩老笑得正歡中,上邊腳步聲響,那少年發覺上當,又轉了回來,怒道:“五阿爺,原來您拿話戲耍與我,不和您們玩了,我去睡覺了。”
翁瘸子急道:“哎,哎,別急著走啊,把梯子放下來。”
那少年不吱聲,兩老在樹下只聽得一陣聲響,慢慢朝上移去,想來這次他是真的走了。耳聽那陣聲響越離越遠,漸漸細無可辨,兩老急得直跺腳,心裡暗暗叫罵。
翁老五著急之下,不顧是否影響周邊人眾,運力丹田,揚聲吐氣道:“繼達侄兒,請下來敘話。”聲音遠遠傳了開去。
話聲方落不久,便聽上邊隱隱傳下一女聲問道:“是五叔啊?那麼夜了來尋繼達作甚?”
翁老五應道:“正是,還有二叔,我倆前來找繼達侄兒,有事相商。”
那女聲答道:“請稍候片刻,侄媳這就下去迎請二老上來。”
兩老齊聲應了,接著聽到樹上傳下一陣窸窸窣窣的枝葉搖曳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工夫已是到了近處,一陣細碎的步伐聲響起到方才那少年發話之處停了下來,嘩啦啦聲中,樹葉一分,一支繩梯垂掛了下來。
兩老抓住繩梯,便朝上攀爬而去,到了廊道之中,只見一****正在上邊等著他們。這****生得是淡雅脫俗,丰姿綽約,不施粉黛而顏如朝霞映雪,身上穿著雖是粗衣土布,但一身氣質,卻是高雅不凡,舉手投足間俱是落落大方,恰到好處。
她一見二老上來,便款款行了個萬福,滿臉歉意道:“不知二老駕到,讓二老在樹下久候,晚輩實在失禮了。”
翁瘸子連連擺手笑著道:“無礙事,深夜打擾,說起來,還是我們的不是了。”
翁老五卻冷冷道:“此次前來,倒是叫你家那小猴精將我倆著著實實給戲耍了一番。”
****歉疚道:“二位叔叔莫要見怪,那孩兒從小讓他阿爹寵慣壞了,生性頑劣,甚是調皮,有何不當之處,阿草給兩位長輩賠禮道歉了。”原來這****正是卯翁柳長孫,阿儂已經外嫁翁家多年的大阿姐,也是翁家的影子寨主卯柳草。她一說完,就要俯首行禮,翁家兩老忙忙擺手制止,側身讓過,哪敢受她這一拜。阿草眼角瞧見,嘴角輕笑,見二老已是側身讓過,自然也是見好就收,不再行那賠罪之禮。
翁瘸子笑道:“繼達侄兒身子骨還好吧?這段日子裡還咳得兇麼?”
阿草答道:“謝謝二叔關心,唉!他還是老樣子,看來這病是好不了了,只能是行一步且瞧一步得了。”話語雖是輕鬆隨意,但眉頭微鎖,面上籠罩著淡淡哀愁。
翁瘸子安慰道:“繼達侄兒吉人天相,這道坎總能邁得過去的。”
阿草輕輕一笑,道:“二位長輩請上屋敘話。”引著二老進了樹屋,行了幾步,又見一垂梯,上邊屋頂緊貼樹幹處開著個天窗,垂梯穿過天窗,高高往上延伸。
二老已來過多次,早就熟悉至極,當下不用阿草招呼,已是抓住繩梯依次往上爬去,阿草跟在最後。又爬了五六丈高,到了第二層的樹屋廊道,兩人也不停步,進了屋子,自尋了凳子坐下。
阿草跟了進來,給兩老奉上熱茶,笑道:“繼達已是睡了,他身子骨弱,還是別驚醒他吧,二老有事和晚輩說也是一樣的。”
兩老齊齊點頭,翁瘸子哈哈一笑,捋須笑道:“這事和侄媳說,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阿草不解道:“怎麼?此事與晚輩有關麼?”
翁瘸子微笑著點點頭,翁老五搶著說道:“而且不是小有關係,而是大有關係。”
阿草行到一邊,拉了張椅子坐下,微微一笑,道:“那晚輩就洗耳恭聽,願聞其詳了。”
翁老五故意賣著關子道:“前些日子裡,繼達侄兒叫了我等五老同時出山,去一個地方辦一件事情。”說到這裡卻又住口不說,雙眼緊盯阿草反應。
阿草一臉愕然,有些驚疑道:“翁家五老同時出山去辦一件事,這事可小不了,定是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了?”
翁瘸子聽她此言,也是一驚,道:“怎麼?侄媳竟然不知?”
阿草笑道:“瞧二叔說的,翁家大小事情,歷來是男兒漢做主,晚輩是個婦道人家的,哪能事事都知?”
翁瘸子更奇,問道:“我那繼達侄兒也沒和你說起過此事麼?”
阿草搖搖頭,道:“他做得事,晚輩一概不過問,他不告訴晚輩,晚輩自然也是不知的。”
翁瘸子瞧她一臉茫然,不似作偽,似乎是真的不知,不由暗自沉吟一番,思來想去,也是不通其理,擾擾頭只得道:“那想來是繼達侄兒想給侄媳個驚喜,所以故意隱瞞不說的吧?”
阿草更是驚奇,道:“驚喜?”言罷淡淡道:“自打嫁來翁家以後,晚輩就遠離了這個‘喜’字,註定今生已是與它無緣,還何喜之有?”言語中頗多不滿與無奈。
翁瘸子輕咳兩聲,有些發窘,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翁老五卻不與翁瘸子一般心思,他此時心中兀自冷笑道:“你不知?騙得了誰?若沒你點頭許可,就憑翁大那病夫,敢同時調令五老出山?”
阿草沉默片刻,笑道:“兩位長輩莫要賣關子了,直說了吧,繼達派您們五老出山是為了何事?”
翁瘸子答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去了一趟卯家。”阿草身子抖震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異色,也不答話,靜聽翁瘸子下文。翁瘸子絲毫沒注意到阿草的異樣,繼續道:“想來,你家二女也該到出嫁年齡了,繼達侄兒想你嫁來我們翁家也有十數年了,孃家人面都沒見著,怕你寂寞,思念他們得緊,就讓你阿妹來翁家陪你的吧?”
阿草面無表情,無喜無悲,淡淡道:“就這樣?那人接來沒有?”
翁瘸子瞧她如此平靜,感到有些詫異,正要答話,翁老五搶著道:“是這樣的,我們是到了卯家,親家見面,自然熱情萬分,死活不讓我們走,再說了,嫁女此等大事,草率不得,起碼也給卯家準備準備,怕家裡等久,就差我等兩人先行回返,報個信,好讓家裡放心,他們不幾日就可接人回來。”
阿草道:“那就是人還沒接回咯?”
翁老五道:“這次人是沒接回,不過卯家也派人跟著我們來了,說是先行來看望下侄媳,也有十數年未見了,甚是掛念得緊。”
阿草面色一冷,道:“那卯家人現在在哪?”
翁瘸子答道:“就在我家中住著,本想一同帶他前來,但估摸著還是先來給侄媳說上一聲,有個準備,明日一早再帶他前來相見。怎麼?現在就要帶他過來麼?”
阿草猛地站了起來,聲音冷森道:“好你們兩個長輩,虧你們還是翁家元老,怎麼做事情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未經寨主同意,你們就私自帶外人入寨?你們自個兒掂量掂量,違反族規,該受何等懲罰?”
翁家二老面面相覷,均不明所以,本以為帶來的是一樁天大的喜事,定能引起阿草歡喜,萬不料竟是招來此等結果。
翁老五瞧著阿草神色,估摸她心中所想,思來想去,也沒了頭緒,難不成這女人真的不認孃家人了?當下乾笑著試探道:“侄媳,翁卯兩家交好,他也是你孃家之人,差來瞧你一眼,也不能算是個外人吧?”
阿草冷哼一聲,道:“好你個翁老五,違反族規還敢狡辯?我且問你,本族祖訓上是怎麼說的,就算客人,也得住在外寨中,須等寨中長輩一致同意,寨主他老人家點頭,方可放人入來,你們這麼隨隨便便就帶人前來,眼中還有族規麼?你們雖是寨中德高望重之輩,但若是縱容你們兩位,族規就成了一紙空文,如何還能約束寨中人眾?不然明日起,張三帶來一人,後日,李四又引來兩人,長此以往,翁家寨還不亂套了。”她這一番話下來,說得翁老五背後直冒涼氣,唯唯諾諾大氣也不敢出。
翁瘸子笑道:“侄媳婦,事情沒那麼嚴重吧?如今寨中長輩十去五六,寨主他老人家又久不露面,我們兩人估摸著,反正卯家也是親家,卯家人也是你孃家之人,差人來探望與你,於情於理,我們都應該帶他入寨的,這也算不得違反族規啊?”
阿草厲聲道:“這都不算違反族規,還有何事不算?別說是我孃家之人,就算我家親人親來,你們這違規之事,一樣也是賴不掉的。”
翁瘸子聽得瞪目結舌,她連孃家來人如此大事都無動於衷,只計較什麼勞什子族規祖訓,還能再說什麼,呆了半響,只得道:“那好吧,該怎麼懲罰,你說個道道來,我們照辦就是。”
阿草冷道:“把他殺了,你們二人自廢一手,算是懲戒。”
翁家二老齊齊大驚失色,翁老五喊道:“就這麼丁點小事,懲罰如此之嚴?何況我們也是為了你好,竟然如此不講情面?”
阿草冷眼瞧了翁老五一眼,道:“小事?螻蟻雖小,能毀長堤,此事若不嚴懲,將來必釀大禍。”說著轉身就走。
翁老五見她要走,趕忙叫道:“他,他可是你孃家之人啊?”
阿草腳步不停,早上了繩梯,往上去了,半空中傳來她的語聲道:“你們自個兒回去吧,恕侄媳不送了,明日清晨提他人頭來見,然後自廢一手,這事了了。”便不再出聲,繩梯搖曳聲響漸小,想是去得遠了。
翁老五聽她去遠,呸了一聲,低聲罵道:“這婆娘忒狠毒,連孃家人都不認,遲早遭報應。”
翁瘸子也是驚詫莫名,呆了半響方道:“她當真不認孃家人了?還要砍下你我兩人的手?真不知道她打得是什麼主意?”
翁老五一拉翁瘸子,道:“先回去和那人商量商量,他自然不想人頭落地,我可也不想失去手臂,瞧這婆娘話語,是來真格的了,須得想個好法子應對才成。”說著匆匆步出屋外。
卯翁柳聽翁老五一五一十說完,也是感到莫名其妙,半響出聲不得,暗自沉吟一會,道:“她住處在哪,帶我去見她。”
翁老五驚道:“那可萬萬不行,翁家寨有規矩,若未得允許,不得帶外人去見寨中重要人物,我們已經違反族規了,再違反的話恐怕就不是一條手臂的事情了。”
翁瘸子冷冷道:“我就不信她真能做得出來,我倒要瞧瞧,她是怎麼當著大傢伙的面,斬下卯家人的頭,砍下我們兩個老傢伙的手?”
翁老五皺眉道:“你這老傢伙,如此迂腐,她有何事不能做得出來的?想當年,三兒不就因為一時性起,帶了個外地的娘們回寨過夜,被她察覺,還不是砍下了三兒的一條手臂,那娘們也被亂棒打死,你想想,三兒還是寨主的親生兒子,也是她的夫弟啊,都能遭此結果,我們兩人在她眼中,頂個屁用。”
翁瘸子聽他這麼一說,嘆了一聲,也不再出聲搭話。卯翁柳在旁聽了,有些心驚忖道:“阿草幾時變得如此狠辣異常了?”
卯翁柳深思一陣,道:“我還是要親自去見一見她,反正你們二人也已經違反族規了,再違反一次又如何?”
翁老五連連搖手道:“你不怕她一見面就把你咔嚓了?”
卯翁柳冷道:“諒她還沒這個膽。”嘴上如此,心中暗道:“若她不顧親情,強行動手,我又該如何?”轉念又是一想道:“阿草性情再如何變化,想來擊殺自家親人長輩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她還是做不出來的吧?”
翁瘸子道:“好,我帶你去,有事我擔待就是,翁卯兩家交好,諒她還不至於蠢到敢殺了卯家來使。”
翁老五搖頭嘆氣,見二人去意已定,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無奈道:“他死了,我也活不成,罷了,罷了,我也一同陪你們去就是,大不了就是舍了這身皮肉罷了。”
卯翁柳笑道:“你就那麼悲觀?這趟一去,有時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說不定。”思量了番,道:“你們到了那地,就說奉命已把卯家人頭帶來,騙她放下梯子,就沒你們什麼事兒了,我自個兒一人上去。”
翁瘸子驚道:“這是為何?你竟然孤身一人上去犯險?”
卯翁柳沉聲道:“我倒要瞧瞧,她對孃家之人,真捨得下手?”
翁瘸子搖搖頭道:“話雖如此,但也太過冒險了,這種賭博方式不可取啊,萬一她真撒起橫來,一刀咔嚓了你,還不是死得冤枉?”
卯翁柳道:“你們只管依言行事就可,其他就無需多管了,我若無把握,也不敢如此亂來了。”
幾人正說話間,突聞樹下有些動靜,便聽下邊有人叫道:“翁長老在家麼?”
翁瘸子皺了皺眉,疑惑道:“如此深夜,什麼人還來找我?”當下揚聲答道:“在的,不知何人找我?”
下邊那人喊道:“夫人差我等來問,那卯家客人還在麼?”
翁老五驚疑道:“莫不是怕我們下不了手,或是怕你我連夜跑了?差人來監督的?”
翁瘸子望了翁老五半響,點頭道:“倒也有這可能。”衝下答道:“人還在,不知你們有何事尋他?”
那人笑道:“也沒什麼事,夫人說客人遠道而來,這山野之地,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怕引得客人笑話了,所以親自做了幾樣點心,差我等送來。”
這一番話,只聽得三人丈二摸不清頭腦,面面相覷俱不明其意,一會說要殺,一會又差人來送點心,到底是殺是留?
翁瘸子道:“不管她打何主意,先將人迎上來,打探下口風也是好的。”當下起身沿著繩梯攀爬到下邊房屋廊道中,開啟板門放下吊梯迎了那幾人上來。
一共是三人,手裡都提著籃子,裝得滿滿當當的,上邊裹著油紙,也不知道是何點心,總之香味誘人,一聞就令人食慾大開,腸胃蠢蠢欲動。
翁瘸子將他們迎到上邊屋中,引那三人見了卯翁柳,領頭那人對卯翁柳行了禮,道:“這位想必就是卯家來的貴客吧?”
卯翁柳點點頭還了禮,那人笑道:“夫人親自做了些點心,叫我等幾人送來給貴客品嚐。”說著回頭打聲招呼,另兩人提著籃子走上前來,與他一齊將籃子放於卯翁柳面前桌上。
卯翁柳抱拳笑道:“多謝幾位小哥了,辛苦辛苦!”
幾人笑著還禮,正欲說些客氣之話,卯翁柳突地身子一晃,已來到三人之前,雙手連點,轉眼間,那三人嘴角帶笑,仍是做那行禮之態,只是身子已是僵硬,動彈不得。
翁瘸子驚道:“你這是做甚?”
卯翁柳拍了拍手,打量了那幾人一番,道:“我自有深意。”轉對那三人道:“我要你們帶我去見你家夫人。”
那幾人身上穴道被點,受制以人,但神智還是清醒的,眼珠子到處亂轉,也不知道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卯翁柳輕笑一聲,行到領頭之人身邊,抓起他一隻手來,撩起手上袖子,露出臂肉來,卯翁柳一手握住那手,一手不停在手臂上拍打著。
翁瘸子瞧得奇怪,禁不住又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卯翁柳噓的一聲,示意他噤聲,也不答話,自顧拍打著那人手臂。那人手臂被他這麼拍著,也不覺得有多疼痛,不明其意,眼神中露出恐懼之色,卯翁柳拍打良久,只見那人手臂青筋暴露,點了點頭,停下手來,手掌一翻,上邊赫然卷伏著一隻形如蚯蚓的黑色小蛇,卯翁柳攤開手掌,托起那蛇湊到那人眼邊,緩緩道:“此蛇名喚鐵絲蛇,與銅絲銀絲金絲同稱四絲蛇,別瞧它個體小,但毒性極強,是眼鏡蛇的十倍,被其咬上一口,不出三步,必定倒地而亡,無藥可解。”那人噤若寒蟬,身子抖個不停,只道卯翁柳要拿此蛇咬他。卯翁柳圍著他轉了一圈,笑著繼續道:“可我方才說得都不是重點,這蛇有個喜好,就是喜歡潛伏與人體血管之內,以人血為生,是個嗜血的小東西,這才是重點。”那人聽罷,面色煞白,嘴唇已無血色,再笨再傻之人,也聽出卯翁柳話裡之意,方才拍打他手,就是尋那血管之位,好讓這蛇順利入體。怕倒是怕極了,只是他怎麼卻也想不明白,無非就代送些點心,怎麼就惹禍上身了?
翁瘸子忙忙上前勸阻道:“你可是要拿這蛇放入他體內,萬萬不可啊,他不過是個送點心之人,就算他主子有萬般不是,也不至於用如此酷刑懲罰與他啊。”他道卯翁柳惱怒阿草不認親人之理,心中有氣,便拿她身邊人折磨出氣。
卯翁柳笑道:“不錯,我正有此意。”話說間,手一翻,已按在那人手臂之上,那人眼睛翻白,惶急之下,已是暈了過去,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翁老五嘿嘿冷笑,道:“也算你們倒黴了,攤上這麼個主,蟲蠱入體,可沒那麼好玩了。”他自身也是被卯翁柳所脅迫,此時見也有人與其一樣,頗有些幸災樂禍之意。
翁瘸子不料他說放就放,還沒有所反應,就見其手已經按在那人手臂之上,想當然,那蛇自然是入了體了,唉嘆一聲,跺了跺腳,慍怒道:“你這人,好不講道理,難不成你們卯家人都是如此的,個個心狠手辣之極。”
卯翁柳也不著怒,笑道:“這世道,為達目的,弄些手段也是無妨的。”
翁瘸子哼了一聲,道:“怎麼的他們也是我翁家之人,你當著我的面如此折磨他們,你就不怕我找你拼命,壞了你的大事?”
卯翁柳搖頭道:“你自己心裡有數,在如今這種情勢下,大是大非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你是不會找我動手的,因為,我們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失去誰都不行。”
翁瘸子道:“那你也不能將那什麼蛇子放到這人身上啊?有什麼事找我辦就是,何必使出如此毒辣的手段?”
卯翁柳笑了笑,道:“我若不如此,豈能讓他們乖乖聽命於我?他們若不乖乖就範,我如何能接近得了那卯家孫女?”
翁瘸子不以為然道:“難道我等二人帶你前去,都見不著她麼?”
卯翁柳道:“不,我不是說過了嗎,你我都是一條船上之人,失去誰都將壞了事,我去犯險也就罷了,可不能搭上二位,若是真如你們二位之言,她不給我面子,一上來就要殺我,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到時候,鬧翻是必然的,一旦鬧翻,二位帶我前去,還不受到牽連麼?”
翁老五眼珠子一轉,一拍大腿,笑道:“甚好,甚好。”
卯翁柳轉到另外兩人身前,只聞到一股尿騷屎臭之氣,低頭一瞧,卻見兩人腳下已是溼淋淋一片,渾身顫抖不停。原來這兩人聞聽到他們幾人對話,深知事情輕重大小之分,如此要緊之事,他們卻當著自己的面商量,定是要殺人滅口了,又見卯翁柳手段驚人毒辣,早嚇得大小便失禁,齊刷刷的流將出來,若是能動半點身子,只怕早跪下求饒了。
卯翁柳罵了一聲道:“沒出息。”又道:“將嘴張開。”那兩人心底雖是怕得要命,但如今受制以人,也不得不從,卯翁柳伸指一彈,各有一物飛入兩人口中,接著笑道:“為防萬一,也只得出此下策了,兩位莫怪啊。”兩人知道必是蟲蠱一類的物事,面如土色,忙不迭的眨眼。
卯翁柳笑道:“你們倒識相得很。”轉頭對翁瘸子道:“尋一瓢水來,將這人弄醒,我有話要與他說。”
翁瘸子雖對他的手段有諸多不滿,但眼下非常時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依言辦了,尋了水來淋在那人面上,冷水撲面,那人受激醒轉,卯翁柳雙手抓住其胸衣襟,一把將其提起。那人嘴唇哆嗦不止,面上肌肉跳動不已,心中懼怕已是到了極點。
卯翁柳沉聲道:“你聽好了,若想活命,須得老老實實按我的話做,不得耍半點滑頭,不然頃刻間就要了你的命,你若是答應替我辦事,就眨巴下眼兒。”那人身不能動嘴不能言,只得不停的眨眼表示同意。
卯翁柳點點頭,放開他的衣襟,用手幫他撫平那些衣襟皺摺,嘴裡笑道:“你也莫要怕,我所託之事小的很,只要你盡心幫我辦好了,我自會將那蛇從你體內取出來,保管傷不了你分毫。”那人又是一陣眨眼。
卯翁柳繼續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將我帶到你們夫人那裡就成,只要我親見你家夫人,你身上那蛇兒自然也就出來了。”那人眼中閃過一絲懼色,冒味卯翁柳緊盯著他雙眼,緩緩道:“我知道你害怕你家夫人怪罪與你,不過你可別忘了,若是你不從,只怕現在就得死了,孰重孰輕,你自己掂量著。”說著伸手一點,解開了那人的穴位。
那人面色多變,是又驚又懼,似在考慮之中,低著頭不敢瞧卯翁柳。卯翁柳也不理他,行到另兩人前,也將他們的穴位解開了,兩人一得自由,身子一軟,已趴到地上,身子抖個不停。
卯翁柳圍著三人轉了一圈,三人眼睛朝地,俱不敢瞧他。他又行到那些盛裝點心的籃子前,將油紙掀開,低頭嗅了一下,笑道:“這丫頭手藝又精進了不少。”言罷取了個籃子又回到領頭之人面前,道:“我且問你,這些點心都是你家夫人親自動手做的?”那人忙不迭的點頭應了。
卯翁柳從籃裡取出一塊糕點,遞給他道:“你們餓了麼?吃點東西壓壓驚吧!”
那人不敢伸手來接,卯翁柳一瞪眼,道:“叫你吃就吃,難道還怕我害了你不成。”那人身子一哆嗦,不敢違抗,無法之下只得伸手接過,放到嘴裡嚼咬起來,面色甚苦,此時恐怕就算人間至極美味,到他嘴裡,都如同嚼蠟。
卯翁柳待他吃完,又分與另兩人一些點心,那兩人也只得苦著臉吞下,卯翁柳瞧著他們吃完,又待了一些時辰,點點頭,對翁家二老道:“我肚子也有些餓了,你們也過來吃點?”抓起一塊油餅就塞到嘴裡,吃的是津津有味。
翁老五心道:“這老兒倒心細得很,他怕被那女人下毒,拿這幾人先試試口,若真有毒,這幾人也算死得冤枉之極了。”心中想著,笑眯眯過去也抓起糕點吃將起來,嘴中嘖嘖有聲,笑道:“侄媳果然好手藝啊,細算起來,我也有數年未嘗過她親手製作的糕點了,現在一吃,又比上次美味了許多”。說著眼瞧翁瘸子,示意他過來嚐嚐。
翁瘸子一肚子悶氣,哪有心思吃東西,當下甕聲甕氣道:“我不餓,不吃。”走到門邊背依門框坐了下來,眼望蒼穹一聲不吭。
卯翁柳吃了個飽,對著那幾人笑道:“三位,委屈了,這就帶我去吧。”
翁瘸子站起身道:“這就要去?是不是還得再合計合計?”
卯翁柳笑道:“合計什麼?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光明正大找上門去,且瞧她到底意欲何為?”說畢伸手一推那領頭之人,沉聲道:“方才我所說之話,都聽清楚了吧?老老實實,莫耍花樣,若不然,保準對不住各位了。”那人忙忙點頭,帶著另兩人轉身匆匆行出門去。
卯翁柳跟著他們到了樹下,三人從樹旁拾起風燈,低著頭,匆匆在前邊引路,領著卯翁柳往林子深處行去。
四人行到了阿草所居的大樹下,那領頭之人伸掌互拍幾下,聲音清脆,夜裡聽得極是清楚,然後又將雙手合攏在嘴邊,學了幾聲貓頭鷹夜啼,倒是學得惟妙惟肖。
不一會,上邊樹枝綠葉一分,一條繩梯懸垂下來,那三人依次爬了上去,卯翁柳跟在最後。一到上邊,放繩梯之人眼見多了一人,不由一愣,還沒發話詢問,卯翁柳伸指一彈,已將那人制住。那三人腳步不停,領著卯翁柳入了屋行到樹幹另一側,繼續往上攀爬而去。
行到第二層處,那人回過身來,低聲道:“我們只能帶你到這裡了,再往上就是夫人所居,沒她允許,誰也不能上去。”
卯翁柳道:“騙她下來。”
幾人面面相覷,面有懼色,遲遲不敢答應。卯翁柳恐嚇他們道:“你們若是不應,現在我就讓蟲蠱發作,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歷盡諸多苦楚方才死去,你們怕是不怕?”
幾人懼色大增,那領頭之人牙關咬得嘣嘣響,思慮良久才道:“好,只是不知用什麼說口騙得她下來?”
卯翁柳道:“就說翁家二老已經把那卯家來人殺了,讓你們提頭來見。”
領頭之人猶豫半響,咬牙道:“好吧,依你就是。”當即抬頭朝上喊道:“夫人,有要事相告。”
停了一會,只聽上邊傳來阿草之音,回道:“又能有什麼事兒大驚小怪的?明兒再說不行麼?”
為首之人笑著答道:“夫人命我等前去翁長老家裡送點心,點心已經送到,只是……”說著故意不再發話,裝出另有隱情慾言又止之態,靜待上邊回應。
阿草之音問道:“只是什麼?直接說了吧,別磨磨蹭蹭的。”語氣頗為不耐。
那人答道:“只是翁家二老已經把那人殺了,將頭顱交於我等三人,帶了回來讓夫人您過目。”
上邊傳來啊的一聲驚呼,聲音並不大,極其細微難辨,但卯翁柳是聽得一清二楚,驚呼過後便一陣沉默。卯翁柳心道:“阿草,你果然還是念及孃家人的,如今聽到人已經被殺,有些方寸大亂了吧?”
阿草沉默良久,才聽她道:“我有些累了,你們把那物事放在桌上,先退下去吧,一會我再下去瞧瞧。”話音中透出一股疲累之意。
那幾人齊聲應了,轉過頭來瞧卯翁柳,卯翁柳低聲道:“你等且先退下去吧,到樹下等候,待我這邊事成,自然會給你們解蠱。”那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雖有些不願,但也無法,只得給卯翁柳行了禮,先行退了下去。
卯翁柳躡手躡腳,行入屋內,尋了個暗處,將身形藏匿於其中,儘量放緩呼吸,做出已經無人的假象。等不多久,便聽上邊傳來動靜,一人從上攀爬了下來。卯翁柳瞧得清楚,卻是個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生得是虎頭虎腦,他一躍下地來,便雙眼骨碌碌亂轉,四處張望一番,接著輕手輕腳行到屋中,往桌上看去,卻見桌上空空如也,哪有什麼物事,他似乎有些奇怪,嘴裡“咦?”了聲,又四下尋望一陣,行出門外去了。
卯翁柳聽得他腳步聲圍著屋子四周轉了一圈,又行回屋來,停了片刻,便開始在屋中翻尋起來。卯翁柳怕他亂翻亂尋撞中自己露了行跡,悄然運力於左手指上,只待他行近,就將其制住。那少年往他這處尋來,尋摸間離他藏身之處已不足半丈,再往前兩步必發現了他身形不可。
卯翁柳就待出指,突聞上邊又傳來一陣聲響,又有人往下而來。那少年也聽得真切,面色大急,左右環顧,一溜煙奔到一櫥櫃前,開啟櫥櫃就矮身鑽了進去,復又將門合上,敢情這櫥櫃裡邊空無一物,想來這少年平日裡來也是將其作為藏身之所,是以熟門熟路之極。
聲響中,一人下到屋來,正是阿草。她款款移步行到桌旁,待見著桌上空無一物,不由皺了皺眉,輕言道:“這些傢伙也敢拿話誑我?”
卯翁柳十數年未見自家孫女,心裡也著實想念得緊,每次念及,都是十數年前的模樣,此番瞧得分明,容貌倒還是沒變多少,只是比十數年前那丫頭模樣更成熟了許多,心情甚是激動難抑,但想得更多的卻是一股深深的愧疚之意。
阿草突地一錯步閃身,身子往後滑開數步,嘴中喝道:“什麼人?”雙手一揚,也不知丟擲什麼物事?雙手所對方向,正是那櫥櫃。
櫥櫃門大開,一個少年撞將出來,口中喊道:“阿媽,是我。”
阿草大驚,迎著那少年忙忙箭步上前,雙手不停亂揮,似是想掃落什麼物事。卯翁柳可瞧得分明,方才阿草雙手一揚,正是放出蚊蠱襲人,想不到所襲之人竟是自己親生兒子,是以忙忙上前施救。這蚊蠱雖然個小,但都是群體而出,一旦觸及生物,必附其體上,將其血吸盡方可脫體,這少年體格瘦弱,若被蚊蠱所沾,焉有幸理?
阿草動作雖快,但哪及得上蚊蟲的飛速,嗡嗡聲中,就要襲至少年身上。那少年哪知其中厲害,以為自己行藏被母親識破,心中恐慌,不跑反向阿草迎來,轉眼間,離那些奪命蚊兒只有咫尺之距。
阿草邊盡力奔來,邊是叫道:“快往外跑。”
少年眼見母親面色恐慌,又是叫他快跑,不由停下腳步,愣愣不明所以間,已有數只蚊蟲趴在其身上,少年覺得身上癢痛,“唉喲”叫出聲來,雙手在身上亂拍亂打,苦著臉道:“阿媽,怎麼今夜蚊子如此之多?”。
阿草已經撲到他身側,雙手噼裡啪啦揮打個不停,助他驅趕這些蚊蟲,可蚊蟲數量之多,哪拍打得及?這些蠱蚊,平日裡被蠱主藏於衣內特定的容器中,每日裡餵食些新鮮牛馬之血,但為保其兇性,也不餵飽,使它們整日裡處於半飽半飢狀態,極是嗜血,此時一旦放出,除了蠱主本身,一切生物皆是它們攻擊的物件。滿耳嗡嗡聲中,少年被叮咬得呲牙咧嘴,雙手在身上亂撓亂刮,面色顯得痛苦不堪。
阿草下來之時,眼見桌上毫無一物,心中本就有氣,又覺察到屋中另藏他人,只道是有人以此為餌騙她下來,要對她不利,沒細想之下就放出蚊蠱,總之蚊蠱附身,暗藏之人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麼打緊,哪料到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雖是蠱主,但她尚在十五六歲時就嫁來翁家,憑些記憶倒還知道提煉飼養蟲蠱之法,可如何控制,她卻是不在行的,如今乾著急也沒任何法子可施,眼瞧著再這麼拖下去,自己的兒子必死無疑。
卯翁柳眼見她們娘倆危急,哪還顧得上躲藏,閃出身來,奔至娘倆身前。阿草又見屋中多了一人,光線黑暗,瞧不清楚是何人,自是又吃了一驚,正待有所動作,卯翁柳道:“你不顧你兒子了?我有辦法救他。”
阿草將信將疑,但此時事情緊急,也只得信他。卯翁柳從懷中取出一小瓷瓶,拔掉塞子,對阿草沉聲道:“取一油燈來,點上火。”
阿草忙忙取來油燈燃上,卯翁柳將那瓷瓶底對著火苗烘烤起來,不一會工夫,瓶裡飄出濃郁之極的香味,屋裡頓時香氣大盛,其中夾雜著淡淡的草藥味,這股香氣一起,蚊蟲嗡嗡聲漸低下去,再過一會,就再無聲息,想來這香味正是蚊蠱的剋制之物。-
那少年不停呻吟,雙手就著全身上下擾個不停,面色極為痛苦,卯翁柳右手伸指一點,將他制住,將其平躺於地上,嘴裡道:“蚊蠱之毒非同小可,越刮就是越癢,最後是颳得皮開肉綻,痛不欲生。”言罷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開啟從裡取出一枚蠟丸,遞給阿草道:“將臘皮剝開,裡邊的藥丸用水給他沖服下去,半個時辰後蚊毒自解,到時候再解開他穴位,否則再這麼擾下去,非癢死不可。”
阿草依言辦了,取來涼水將藥丸給少年服下,瞧那少年許久,見他神態漸漸安詳下來,不再似方才那般痛苦,知是藥丸起了作用,這才回過身來,冷聲道:“你是何人,怎麼出現在我家中?”她方才心急兒子,無暇顧及,此時緩過氣來,便出言相詢。油燈昏暗,火苗忽長忽短,光線遊移不定,一時間,她竟認不出自家阿爺來。
卯翁柳強忍相認之心,背過身子,行到燈光幽暗之處,冷道:“我就是卯家來人,翁家二老回去與我一說,知你要取我性命,便不告自來,想問問你是何意?”
阿草端詳著兒子神色,一手輕撫著他頭上之發,嘴裡淡淡哦了聲,道:“那兩人終究還是沒把你殺了。”
卯翁柳冷道:“怎麼?你真想殺我而後快麼?怎麼說我也是你孃家之人,連面都沒見就把人殺了,心裡可真沒半點親人之情?”
阿草輕笑一聲,站起身來,行到門邊仰望天色,沉默良久嘴裡方緩緩道:“親人?打我嫁來翁家那一刻起,卯家人在我心中已是全然死絕了,我阿草只是個生來就沒人疼沒人愛的野孩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