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士、商、釋、玄、武,五者,持文法,仗錢財,逞異術神通,恃武弄強,亂法亂禁,遊離於律令之外,橫行於人世之間……”

“長此以往,天子垂拱,名族當權,大教橫行,法不法,國不國……嘶~!”

郭韶目光招落最後,又是一口涼氣倒抽。

若是之前還有幾分扮演的成份,此時卻是真的有些肝顫了。

這個顧六!

膽大包天!

他忽然就後悔了,選了這麼個人去給郭太玄添堵。

這樣的人,就是瘟神!

就該遠遠地發配了,絕不能近!

可如今他後悔也晚了。

這顧六在西州乾的事,他一清二楚。

樞密府幫著他在查封玉糧商行中出了不少力,也沒有遮掩。

多少人都知道了,天子定然也是知曉的。

他再想和這小瘟神撇清干係也不可能。

郭韶侍奉了兩朝天子,年過百齡。

第一次有這種讓人背刺,崩了一嘴老牙的感覺。

“聖人明鑑,老奴不過深宮賤婢,這等……學問,實在是不知。”

郭韶乾澀地說道。

李憲指著他點了點,呵呵一笑:“你這老東西。”

也沒有繼續逼迫他。

“五蟲論?士、商、釋、玄、武,謂之五蟲……”

“哈哈哈哈!”

郭韶見天子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連忙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感慨,抹了抹眼角:“聖人已經許久不曾如此開懷了。”

“這顧六雖是寫得一竅不通,通篇荒唐,不過能搏聖人一笑,也算是他孝心了,”

“雖是無心之舉,老奴倒真想見見他,好生感謝一番。”

李憲的大笑頓時一止,嘴角微微抽了抽。

“你這老東西,幫著那小子在西州鬧出了那麼大的亂子,如今這麼快就又想為這小子討賞了?”

郭韶毫不意外天子會知道。

雖然有些後悔,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將錯就錯。

連忙惶恐道:“老奴知罪,老奴本只是念著當初顧相恩德,想要對此子照看幾分,”

“此番也是恰逢其會,想著幫了他這次,也算是盡了一份心力了。”

“行了行了。”

李憲不耐打斷他的哭訴。

“朕說要怪罪你了嗎?看你這一大把年紀,怎還做這般兒女態?”

“是,老奴知罪,擾了聖人視聽,罪該萬死。”

郭韶被罵,反而心中一鬆,笑呵呵道。

命樞密府助那顧六的事,算是過去了。

他賭對了。

天子對那顧六有幾分善意。

李憲話鋒一轉:“你來跟朕說說,這《五蟲論》裡說的五蟲,有幾分真假?”

郭韶心又是一提,知道這次是躲不過去了。

仔細斟酌道:“聖人,依老奴看,這顧六所言,雖是言過其實,聳人耳目,但其中倒是真有幾分道理的,”

“那些江湖武人,若非當初顧相親入江湖,逐一拜訪武林各大門派,令彼輩有所收斂,如今恐怕真如這顧安文章中所述,以武犯禁,輕慢王法,”

“即便是現在,也有如段山河之輩,佔據一方,遙視天子,有不敬之嫌。”

“段山河?”

聽到這個名字,李憲目中閃過幾分忌憚之色,轉瞬便隱。

“你只說武人,還有‘四蟲’,怎的不說?”

“莫要想著避重就輕,糊弄朕。”

一句話令郭韶面色發苦:“聖人真是太高看老奴了,老奴也只是從內庫中學得幾手技藝,於武道一途稍有成就,才對江湖之事,知曉了一些,”

“至於其他……”

郭韶苦笑道:“既是聖人垂詢,老奴也不敢不答,”

“這武人除了少數巨擘,如今實已不足為懼,還有那等商賈之輩,便是顧六這小子出身低賤,眼皮子太淺,”

“區區賤賈,又何德何能,入聖人視聽?實在是汙聖人耳目。”

“倒是那道佛二教,仙隱避世,實也有些不遵王法之嫌,”

“加之如今天地似將有變數,道佛二教,皆有暗流湧動,不甘寂寞,”

“依老奴之見,確實是該防備一二。”

說完,便垂頭不語。

李憲目光投來:“怎麼不說了?五蟲只說了四蟲,還有一蟲呢?”

郭韶苦笑道:“聖人,我朝立國,多得名門世家臂助,太祖定九品門第,便是為彰其功,”

“老奴即便有十個腦袋,也不敢置喙太祖所為啊”

李憲聞言,冷笑一聲,卻也不再逼迫他。

坐到御案之前,想了想又失笑道:“顧懷瑾不惜耗損胸中浩然,以‘河魚天雁’之術,萬里託音書,將這篇文章送到朕面前,”

“你覺得,他是想做什麼?”

郭韶說了這麼多,也不懼再說這些。

開口道:“這塊石頭,即便枯坐數十年,山石為硯,硯磨成池,也磨不掉他心中那股憤懣,”

“他向來以顧相遺志承託之人自居,如今將此文呈於聖人面前,恐怕是看上了那顧六,將其看成了足以託付遺志之人,”

“目的嘛……倒也好猜,怕是想向聖人討個情份,為顧六邀些恩賞。”

李憲笑道:“那你說,朕該不該給那顧六加恩?”

“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有臣子朝君父討賞的道理?”

郭韶很乾脆地道:“此等事,自該由聖人乾綱獨斷,他人豈能置喙?”

“老奴私以為,此風不可漲。”

其實郭韶還真有心為那顧六討賞。

不是為別的,就為噁心噁心郭太玄。

只是他太瞭解天子了。

天子雖然英明,卻也正因此,常有剛愎之性。

慣不容他人左右掣肘。

他若是開口說該加恩,那就算天子原本有加恩之心,也會作罷,甚至還會因此對那顧六不喜,要反著來問罪也不一定。

“你這老東西也太苛刻了。”

果然,李憲搖搖頭:“以顧橫滔當年之功,蔭庇一個門生弟子,也算是綽綽有餘,不過……”

他看了看放回案上的那篇《五蟲論》,眉頭微皺。

“畢竟是出身低微,朕怕他擔不起擔子啊。”

“罷了,此番西州那些糧商做得也是過了些,先看看他能不能將此事辦得漂亮,”

“若可,朕便予他些恩賞又如何?”

“若是辦岔了,那也休怪朕不講情面了。”

郭韶垂首不語。

他知道天子已經動心了。

不過還是對那些人有些忌憚,不好明著對顧六做什麼。

否則,無論如何,都會被那些人視作某種訊號。

他們可不會坐以待斃。

可若是顧六立了功,那便另當別論了。

而有自己在,這顧六想不立功也難。

郭韶知道天子雖然不說,但對自己“暗助”顧六之事,是樂見其成的。

那他便更要順水推舟。

“聖人英明。”

……

與此同時。

朔邑,朔風書院。

顧安與澹臺金明泛舟澄湖之上,眼前便是那登雲橋。

這次來書院,竟是很順利地就進入了澄湖,得到了借用登雲橋的資格。

不是王涳,而是顧乘風親自送他們進來。

很明顯,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身邊這位女君子。

果然是聖人之後,連顧乘風這種人也對她另眼相看。

“顧兄,登上登雲橋,需以才氣為引,顧兄應該已經經歷過,自不必多說,”

澹臺金明道:“但此番顧兄以要將才氣顯化,凝聚為池,便需加以引導,”

“借登雲橋之力,通天地,若得其所鍾,自然有所回應,”

“道理,其實是和諸般勝境一樣,上古勝蹟,得天地所鍾,方才有再現世間的機會,”

“若顧兄所作華章,也得能天地所鍾,自然也會有相應的造化出現,令顧兄才氣得以現化世間,傳世不朽,以昭天地鍾靈。”

“據我在天人學宮所閱典籍,最易得天地所鐘的,便是祭山川大地的祀文,導人向善的勸善之章,或是弘彰正道的大道理,”

“詩詞之道……雖然不是不行,但自古以來,能以詩詞搏得天地所鐘的,極少極少。”

澹臺金明面露遲疑:“顧兄,你可有把握?”

她知道顧安“精擅”詩詞,之前稼軒勝境之中,已見其能。

可在文章之上,也只是曾在行雲巖聽王涳講課時,口頭論過。

雖然不錯,但是要得天地所鍾,恐怕還差了許多。

祭祀山川大地,導人向善,弘彰正道……

這些都是有利於天地乾坤運轉的,如此看來,這天地也未必是有知有識。

只不過是道之所趨罷了。

“我試試吧。”

顧安其實也沒把握。

他自己肯定是沒這本事。

也不知道“天地”對抄襲抓得嚴不嚴……

澹臺金明見狀,雖有擔憂,卻更多的是期待。

伸手一託,手上憑空出現一筆一硯。

“顧兄,便用此筆硯,此乃浩然所出,可以虛空作紙,更易與天地通。”

顧安看了眼她手上看似普通的筆、硯,伸手拿過,至少拿在手上的感覺與尋常之物沒什麼兩樣。

不由嘆道:“儒門浩然,果然神奇。”

真是虛空造物了。

轉瞬,便收回心思。

在澹臺金明看來,卻是在潛思文字,便退了幾步,摒住呼吸,生怕擾了他靈思。

顧安卻哪裡有什麼靈思。

他只有恨自己當初沒有多背些文章詩詞。

祭祀之文,本就不多,正常人也不太會去看,可以棄了。

導人向善……

這個倒是挺多,驚豔之作也不在少數,不過他不喜歡雞湯,看得少。

弘章正道……

嘖!

此時。

書院深處,澄湖之畔。

王涳和顧懷瑾都在看著登雲橋上投落之景。

邊上,顧乘風、馮烔,還有書院中博士教習,也來了不少。

畢竟登雲橋少有開放之時。

有人借文寶通天地,凝聚才氣顯化之事,更是少之又少。

不是沒有人想,而是很少有人能做到。

他們自然不想錯過難得的熱鬧。

還有一個面貌古拙,薄唇厲目,微帶刻戾之相的老者。

正是郭太玄。

只見他手撫長鬚,面帶不悅:“欲聚才氣成池,不過是妄想憑此聚攏運勢,平步青雲,”

“此等投機取巧之輩,顧兄怎也由得他來?”

“若是郭某,當將他亂棍打出,怎容他汙了書院清淨。”

顧乘風兩手揹負,面色從容,不見喜怒。

人之才氣,乃天地鍾靈。

天地所鍾,必有運勢相伴。

讀書人重才氣,除了才氣在身,讀書才能事半功倍外。

其實更多的,是因為才氣能助漲人文運。

文運昌隆,官道亨通。

這是世人共識。

天地所鍾,就是氣運所鍾。

所以顧安突然跑來借登雲橋聚攏才氣,顧乘風也不奇怪。

但心中也一樣對此不喜,斥為歪門邪道。

不過,澹臺金明開口懇求,他卻不好拒絕。

左右藉此道聚攏才氣,也非易事。

這顧姓子也未必有這等才氣,便由得他們胡鬧去。

王涳卻看不慣這老東西嘴臉,陰陽怪氣道:“我聽說,當年有個什麼名士,為了往上爬,奪了同族田產不說,還斷了同族的前程,”

“逼得人為搏生路,不得不去勢入宮,結果此人得了先帝倚重,反倒成了那奪人田產、逼人去勢之人一路青雲的憑仗。”

郭太玄薄唇緊抿,兩眉倒豎,長鬚拂動,顯然怒極。

顧乘風轉頭朝王涳怒斥:“你又在發什麼痴癲?再要胡說,休怪我將你關起來!”

“哼!”

王涳不屑一哼,卻也不再刺激這兩個老東西。

不過經顧乘風這一怒斥,郭太玄卻反不好發作,只憋得滿臉通紅。

後邊從多書院之人看在眼裡,暗笑在心。

王涳所說,雖非這郭太玄親手所為,實是當初其家中長輩所為。

但他確實受了好處,這事也該他擔著,也敢在這裡說人投機取巧?

顧懷瑾沒有理會他人,只是緊緊盯著映象之中的顧安。

他不知道顧安為什麼突然要做這事,不過若能做成,也是件好事。

他在天子面前的謀畫,也多上幾分成算,自然是有些緊張。

“喂,你教了他時間不短了,這小子到底有多少斤兩,你最瞭解,”

王涳湊過頭來,小聲道:“你給我說說,他到底行不行?”

“老夫在這裡替他罵人,他可別丟乖露醜,連累得老夫也跟著丟人啊。”

“你閉嘴!”

顧懷瑾嫌他煩,罵了一句就不再理會。

“咦?他動筆了!”

書院眾人忽然發出低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