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日來得比巴蜀早了許多,還未到重陽,曹府後院的梧桐葉已泛了金黃。雲嵩站在廊下,望著那片片飄落的葉子,不由得想起了御臨鎮的濟生堂。那裡此刻該是丹桂飄香,妻子阿蕪正忙著為鄉鄰們熬製秋梨膏吧。
\"雲大夫,您怎麼在這兒站著?小心著涼。\"身後傳來丫鬟翠兒的聲音。
雲嵩轉過身,溫和一笑:\"無妨,老朽只是出來透透氣。曹公子的藥可煎好了?\"
\"已經按您的方子煎好了,正溫著呢。\"翠兒福了福身,\"公子說今日精神好了許多,想請雲大夫過去說說話。\"
雲嵩點點頭,整了整衣襟。這件靛青長衫還是離家時阿蕪連夜趕製的,如今已穿了月餘,袖口處有些磨損。他隨翠兒穿過幾道迴廊,來到曹欽居住的東廂房。
曹欽正倚在窗邊的羅漢榻上,見雲嵩進來,連忙起身:\"雲大夫來了,快請坐。\"
\"公子不必多禮。\"雲嵩在繡墩上坐下,伸手為曹欽把脈。指尖下的脈搏已平穩有力,不復月前那躁動如奔馬的血熱之象。
\"如何?\"曹欽期待地問。
雲嵩收回手,捋須微笑:\"公子脈象已趨平和,再服三劑藥鞏固便可痊癒。只是切記,半年內不可食辛辣,不可飲酒,更不可...\"
\"更不可近女色,我知道啦!\"曹欽笑著打斷,\"這一個月來,雲大夫每日都要叮囑一遍,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雲嵩也笑了:\"醫者父母心,公子見諒。\"
曹欽忽然正色道:\"說起來,若非雲大夫妙手回春,我這怪病怕是要命了。父親從太醫院請了多少御醫都束手無策,還是您這巴蜀來的神醫有辦法。\"
\"公子言重了。\"雲嵩謙遜地低頭,\"不過是湊巧讀過幾本醫書,知道這血熱症的治法罷了。\"
\"雲大夫過謙了。\"曹欽拍了拍手,一個僕人捧著一個錦盒進來,\"這是父親的一點心意,還請笑納。\"
雲嵩開啟盒子,裡面是整齊碼放的十錠黃金。他連忙合上盒蓋推辭:\"這太貴重了,老朽受之有愧。\"
\"雲大夫若不收,父親會怪罪我的。\"曹欽堅持道,\"況且,父親還有一事相求。\"
雲嵩心中一緊,面上卻不顯:\"不知曹公有何吩咐?\"
\"父親說,想請雲大夫留在京城太醫院,兼做我們曹府的專用大夫。月俸二十兩,另配宅院僕役。\"曹欽笑道,\"可比您在巴蜀那個小醫館強多了。\"
雲嵩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緊。一個月前,曹吉祥派人以\"請\"的名義將他從御臨鎮強行帶到京城時,他就料到會有這一出。濟生堂雖小,卻是他經營二十餘年的家業,況且更有妻兒在側...
\"多謝曹公美意。\"雲嵩緩緩道,\"只是老朽鄉野之人,恐難當此重任。況且家中...\"
\"雲大夫不必擔心家眷。\"曹欽打斷他,\"父親已派人去巴蜀接雲夫人和令愛了,想必不日就到京城。\"
雲嵩心頭一震,強壓下翻湧的情緒:\"曹公思慮周全,老朽...感激不盡。\"
離開曹欽住處,雲嵩獨自走在迴廊上,秋陽透過雕花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他停下腳步,望向遠處高聳的宮牆。曹吉祥如今權勢熏天,連太醫院都要看其臉色,他一個鄉野郎中,如何能推脫拒絕?
轉過一道月亮門,忽聞後院傳來\"嗖嗖\"破空之聲。雲嵩循聲望去,只見一片開闊的練武場上,一個青衫少年正在舞劍。那身影矯若遊龍,劍光如雪,一招一式間盡顯名家風範。
\"歸兒?\"雲嵩驚訝地低呼。
少年聞聲收劍,轉身露出明朗笑容:\"爹!\"
雲歸快步走來,額上還帶著細密汗珠:\"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曹公子讓我過去診脈。\"雲嵩皺眉,\"你怎麼在曹府練劍?\"
\"曹府管家說我可以隨意走動。\"雲歸擦了擦汗,\"這練武場平日沒人用,我就...\"
雲嵩正欲說話,忽聽身後傳來掌聲。回頭一看,竟是曹欽帶著幾個隨從走了過來。
\"好劍法!\"曹欽讚歎道,\"雲大夫,這位是?\"
雲嵩暗自嘆息,拱手道:\"回公子,這是犬子云歸,望勿見怪。\"
曹欽上下打量著雲歸,眼中閃著興奮的光:\"令郎這手劍法,師承何處?\"
\"不過是跟鄉下武師學過幾招粗淺功夫,不值一提。\"雲嵩連忙道。
\"雲大夫過謙了。\"曹欽笑道,\"我雖武藝不精,但眼力還是有的。令郎這劍法,絕非尋常武師能教出來的。\"他轉向雲歸,\"雲兄弟,可否與我切磋幾招?\"
雲歸看向父親,見雲嵩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便拱手道:\"曹公子大病初癒,不宜劇烈運動。在下這幾手莊稼把式,實在不敢獻醜。\"
曹欽卻已解下外袍遞給隨從:\"無妨,我正想活動活動筋骨。雲大夫不是說我已經痊癒了嗎?\"
雲嵩暗叫不好,卻無法再阻攔。曹欽已從兵器架上取了一柄長劍,擺出起手式。
\"請。\"曹欽笑道。
雲歸無奈,只得提劍入場。兩人相對而立,秋風捲起幾片落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
曹欽率先出手,一劍直取雲歸咽喉。這一招又快又狠,竟是殺招。雲歸側身避過,劍鋒貼著頸側劃過,帶起一縷斷髮。
\"公子小心了。\"雲歸低聲道,手中長劍忽然化作一道白光,如靈蛇般纏向曹欽手腕。
曹欽急忙變招,卻見雲歸的劍尖已點在他腕間穴道上,輕輕一觸即收。若是實戰,這一劍足以讓他兵器脫手。
\"好!\"曹欽不怒反笑,\"再來!\"
接下來十幾招,雲歸刻意收斂,只守不攻,但每一劍都精準地化解了曹欽的攻勢。曹欽越打越興奮,招式愈發凌厲,卻始終碰不到雲歸的衣角。
\"雲兄弟何必留手?\"曹欽喘息著停下,\"莫非看不起曹某?\"
雲歸收劍而立:\"在下不敢。\"
曹欽忽然將劍擲於地上,大笑道:\"痛快!自入京以來,還未遇到過如此對手。\"他走到雲歸面前,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雲兄弟,可願做我的親兵護衛?月俸十五兩,如何?\"
雲歸驚訝地看向父親。雲嵩上前一步:\"公子厚愛,只是犬子年輕不懂事,恐難勝任...\"
\"雲大夫不必推辭。\"曹欽打斷他,\"我看令郎武藝高強,為人穩重,正是我需要的貼身護衛。再說...\"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們一家人既已到京,總要有個營生不是?\"
雲嵩聽出話中暗含威脅,只得低頭:\"既如此,老朽替犬子謝過公子。\"
曹欽滿意地點頭,又對雲歸道:\"明日一早來我院裡報到,我帶你見父親。\"說完,帶著隨從揚長而去。
待曹欽走遠,雲歸才低聲道:\"爹,我們真要...\"
雲嵩抬手製止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後才輕聲道:\"回去再說。\"
父子二人回到曹府安排給他們的偏院。一進門,雲嵩便示意雲歸關上房門,自己則從藥箱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撒在門窗縫隙處。
\"隔牆有耳。\"雲嵩低聲道,\"這是'千里香',若有人靠近,會有異響。\"
雲歸點頭,壓低聲音:\"爹,我們真要留在曹府嗎?娘和姐姐還在御臨鎮上...\"
\"我自有打算。\"雲嵩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光芒,與平日溫吞老郎中的形象判若兩人,\"曹吉祥權勢滔天,我們暫時不能硬碰硬。你先應付著曹欽,我找機會聯絡舊時熟識。\"
雲歸驚訝地看著父親:\"爹,您京城還有熟人?\"
雲嵩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記住,在曹欽面前,你的劍術只能展現三成。曹家父子都不是善茬,我們得小心行事。\"
\"那姐姐呢?她性子急,我怕...\"
\"岫兒比你機靈。\"雲嵩露出一絲微笑,\"她扮作不會武功的閨閣女子,反倒安全。\"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雲嵩迅速收起嚴肅表情,變回那個謙和的老郎中。敲門聲響起,是丫鬟來送晚膳。
用膳時,雲嵩忽然道:\"歸兒,明日去見曹欽,他若問起你師承,你只說是在青城山跟一位無名道人學過幾年劍法。\"
\"青城山?\"雲歸疑惑道,\"我們不是從沒去過...\"
\"正因沒去過,才不容易被拆穿。\"雲嵩夾了一筷子菜放入兒子碗中,\"吃飯吧,菜要涼了。\"
夜深人靜,雲嵩獨坐窗前,望著天上那輪明月。二十年前,他放下長劍,隱姓埋名來到御臨鎮,本以為能就此遠離江湖紛爭。沒想到命運弄人,一場血熱症,又將他們一家捲入權力漩渦。
\"阿蕪,你此刻在做什麼呢?\"雲嵩輕聲自語,\"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他取下掛在頸間的一枚古樸玉佩,月光下,隱約可見上面刻著一個\"玄\"字。這是他與過去的唯一聯絡,也是他在危急時刻最後的倚仗。
窗外,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京城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天順元年正月十七的寅時,曹吉祥跪在奉天殿冰涼的青磚上,聽著更漏聲一滴一滴砸碎夜色。他偷眼望向龍椅上那道明黃身影——七年前被瓦剌俘虜的太上皇朱祁鎮,此刻正用指尖摩挲著鎏金扶手上的螭龍紋。殿外石亨麾下的甲士腳步聲如悶雷滾動,徐有貞沾著墨汁的狼毫在詔書上簌簌作響,而曹吉祥掌心裡攥著的,是剛剛從南宮門鎖上撬下的銅匙。
\"曹伴伴。\"英宗突然開口,驚得他背脊滲出冷汗,\"你說這龍椅,硌不硌得慌?\"
曹吉祥匍匐得更低了:\"回皇爺的話,龍椅乃天家威儀,怎會...\"
\"朕是說,\"朱祁鎮忽然輕笑,\"坐了七年冷板凳的人,總該知道硌不硌。\"
這話像根銀針刺進曹吉祥的太陽穴。他想起三日前在南宮牆根下,英宗蜷在破敗的錦被裡啃著冷硬的炊餅,此刻卻已披著十二章紋袞服。權力的更迭比西苑荷塘的冰面還脆弱,這個認知讓他渾身戰慄,卻又生出扭曲的快意。
卯時初刻,當第一縷天光刺破雲層,徐有貞捧著玉璽重重落下。曹吉祥瞥見詔書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兼總督京營戎政\"的字樣時,喉頭湧起腥甜。他想起王振當年執掌批紅大權的煊赫,而今自己不僅握住了那方\"欽差總督\"的牙牌,更將三大營五萬精銳收入囊中。養子曹欽跪在丹墀下領昭武伯封誥的模樣,恍惚間與二十年前那個在灤州街頭乞討的孤兒重疊。
半年後的西華門外,曹府新修的垂花門掛著八寶琉璃燈,照得門前拴馬樁上的鎏金銅釘熠熠生輝。曹吉祥斜倚在紫檀木交椅上,看著兵部侍郎戰戰兢兢奉上禮單:\"下官犬子想補個錦衣衛百戶...\"
\"這點芝麻綠豆也值當跑一趟?\"曹欽抓起禮單擲在地上,鑲玉的犀角帶扣撞出脆響,\"沒見著這幾日彈劾我曹家的摺子堆成山?于謙舊黨、景泰餘孽,哪個不要打點?\"侍郎慌忙又摸出個錦盒,開啟是十二顆南海明珠。
曹吉祥眯起眼。自從上月石亨縱容侄兒強佔大同軍田的事被御史捅破,朝中暗流越發洶湧。他抿了口武夷巖茶,那文官竟敢在奏疏裡暗指\"宦官干政\"。不過無妨,今夜約了石亨在護國寺密談,三大營的兵馬加上石亨的五軍營,足夠讓那些聒噪的言官閉嘴。
暮色中的護國寺後殿,檀香混著石亨身上的酒氣。這位忠國公拍著案几嚷道:\"徐半仙算個屁!當年要不是老子帶兵撞開南宮...\"曹吉祥輕咳一聲,目光掃過佛龕後閃動的黑影。他太熟悉這種窺伺,就像景泰年間他躲在簾後聽王振訓斥群臣。如今該輪到別人聽他曹吉祥咳嗽了。
\"石候慎言。\"他撫摸著案上的《京營佈防圖》,\"聽說兵部要查空餉?咱家倒有幾個千戶所的缺...\"石亨的醉眼瞬間清明,兩人相視而笑。窗外驚起一群寒鴉,撲稜稜飛向紫禁城的方向。
天順三年深秋,曹吉祥站在司禮監值房的窗欞前,看著枯葉打著旋兒墜入金水河。李賢今日在內閣的冷笑猶在耳畔:\"曹公公可知,昨日陛下問起京營缺額幾何?\"那個總是低眉順眼的閣臣,竟敢當著他的面將冒功名單摔在案上。
\"皇爺聖明,自有決斷。\"他當時掐著掌心保持鎮定,回府卻砸碎了最愛的鈞窯茶盞。自從石亨下獄,徐有貞貶謫雲南,英宗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像當年審視王振。前日曹欽醉酒鞭打佃農致殘,五城兵馬司居然敢上門拿人!
\"爹!咱們反了吧!\"曹欽闖進來時滿身酒氣,腰間的繡春刀撞得玉帶嘩啦作響,\"師爺先生說'曹操亦是閹宦之後'...\"曹吉祥反手一耳光將他打翻在地,望著養子臉上浮起的掌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麓川戰場,自己也是這樣抽醒那個偷軍糧的小卒——後來那人成了他第一個義子,死在土木堡的亂軍中。
當夜曹吉祥獨自登上鼓樓。京城萬家燈火在腳下蜿蜒,三大營的駐地卻黑沉沉如蟄伏的巨獸。他摸出徐有貞離京前送的龜甲,裂紋在月光下宛如一張嘲諷的嘴。卦象顯示\"亢龍有悔\",但他不信,就像不信當年那個餓得偷供品的小太監,能走到執掌批紅大權的位置。
據報,李賢在奏摺夾層傳遞的名單,暗示著文官集團正在秘密集結力量,為太子日後親政埋下重要伏筆,屆時恐怕不會有我曹傢什麼好果子吃了……,
天順五年的盛夏,北京城悶熱得令人窒息。紫禁城內,蟬鳴聲嘶力竭,彷彿在預示著什麼不祥之事。司禮監掌印太監曹吉祥站在自己府邸的後花園中,手中捏著一封密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石亨死了。\"他低聲自語,聲音裡透著難以掩飾的顫抖。
信紙上的墨跡還未乾透,是他在錦衣衛中的眼線連夜送來的。石亨,那個與他一同策劃\"奪門之變\",助英宗復辟的大功臣,前些時在詔獄莫名死亡,全家男丁皆斬,女眷發配教坊司為妓。
曹吉祥感到一陣眩暈,扶住了身旁的太湖石。石亨的死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徐有貞早在兩年前就被流放雲南,據說已客死他鄉了。參與奪門的功臣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清算。
\"下一個就要輪到我了。\"曹吉祥喃喃道,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抬頭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裡有他侍奉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天順帝朱祁鎮。這位曾經信任他的君主,如今眼中恐怕只剩下猜忌和殺意。
\"乾爹!\"一個急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曹吉祥轉身,看到他的養子曹欽快步走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慌。
\"出什麼事了?\"曹吉祥沉聲問道,將密信塞入袖中。
曹欽四下張望,確認無人後才低聲道:\"剛剛收到訊息,皇上已經下旨,要收回京營的兵權。我們的幾個心腹將領,都被調往邊關了。\"
曹吉祥的心猛地一沉。京營兵權是他最後的依仗,若失去這個,他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進屋說。\"他簡短地命令道,率先向書房走去。
書房內,燭火搖曳。曹吉祥坐在太師椅上,曹欽和他們的心腹謀士分坐兩側。三人的影子被拉長投在牆上,如同三隻伺機而動的野獸。
\"乾爹,不能再等了!\"曹欽年輕氣盛,拳頭重重砸在桌上,\"皇上明顯是要對我們下手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
\"住口!\"曹吉祥厲聲喝止,眼神凌厲地掃向窗外。確認無人偷聽後,他才壓低聲音道:\"你想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們要造反嗎?\"
師爺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削男子,曾在兵部任職,因貪腐被革職後投靠曹吉祥。他捋著山羊鬍,慢條斯理地說:\"曹公,小曹將軍所言不無道理。如今形勢危急,若不先發制人,恐有滅門之禍啊。\"
曹吉祥沉默片刻,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自從英宗復辟後,這位曾經懦弱的皇帝變得多疑而狠辣。那些助他重登帝位的人,反而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你們有何計劃?\"曹吉祥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師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從袖中取出一張京城佈防圖鋪在桌上:\"七月初二,皇上要在奉天殿設宴招待瓦剌使臣。屆時皇城守衛會有所鬆懈。我們可調集京營精銳,以'護駕'為名入宮,控制皇上和朝中大臣...\"
曹吉祥仔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這個計劃大膽而冒險,但確實有一線成功的可能。他抬頭看向曹欽,這個被他從小養大的青年將領眼中燃燒著野心的火焰。
\"乾爹,機不可失啊!\"曹欽急切地說,\"一旦成功,您就是攝政王,我願為先鋒!\"
曹吉祥沒有立即回應。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個剛入宮的小太監時,也曾有過雄心壯志。如今他權傾朝野,卻要冒誅九族的風險造反,命運何其諷刺。
\"我們需要更多支援。\"曹吉祥最終說道,\"聯絡那些對皇上不滿的將領和官員,許以高官厚祿。記住,只找那些有把柄在我們手中的,確保他們不敢背叛。\"
馮益點頭稱是,迅速記下幾個名字。曹欽則興奮地站起身:\"我這就去聯絡京營中的舊部!\"
\"小心行事。\"曹吉祥警告道,\"錦衣衛的耳目無處不在。\"
接下來的日子裡,曹府表面平靜,暗地裡卻暗流湧動。各路密使頻繁出入,金銀珠寶被秘密送往各個關鍵人物的府邸。曹吉祥則如常入宮當值,在英宗面前表現得更加恭順,甚至主動檢舉了幾個\"圖謀不軌\"的小太監,以博取信任。
七月初一的夜晚,曹吉祥在府中設宴,名義上是慶祝自己的壽辰,實則聚集了參與政變的核心人員。酒過三巡,無關人等都退下後,曹吉祥環視在座的十幾位將領和官員。
\"諸位,\"他舉起酒杯,聲音低沉而有力,\"明日之事,成則共享富貴,敗則滿門抄斬。若有不願參與者,現在退出還不晚。\"
無人動彈。這些人都已深陷其中,沒有退路。
\"好!\"曹吉祥滿意地點頭,\"明日丑時,曹欽率三千精銳從東華門入宮,控制奉天殿;師爺負責聯絡內應,開啟宮門;我親自帶人'護駕',確保皇上安全...\"
他詳細部署著每個步驟,眾人聽得聚精會神。計劃看似天衣無縫,但曹吉祥心中仍有隱憂。政變如同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宴席散後,曹吉祥獨自站在庭院中仰望星空。明天這個時候,他要麼站在權力之巔,要麼已經成為一具無頭屍體。他想起自己年輕時讀過的一句詩:\"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如今他要做的,遠不止百夫長那麼簡單。
\"乾爹,您該休息了。\"曹欽走過來,輕聲說道。
曹吉祥轉身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培養的養子,突然問道:\"欽兒,若事敗,你可後悔?\"
曹欽毫不猶豫地回答:\"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與其被皇帝慢慢折磨致死,不如拼死一搏!\"
曹吉祥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言。年輕人的熱血與魯莽,或許正是這個計劃所需要的。
第二天,七月初二,北京城晴空萬里。曹吉祥如常入宮,在英宗身邊侍奉。他注意到皇帝今日心情頗佳,對瓦剌使臣和顏悅色,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誰能想到,這位看似仁慈的君主,手上沾滿了昔日功臣的鮮血?
午宴過後,曹吉祥藉口身體不適提前退下。回到府中,他立刻換上輕便鎧甲,命人備好馬匹。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只等夜幕降臨。
然而,就在酉時剛過,一個意外訊息如晴天霹靂般傳來——都指揮使馬亮居然向朝廷告密了!
\"乾爹!大事不好!\"曹欽衝進書房,臉色煞白,\"馬亮那廝叛變了!他剛剛入宮面聖,我們的計劃已經洩露!\"
曹吉祥手中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上,碎成數片。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皇上有什麼反應?\"
\"據內線報告,皇上已經下令關閉皇城九門,並急召兵部尚書馬昂和太平侯張瑾入宮。\"曹欽急促地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師爺也匆匆趕來,同樣面色凝重:\"曹公,必須立即行動!趁朝廷還未完全部署好,我們還有一線希望!\"
曹吉祥深吸一口氣,迅速做出決斷:\"傳令下去,提前行動!曹欽,你率部攻打東華門;我親自帶人從西華門入宮。馮先生,你負責聯絡內應,務必開啟一道宮門!\"
夜幕降臨,北京城卻不再平靜。曹氏父子率領的叛軍如潮水般湧向皇城,喊殺聲打破了夜的寂靜。曹吉祥騎在馬上,看著遠處火光沖天的皇城,心中既緊張又興奮。這一刻,他等了太久。
東華門外,曹欽的進攻遇到了頑強抵抗。守門的錦衣衛和禁軍雖然人數不多,但憑藉高大的宮牆和堅固的城門,一時難以攻破。
\"放箭!\"曹欽怒吼道。數百支火箭劃破夜空,落在城樓上,點燃了木質結構。濃煙滾滾中,守軍開始出現混亂。
與此同時,曹吉祥率領的另一支叛軍在西華門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援軍——他事先收買的太監果然開啟了宮門。叛軍如洪水般湧入皇城,與匆忙趕來的禁軍展開激烈廝殺。
\"殺!活捉朱祁鎮者,賞萬金!\"曹吉祥高聲喊道,親自揮劍衝殺。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卑躬屈膝的太監,而是一個為生存而戰的赳赳武夫。
皇宮內一片混亂。宮女太監四散奔逃,朝中大臣們倉皇躲藏。英宗在錦衣衛的保護下,迅速轉移到較為安全的乾清宮,並急令各地駐軍入京勤王。
戰鬥持續到深夜。曹欽的部隊終於攻破東華門,與曹吉祥的人馬在奉天殿前會合。然而,他們的好運到此為止。越來越多的官軍從四面八方湧來,叛軍開始節節敗退。
\"乾爹!我們被包圍了!\"曹欽滿身是血地衝到曹吉祥身邊,聲音中帶著絕望,\"馬昂和張瑾率領的援軍到了,我們的人死傷過半!\"
曹吉祥環顧四周,只見自己的部下越來越少,而官軍的火把卻如繁星般密集。他明白,大勢已去。
\"突圍!\"他咬牙道,\"能走一個是一個!\"
然而,為時已晚。官軍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口,箭矢如雨點般落下。曹欽在突圍時被一箭射中胸口,倒地不起。曹吉祥想去救他,卻被親兵強行拉走。
\"曹公,快走!\"師爺拽著他的手臂,向一處偏門逃去,\"留得青山在...\"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喉嚨。他瞪大眼睛,無聲地倒下了。曹吉祥愣在原地,看著自己多年的謀士死在面前,心中一片冰涼。
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經過一夜激戰,叛亂徹底失敗。曹欽在重傷後被俘,曹吉祥則躲在皇宮一處廢棄的井中被發現捕獲。
七月初三的正午,烈日當空。曹吉祥被五花大綁,押往西市。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有人朝他吐口水,有人扔爛菜葉。這位曾經權傾朝野的大太監,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叛賊。
刑場上,監斬官宣讀聖旨:\"...曹吉祥大逆不道,謀反弒君,罪不容誅。著凌遲處死,夷三族...\"
曹吉祥面無表情地聽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在那裡,他侍奉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此刻想必正為除掉又一個心腹大患而欣慰吧?
當第一刀落下時,曹吉祥沒有慘叫。他的思緒飄回了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年輕的自己第一次踏入皇宮,滿懷憧憬和野心。如果當初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還會選擇這條路嗎?
沒有人知道答案。烈日下,血漸漸染紅了刑臺。又一個\"奪門功臣\"走向了他必然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