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蜀地災荒,張瘸子隨著一群山民逃難到此。

他的家人,都在逃亡途中死去。

倒是他自己憑著祖傳釀酒技藝,在吳家坳存活下來。

誰能想到,亂世之中,熊山這樣的窮山惡水,反倒成了世外桃源。

聽著林嬸的講述,長生心中竟湧起一股淡淡的悲傷。

起先店主令他生疑之處,便是過於熱情。

以他前世經驗,所謂交淺言深,則必有所圖。

後來,在他過人的感知下,又發現此人外表看似邋遢,其實身無異味,顯然是在刻意偽裝。

更何況,那一瞬間暴發的殺氣,可不是普通人該有的。

“林嬸,你對店主的身份就不好奇嗎?”

林嬸仰起臉龐,一雙秋水明眸,望著遠處群山默默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收回眼神。

她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捏著長生臉蛋,狠狠揉搓了一頓。

長生頗為無奈,這母女倆真是一個得性。

“你是不是轉世的千年老妖?”

長生大驚:“被你看穿了?吾乃黑山老妖轉世也。”

林嬸噗嗤一聲,笑得花枝亂顫。

等她笑夠了,才握住長生的小手,一臉鄭重道:“熊山之中,人人都有秘密。胡亂探尋秘密,很易惹禍上身。”

長生心中一暖,破天荒的沒有回懟,只是乖乖點了點頭。

其實他很想問問林嬸,你的秘密是什麼?

“林嬸,你就沒想過離開熊山?”

“離開容易,可天下雖大,又能往何處去.......哎呀,臭小子,你是在探我的底嗎?”

眼看林嬸滿口銀牙咬得咯咯直響,長生靈機一動,主動問道:“你真要將月兒嫁給吳良才?”

“月兒也是你叫的?”

林嬸抬手就是一個爆慄。

還好,沒揪耳朵!

正在慶幸逃過一劫,一隻雪白的纖手,已經揪住他的耳朵。

“月兒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自會解決。現在先罰你的過錯......”

“疼啊——”

第二日,中秋節。

未時前後,老道也趕到小院。

林嬸母女忙碌了一個上午,整治出一桌飯菜,擺在院中。

山菇燉雞、野木耳炒雞蛋、清蒸野魚......

果真色、香、味俱全。

林月兒得意道:“小長生,這些可都是我孃親的拿手好菜,你肯定沒嘗過。”

長生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真羨慕你能天天吃到這樣的美食,不像我和阿花在山上,每日只能吃糠咽菜,逮到只野雞,恨不得連毛一起煮了。”

林月兒立時沒了半點得意,“那你.....多吃點。不,這盤雞都給你!”

“多謝月兒姐,那我不客氣囉。”

長生出手如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夾了根雞翅放到碗裡。

林月兒嚥了咽口水,勉力維持住臉上的一絲笑容。

長生毫不客氣,又夾了一根雞爪子放到碗裡。

林月兒面色一僵,笑容霎時凝固住。

她眼巴巴看著長生的小碗,喉嚨吞嚥個不停。

長生心中暗笑,其實他早就知道林月兒最喜吃這兩樣東西。

老道心知肚明,自己這徒弟又在捉弄人。

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原則,老道選擇眼觀鼻鼻觀心。

林嬸一雙美眸,如輕煙般掃過桌上兩個男人,忽然抿嘴笑道:“月兒,長生弟弟是和你開玩笑的。他自詡男子漢大丈夫,又豈會欺負女孩子?”

感受到林嬸的“溫柔”目光,在右耳上留戀不走,長生立即從善如流,乖乖地將雞腿和雞爪扒到林月兒的碗中,然後滿懷同情地看了一眼師父。

林嬸遞過一個白眼,卻將一隻肥肥的雞腿,夾到他碗中。

“今日過節,大家滿飲此杯。”

林嬸提議,眾人都舉起酒杯,連坐在一旁的大白也端起杯子。

紹興二十九年的中秋,是長生來到這個世界後,過的第八個中秋。

此後的許多年裡,他在各種各樣的地方,和各種各樣的人,度過中秋。

可他常常想起的,還是這日的中秋。

一杯酒下肚,林嬸的面頰上泛起淡淡紅暈,宛如桃花初綻。

“道長,多謝您這麼多年的照拂。這杯酒,我和月兒一起敬你!”

老道沒有推辭,一仰脖,就將整杯酒吞下。

長生知道,師父採的草藥,除了自用,全部都放在林嬸這裡售賣。

其中有不少是珍稀之物,很受藥商青睞。

林嬸拿起酒壺,又給老道斟滿一杯。

“道長,今日高興,思蘭斗膽,有一事相求。”

林嬸本姓唐,名思蘭。

平日裡,大家都喚她林店主,或是林娘子,已經沒幾人知道她的本名。

見林嬸說得鄭重,老道也趕忙起身。

“但說無妨。”

“你先應下,我再說。”

老道撫須頷首,算是應下。

林嬸雙眸一亮,隨後雙手端起酒杯。

“思蘭顛沛半生,不想竟能得遇道長,實乃大幸。今日我欲斗膽,拜道長為兄......”

驟聞此言,長生心中一驚。

他抬眼瞟去,師父面色雖不變化,眼中卻是閃過一抹黯然。

只聽林嬸接著道:“此後無論山高水長,江湖路遠,兄妹情誼,永不相負!”

最後八字,幾乎一字一句,從林嬸嘴中蹦出,頗有鏗鏘之意。

長生暗道一聲,完球。

果然,老道滿臉的悵然之意,再也抑制不住。

“青哥,你若不嫌棄我這個妹妹又笨又蠢,就請飲下這杯酒。”

說罷,林嬸當先一飲而盡,舉著空杯,眼巴巴的盯著老道。

“師父,別喝!”

長生失聲大叫。

林嬸此舉,不過是用結拜,婉拒了師父。

以老道的性格,倘若當真飲下這杯酒,未來只有一條路可走,便是在世俗禮法的約束下,將滿腔真情藏於心中,從而抱憾終身。

叫停了師父,長生勸道:“俗話說,好女怕纏郎,又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師父你功夫下得深,鐵杵也能磨成針.....”

可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老道始終一言不發。

良久之後,才沉聲道:“思蘭,能有你這麼出色的妹妹,是貧道的福氣和運氣。今日咱們義結金蘭,從此之後,兄妹情誼,永不相負。”

老道一口氣說完,便將杯中酒飲盡。

等他放下酒杯時,眼中竟多了幾分釋然。

長生卻只覺陣陣心疼。

方才這片刻功夫,師父心中必定是千轉百回,波濤起伏。

也不知他是真的放下,還是暫時忍住了。

這時,林月兒悄悄擠了過來,嬌聲道:“道長伯伯,月兒以後要叫您舅舅嗎?”

老道欣然應下。

林嬸終於喜極而泣。

眼看既成事實,長生徒呼奈何。

不過這樣也好,暫時的尷尬過後,小院內愈發有了家的味道。

大白似乎想到什麼,提起酒壺,走到一旁自顧自的狂飲起來。

阿花鬼精得很,在林嬸和林月兒間來回獻媚,大半碗雞肉,倒進了它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