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秋風更急,吹得牛皮帳篷獵獵作響。遠處傳來蒙古士兵操練的號子聲,整齊劃一,殺氣騰騰。郭靖站在母親面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命運的岔路口。

一邊是待他如子的鐵木真,一起長大的拖雷和華箏,還有在蒙古軍中建立的功業與榮譽;另一邊是自己的故國,血脈相連的同胞,以及母親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期望。

“娘,我...”郭靖喉頭髮緊,聲音梗咽。

李萍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等待著。她知道,這個選擇對兒子來說太過艱難。帳內的牛油燈忽地爆出一個燈花,映得母子二人的臉龐忽明忽暗。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號角聲,接著是此起彼伏的馬嘶人喊。郭靖神色一變:“這是緊急集合的號令!”

他快步走到帳門前,掀開一角向外望去。只見無數火把如流星般向中央大帳匯聚,整個蒙古大營瞬間沸騰起來。夜風送來斷斷續續的呼喊聲:“全軍集結...即刻南下...宋國背信...”

郭靖的手無力地垂下,帳簾隨之合攏,將那片混亂隔絕在外。他轉身看向母親,眼中的迷茫漸漸被堅定取代。

“娘,我明白了。”郭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孩兒這就去收拾行裝。”

李萍眼中淚光閃動,卻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知道,兒子終於看清了真相,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無論前路多麼艱險,至少他們母子問心無愧。

帳外,蒙古鐵騎的馬蹄聲如雷鳴般滾過草原,向著南方——那個富庶而美麗的國度席捲而去。而帳內,郭靖默默繫緊了包袱,將父親留下的那把短劍鄭重地別在腰間。

草原的夜風裹挾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郭靖勒住馬韁,回頭望向身後漸近的火把長龍。火光映照下,拖雷那張熟悉的臉龐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眉頭緊鎖,眼中滿是複雜情緒。

“郭靖安答,你要去哪?!”拖雷的聲音穿透夜色,帶著幾分急切與不解。

李萍在兒子身後輕輕嘆了口氣,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行囊。郭靖感受到母親的緊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他調轉馬頭,直面追來的拖雷一行人。

“拖雷安答。”郭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眼神清澈如草原上的湖泊,“我準備回江南了,那裡才是我的故鄉。”

拖雷聞言,臉色驟變。他翻身下馬,大步走到郭靖馬前,仰頭望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火光映照下,郭靖剛毅的面容顯得格外堅定,那雙總是坦誠的眼睛此刻沒有絲毫躲閃。

“就因為這個?”拖雷的聲音微微發顫,“就因為你那從未見過的所謂故土?郭靖安答,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騎馬射箭,一起對抗蔑兒乞人,這些都不算什麼嗎?”

郭靖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七歲那年,拖雷教他騎馬,他摔得鼻青臉腫,是拖雷徹夜守在他帳前;十二歲時,他們一起對抗狼群,拖雷為他擋下一爪,至今背上還留著疤痕;十八歲成人禮上,他們交換信物,正式結為安答,發誓同生共死...

“這些我都記得。”郭靖的聲音有些哽咽,“拖雷安答對我的情誼,郭靖此生難忘。但...”他深吸一口氣,“我不能參與攻打我故國的戰爭。”

拖雷臉色一白,後退半步:“你...你知道了?”

“大汗召集各部將領,準備南征,不是嗎?”郭靖直視拖雷的眼睛,“我雖愚鈍,但並非毫無察覺。”

李萍在旁輕聲道:“拖雷世子,我們母子在蒙古這些年,承蒙大汗和你們的照顧。但江南畢竟是我們的根...”

“根?”拖雷突然激動起來,“二十年!郭靖安答在蒙古生活了二十年!他的根早該在這裡!”他轉向郭靖,眼中閃爍著憤怒與受傷,“父親說得對,你心裡始終向著南朝。”

夜風驟起,吹動兩人的衣袍獵獵作響。郭靖沉默片刻,翻身下馬,與拖雷平視:“拖雷安答,若有人要攻打蒙古,你會怎麼做?”

“我自然會誓死保衛!”拖雷毫不猶豫地回答。

郭靖點點頭:“這就是我的答案。”

拖雷的拳頭握緊又鬆開,他忽然壓低聲音:“郭靖,跟我回去。我會向父親求情,你依舊是金刀駙馬,我們依舊是兄弟...”

“然後呢?”郭靖苦笑,“看著蒙古鐵騎踏破大宋河山?看著江南百姓流離失所?拖雷安答,你能看著自己的族人被屠戮而無動於衷嗎?”

拖雷語塞,臉色陰晴不定。他身後的親兵們不安地交換著眼色,手按在刀柄上,等待命令。

“世子,大汗有令...”一名親兵忍不住提醒。

拖雷猛地抬手製止他,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他上前一步,幾乎貼著郭靖的臉:“最後一次機會,郭靖。跟我回去,否則...”他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李萍驚呼一聲,想要上前,卻被郭靖攔住。郭靖平靜地看著拖雷,眼中沒有一絲畏懼:“拖雷安答若要取我性命,郭靖絕不反抗。只是請放過我母親。”

拖雷的手在顫抖,刀出鞘三寸又推了回去。他突然一拳打在郭靖胸口,郭靖不躲不閃,硬生生接下了這一拳,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為什麼?!”拖雷怒吼,聲音中帶著哭腔,“為什麼非要這樣?!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征服天下嗎?!”

郭靖擦去嘴角的血跡,眼中含淚:“征服不等於屠戮。拖雷安答,你還記得我們十歲那年,遇到的那隻受傷的小鹿嗎?”

拖雷愣住了。記憶浮現在眼前——那年春天,他們在河邊發現一隻被狼群咬傷的小鹿。郭靖堅持要救它,拖雷卻說獵物就是獵物。最終郭靖用自己新得的匕首換了草藥,治好了小鹿...

“你說萬物有靈,不該無謂殺戮。”郭靖輕聲道,“如今的蒙古鐵騎所到之處,屍橫遍野,這與我們當年的誓言相符嗎?”

拖雷如遭雷擊,後退數步。他想起父親鐵木真近日的種種謀劃,想起各部將領討論南征時的嗜血神情,又想起與郭靖一起立下的種種誓言...

“世子!”親兵們焦急地催促,“再不行動,他們就...”

拖雷突然暴喝一聲:“都退下!”

親兵們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紛紛後退數步。拖雷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那是他們結為安答時交換的信物。

“郭靖安答,今日一別,他日戰場相見...”拖雷的聲音嘶啞,“我不會手下留情。”

郭靖也從懷中取出拖雷當年送給他的匕首,雙手奉還:“我亦是如此。”

兩件信物在火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拖雷突然一把抓過匕首,卻沒有收回,而是猛地將其擲入郭靖腳前的泥土中。

“帶著它走。”拖雷轉身,聲音低沉,“下次見面,我會用真正的刀。”

草原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拖雷策馬疾馳,彷彿要用速度來甩脫內心的痛苦。他的指節仍在隱隱作痛,那是他方才擊打樹幹留下的傷口,但比起心中的痛楚,這點皮肉之傷又算得了什麼?

“郭靖安答...”他在心中默唸著這個稱呼,眼前浮現出那個憨厚青年的面容。二十年的情誼,從孩提時代一起追逐羊群,到少年時並肩狩獵,再到戰場上生死與共。如今,一切都結束了。

“世子,您的傷...”親兵小心翼翼地遞上一條幹淨的布條。

拖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右手仍在流血。他粗暴地接過布條,隨意纏了幾下,目光冷峻地掃過幾名親兵:“剛才的事,若有半句洩露...”

“屬下明白!”幾名親兵齊刷刷地低頭,聲音中帶著恐懼。

拖雷不再言語,雙腿一夾馬腹,戰馬嘶鳴一聲,加速向大營方向奔去。夜風呼嘯,吹散了他眼角未乾的淚痕。

大營的燈火已隱約可見,遠遠就能聽到歡快的歌聲和笑聲。拖雷知道,那是華箏在為明日的慶功宴做準備。想到妹妹天真無邪的笑容,他的心又是一陣絞痛。

“哥哥!”華箏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她穿著一襲紅色的蒙古袍,髮辮上綴滿了銀飾,在火把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你怎麼才回來?郭靖呢?他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嗎?”

拖雷勒住馬韁,強迫自己保持平靜:“華箏,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我在等你們啊!”華箏笑著轉了個圈,“你看,我特意穿了新做的衣服,明天慶功宴上我要和郭靖一起跳舞。”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他去哪兒了?母親說他跟你一起出去的。”

拖雷下馬的動作微微一頓。他背對著華箏,深吸一口氣才轉過身來:“郭靖...他有軍務在身,暫時回不來。”

“什麼軍務這麼急?明天可是他的慶功宴啊!”華箏撅起嘴,隨即又笑了起來,“哥哥,你是不是在騙我?郭靖是不是在準備什麼驚喜?”

拖雷避開妹妹探究的目光:“別胡思亂想。夜已深了,回去休息吧。”

華箏敏銳地察覺到兄長的不對勁。拖雷向來對她百依百順,從未有過這樣冷淡的態度。她上前一步,抓住拖雷的衣袖:“哥哥,出什麼事了?你的手怎麼受傷了?”

拖雷下意識地縮回手:“沒什麼,訓練時不小心碰的。”

“你騙人!”華箏的聲音突然提高,“你和郭靖一定有事瞞著我!他到底去哪兒了?”

營帳周圍計程車兵和侍女都悄悄退開,不敢介入這兄妹間的爭執。拖雷感到一陣疲憊,他揉了揉太陽穴:“華箏,別鬧了。郭靖他...他有自己的選擇。”

“什麼選擇?”華箏的臉色變了,“哥哥,你告訴我實話!”

拖雷看著妹妹焦急的面容,想起郭靖臨別時那句“保重”,心如刀絞。他該怎麼說?說他的安答已經永遠離開了?說他們二十年的情誼就此斷絕?還是說他欺騙了大汗,犯下了欺君之罪?

“他走了。”拖雷最終只吐出這三個字。

華箏如遭雷擊,踉蹌後退了一步:“走了?去哪兒?為什麼?”

“回中原。”拖雷的聲音低沉,“他...他選擇了他的故土。”

華箏的眼中迅速積聚起淚水:“不可能!他說過會留下來的!他說過...”她的聲音哽咽了,“他答應過要娶我的!”

拖雷不忍看妹妹傷心的樣子,轉身就要離開。華箏卻猛地衝上前攔住他:“你騙我!郭靖不會不告而別!一定發生了什麼!哥哥,你告訴我真相!”

“真相就是他已經離開了!”拖雷突然爆發,聲音大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選擇了做宋人,而不是蒙古人!他背叛了大汗的信任!”

華箏被兄長的怒吼震住了,淚水無聲地滑落。她搖著頭,不肯相信:“不...不會的...郭靖不是這樣的人...”

拖雷看著妹妹心碎的樣子,內心更加痛苦。他伸手想為華箏擦去眼淚,卻被她躲開。

“你趕走了他,是不是?”華箏突然質問,“因為父親要把我嫁給他,而你一直反對!”

“不是這樣的!”拖雷急切地辯解,“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你們幸福!但郭靖他...他有自己的使命...”

“什麼使命比我們的婚約更重要?”華箏的聲音顫抖著,“我要去找他!”

“不行!”拖雷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腕,“大汗已經下令,任何人不得追尋郭靖的下落。這是軍令!”

華箏掙脫不開,眼中的淚水變成了憤怒的火光:“你和大汗聯手逼走了他!我恨你們!”

拖雷感到一陣眩暈,華箏的話語像刀子一樣刺進他的心臟。他想告訴妹妹真相,想告訴她郭靖離開是為了不讓她為難,想告訴她自己是多麼痛苦地放走了最好的兄弟。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冰冷的命令:“來人!送公主回帳休息!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離開大營!”

“拖雷!”華箏不可置信地瞪著兄長,“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拖雷不敢再看妹妹的眼睛,轉身大步離去。身後傳來華箏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

回到自己的營帳,拖雷終於支撐不住,重重地跌坐在氈毯上。案几上還放著半壺馬奶酒,那是前日他與郭靖共飲時剩下的。他抓起酒壺,仰頭痛飲,任由酒液順著下巴流下,混合著無聲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