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茅屋內,楊請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有規律的吐息。
隆冬時節,他口鼻間逸出的白霧與常人無異。
但若是有人仔細觀察,會看到楊請撥出的氣息並未消散,而是浮在楊請眉心上方兩寸之處。
時間流逝,隨著楊請吐息不斷,那氣息越來越凝實,隱隱匯聚成豌豆大小的人形。
再過半個時辰不到,那氣息已經凝成楊請形狀,倏然睜目。
睜開眼一瞬,楊請最先看到自己的大臉,神魂本能地飄退數丈。凌空虛立於茅簷之外
楊請神魂劇震,罡風掠過,氣息也劇烈晃動,楊請連忙再鑽回茅屋,仔細一看,才發現躺在床上的是自己。
“我草?!”楊請幾乎不敢相信。
床上躺的竟然是他自己,那他自己是誰?!
短暫驚訝後,楊請仔細凝視自己那張帥臉,不由一陣陶醉。
“嗯,小爺越來越帥了。”
楊請伸手摸摸,指尖觸及面頰的剎那,霧氣潰散,化為氣息。
再收回手,那手頓時恢復如初,微微晃動,手再次消散,再次恢復。
“有意思。”楊請收回手。
“小友,不是跟你說你神魂離體了麼,怎麼還這麼好奇。”
在楊請身後,一道虛影浮現,是大壽命者,他揹負著手,笑吟吟道。
“說過了?”楊請這才回想起來,敲了敲腦袋。
“哦,確實說過。奇怪,我怎麼不記得。”
“嗯…”大壽命者凝視楊請許久,才點頭道:“老夫也忘了,你的記憶存在氣息中,可惜你境界未到,留不住那氣,自然記不得了。不過,就算你不記得,也會有些許印象。”
楊請暗想難怪自己接受那麼快。
楊請又找到些許記憶:“對了,抱元守一,該如何修煉?”
楊請不記得大壽命者說過。
大壽命者呵呵一笑:“簡單,小友只要維持住這形態,遠離身軀,就是最實用的修煉方式。”
楊請努力扭動氣息遠離身體,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只是到床邊,楊請身體已經有消散的跡象,再進一步,無論如何身體都開始消散,而且越遠消散越快。
等楊請咬牙憑藉半身脫離床邊,忽然角落火爐吹出一陣熱風,放到常人,只是感覺到一股熱氣而已,到楊請身上,卻把楊請吹翻了幾個跟頭,撞到被子上一下子散掉身形。
過了許久,楊請才重新凝聚氣息,連呼這熱氣怎麼這麼熱,一瞬間楊請覺得自己被烤熟了。
大壽命者忍不住大笑:“呵,小友現在在做真人才能做到的事,受不住很正常,多練練就好。”
“真人?八品真人境界?”楊請聞言大喜:“這麼說我一步到了真人?那我回到身軀豈不是可以飛起來?!”
“謬也!”大壽命者晃動枯瘦手,勾起一股清淡氣息。
“你連六品不到,也就是精氣神足都不算,算得了什麼滿?”
“等你精氣神足後,才算真正入門,讓精氣神滿。”
“真人之境需精氣神中'神'圓滿,陸地神仙需'體'圓滿,天人則要'氣'圓滿。三者缺一不可。滿一,是七品,二,是八品,三,才是老夫這境界。世人將七八九品劃作三重天,其實在老夫看來,都是在圓滿精氣神罷了。”
見楊請不大聽懂,大壽命者輕咳一聲。“總之,因為你中了他化自在天魔咒,神被迫顯露了。與其說神滿,不如說是精氣殘缺凸顯得你‘神滿’了”
“這麼說聽了那魔咒不是好事嗎?”楊請抬起手揮了揮,感覺很好。
要是有人邊走邊念他化自在天魔咒,遊遍大乾九洲三十六郡,豈不是遍地真人,人人如龍?
察覺到楊請想法,大壽命者扶額笑了:“一般人要是中了他化自在天魔咒,興許也會這般神魂離體,但他們的神多半會因為遭不住周遭氣息而消散,輕則失憶,重則成為傻子,你為何不散,那應是武仙根的功勞,不要自滿。”
楊請聞言也不糾結,沉浸在運氣的空靈之感中,忽然一陣風吹來,楊請即刻消散,等了許久,才慢慢重組。
氣畢竟是氣,就連楊請都能一口氣吹散劍神趙長庚的殘氣,那這氣也太沒用了。
山風再吹過,楊請趕緊迴避,卻能感受到周遭氣勢被風影響。
一簇小小的火花被風帶起,吹到床邊,楊請大驚,伸掌想要夠火花,火花卻穿過楊請手心,飄落一陣後,落到地上,床邊只差幾寸,好在沒有釀成火災。
擦了把不存在的汗,楊請不由後怕,躺在床上看著自己被烤成乳豬,這死法太憋屈了。
“嗷嗚!”
三萬兩忽地躍上榻沿,直勾勾的看著躺在床上的楊請。
楊請剛想說不好,三萬兩張開狐口,戲謔的舔了舔楊請的臉,留下一把口水。
“這畜生!”楊請大罵,飄到三萬兩頭上,狠狠一拳敲到狐狸腦袋。
拳頭還沒落下,拳風未至,雪裘忽地脊毛倒豎,一縮脖子,怪叫一聲跳到地上。
“嗷嗚!嗷嗚!”
待看清是誰,三萬兩又跳到楊請身旁,甩動充滿唾液的舌頭,狠狠的舔了楊請一口。
眼看三萬兩口水滴到床上,楊請一陣無語,突然驚訝道:“你能看到我?”
三萬兩點了點頭,繞著楊請轉了兩圈,忽然張開大口,咬住楊請胳膊。
還沒做什麼反抗,楊請就被三萬兩帶著到屋外。
楊請一驚,連忙抽出手想要回到身體。
抽出手,楊請卻驚訝的發現自己沒有消散,那手腳還是好的。
“這仙狐……”楊請看著自己的手,不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凝實。
大壽命者徐徐飄出,凌虛而立,神形穩當不動,也驚訝道:“青丘狐真當神妙。小友,為保險起見還是先回去如何?”
既然已經出來,楊請不會閒著,凝神仔細感知周遭氣息,這可是從未感受到過的神妙。
“無妨,,我們先去周圍瞧瞧,再說,我也能感覺周遭氣息飽滿,可能有靈氣充足的草藥,說不定對我有好處。”
說著,楊請拍拍青丘狐腦袋。翻身騎到青丘狐身上。
往日看那狐狸上躥下跳,今天以不同視角看頗為新奇,楊請生出幾分玩心,拍拍青丘狐腦袋。
“你也呆得煩了。快些走吧。”
後者嗷嗚一聲,飛身躍入雪裡,卻栽進雪堆,艱難蠕動。
楊請:“……”
來到外頭,對氣的感知更加清晰。
楊請並不自矜,但也能明白自己確實脫離人太久,少了繁雜念頭,就連前世記憶都變得模糊。
不說別的,能不為二兩銀子折腰,在這大雪天也能隨意活動筋骨,不受寒熱,不懼風吹,已經是超脫凡人之列。
但如今人的目光以觀世界,竟然才發覺自己是那麼弱小。
一花一木,一針一葉,往常自己注意不到的事物,竟然能傷了自己。
可也有一木之香氣,與天地相交,化為氧氣,花的氣息飄蕩極遠,鑽到楊請鼻子中。
這小小的刺激把楊請神魂往身體拉近了半分,楊請只好靠著三萬兩才感覺舒服些。
世間周遭,無時無刻在影響楊請。
楊請也在影響世間。
撥出的一縷請氣,落到地上,給那小小的被凍壞的草種,也是無限生機。
日後出芽,會更加茁壯。
而吸收一縷濁氣,向上落到一束臘梅,飽經風霜的臘梅,此刻更加挺傲。
青丘狐一路疾走,到了山崖邊緣,日落黃昏,萬籟俱寂。
仔細感知,又別有一番生機。
歸巢歇息的鳥,落到地上又濺起來的雪,雪地下小心穿行生怕驚動三萬兩的松鼠……這片雪地比楊請想的還要熱鬧。
往遠處看,有一個鎮子,應的依靠映家繁榮,家家戶戶門口掛著燈籠,門口的對聯也換上新的。
楊請恍惚一下,才發覺春節即將來了。
以往都沒怎麼注意,又是一年。
一陣風吹來,夾雜一股格外寒的冷氣。
楊請喃喃自語:“今晚又要下雪了。”
整個鎮子的氣息隨著雪吹的氣息晃一下,卻又不動。
“看來此處保暖做的極好,這雪不足為慮了。”
楊請眯眼細看。
相比無意識的萬物,在人之間,因果影響更加明顯,但也更難看清,好壞善惡,絕不僅僅是雙目能夠分辨,比起周遭的氣息,人之氣更加渾濁。
似是因,似是果。
……
一天一夜時間,大雪天,映照樓帶著映照雪上山。
一路無言。
父女二人的關係出奇沉悶。
映照樓終於沉不住氣。“楊家那小子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一直惦記?!你還一直宣稱非他不嫁!老夫的名聲都給你敗壞了!”
“爹爹!”映照雪忍不住道。
映照樓沒有停下的意思。“早幾年為父就反對你外出遊歷!為父還不知道你是去見那小子?你見到了?知道他放蕩!下流!還和好幾個女子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映照雪跺腳哼道。“不讓你送了!我自己上山!”
映照樓跟著哼了一聲。“這幾天,貫海劍莊,龍符印派會上山,你也多和他們弟子走動走動,依老夫看有幾個小子不錯,特別是貫海山莊那小子,怎麼說也是入過天蓬門——”
“爹!你說好的讓女兒主持自己婚事!”
映照樓聲音頓時啞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外人都說自家女兒如何端莊得體,如何善解人意,怎麼到他那淨是個蠻橫的孩子。
映照樓嘆口氣。
“誰家父母不為孩子操心?不說別的,就說那小子,衝這大興之年傳聞,能鬧出這麼大動靜,為父不認為能到那小子心性會差到哪去。
“但你想過沒有,這幾年他的所作所為有沒有在意過你?”
“退一萬步說,好,那小子傻了,不記得你了,你也能打動他!為父認!當初不也是你娘打動為父。咳!你別告訴你娘。總之,你想嫁給他,是作妾還是作丫鬟……”
映照雪腳步僵住,默然低頭。
映照樓輕輕拍打女兒肩頭,既心疼又無奈。
“是,楊家是於我們家有大恩,我映照樓這麼多年做的難道還不夠?除了為父,你見過大乾一流門派中是有哪個門派公開支援楊家?”
“楊家那大姑娘,要不是為父,她能這麼輕易在北方立足?”
“憑那楊靖再厲害,他手能伸到北三洲?”
“就這還不夠?為父還得搭上唯一的女兒?!”
“要見到那小子,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眼看雪越來越大,映照樓揹著手,轉身離開。
“為父就不送你,你也儘快上山吧。”
“劍神?呸!為父更難啊……”
直到映照樓離去,她忽然想到離去時沒有掃雪,萬一茅屋塌了那可就不好了……
輕輕嘆了一聲,映照雪拋開心事,趕回茅草屋,見到茅屋無事,才稍稍安心。
屋內,楊請還躺在床上,青丘狐在角落梳理著毛髮,應是剛剛出去過,一路上有雪跡延伸到屋裡。
“還好,沒什麼事。”
映照雪注意到桌子上有一捆草藥,頓時警覺,打量周圍。
角落三萬兩蹦出來,撲到映照雪懷中,歡快的搖尾巴。
她有些不敢相信,
“雪裘,你帶回來的嗎?”
三萬兩點點頭,昂著腦袋,映照雪噗嗤一笑,摸了摸青丘狐腦袋。
“謝謝你,雪裘。”
映照雪又把葫蘆拿出來,倒出藥丸,一時間有些犯難。
這麼多藥,到底該怎麼給楊請。
就在映照雪為難時,三萬兩跳到桌子上,雪白蓬鬆的尾巴捲起數顆丹藥,三萬兩再跳到楊請身上,尾巴掃過楊請的臉。
幾顆丹藥隨即落下,打到楊請臉上,映照雪趕緊去接,心思細膩的她立即察覺到有幾顆丹藥專治氣弱,不由驚訝道:“雪裘??”
三萬兩又繞了楊請轉兩圈,跳到地上,一下子沒了蹤影。
映照雪遲疑一下,玉掌伸出,捏住楊請下巴,手再發力,幾顆丹藥立刻碎成粉末,連同一股氣息打出,送入楊請嘴裡。
“好功夫!”
在映照雪看不到的前面,兩道虛影靜靜漂浮,大壽命者拍手讚歎。
“這運氣的精妙程度,當得讚歎一句後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