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生意做到最大,首選兩個地方,長安和洛陽。
不單單因為這裡是經濟最繁榮、貿易量最大的地方,還因為這裡能接近高階別官員,而這些官員,可以幫你在天下任何一個地方攬生意。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小富靠勤,中富靠德,大富靠道。
但在大唐,小富靠權,中富靠權,大富就不用說了,更是權,因為這裡的商業,與官府捆綁的非常深。
大唐的商業,官府幾乎是全方位插手,遠不如宋朝,畢竟這一時期,商業被約束的很厲害,因為唐朝重農抑商。
在長安做生意,要擁有市籍,這類人也被叫做坐賈,搞到市籍就等於你有了營業許可證,辦這個證,你沒人可不行啊。
行商住宿機構為“邸”,物資倉儲機構為“店”,只能在官府規定的區域內設立,官府還有專門為商人保管貨幣、存放金銀的地方,叫“櫃放”,每一個行業專門設立“行首”,這個“行首”類似於商會會長,直接聽命於官府。
直白點說,大唐的商業,其實是被官府所掌控的,準確點說,就是太府寺。
正月二十,大明宮太液池,皇家園林。
李琩坐在一座方亭內,注視著雨水滴落在湖中泛起的氤氳,聆聽著那讓人神經鬆弛的雨水聲響。
正月啊,下雨了,去歲整個冬天就下了一場雪。
亭外不遠處,有一座湖邊長廊,當下已經有很多人在這裡等著了,他們是被李琩召見來的,但是卻被吳懷實攔在這裡。
吳懷實不希望別人在這個時候打攪到李琩,因為陛下難得像今天這樣,正全身心的享受著戶外的清涼,沉浸在自我的世界當中。
來的有裴耀卿、太府寺卿韓朝宗、衛尉寺卿李岫,還有八個布衣,王元寶、任令方、任宗、楊崇盛、郭萬金、郭行先、吳裕、趙去艱。
這是八位行業的行首。
除此之外,惡錢集團韋昭明、裴幼卿、竇銘也來了。
這些人碰頭在一起,很顯然,李琩召見他們的目的,必然是與鑄幣有關了。
許久之後,李琩回過神來,望了一眼迴廊方向,愣道:
“什麼時候來的?”
身後的薛和霑沒有說話,而是高力士道:“來了有半個時辰了,懷實不想讓他們打擾陛下。”
李琩點了點頭:“讓他們來吧。”
高力士隨後朝著吳懷實招了招手,後者這才朝裴耀卿道:
“裴公、韓卿、李卿,請!”
這些人當中,能夠進入方亭的也就是這仨,因為方亭內沒有那麼多位置,擠不下。
剩下的都在外面打著傘。
“琉璃王元寶、金玉任令方、牲畜吳裕、布帛郭行先......這些都是兩京諸市的行業魁首,臣將他們都帶來了,”韓朝宗坐下後說道。
這些行首,可不只是做本行業內的生意,跨行屢見不鮮,因為他們有實力跨行,這個實力就叫做後臺。
王元寶原本是裴耀卿的專用商人,後來跟了楊玉瑤,當下嘛,又開始舔裴耀卿了。
至於那個任令方就有來頭了,武惠妃當年的錢袋子。
但是這個人呢,以前太囂張,被稱為“都中巨豪”,被人描述為“常以金銀疊其屋,壁上以紅泥泥之,”他的宅子,在長安有王家富窟之稱。
但是呢,一個商人,雖然後臺硬,但是過於囂張肯定會被收拾,也是他運氣不好,惹到了張說,張說自然不敢搞死他,畢竟此人是被武惠妃罩著,所以張說找了一個理由,沒收了任令方六十萬貫,也算是讓對方傷筋動骨了。
這六十萬自然是進了李隆基的內庫,否則武惠妃那邊,張說就擺不平。
後來武惠妃過世,任令方便將產業轉移至洛陽,本人也躲在洛陽不敢回來,直到李琩上位之後,便立即返回長安重新奪回了金玉行業的行首。
剩下那幾個也是大有來頭。
“盛王的意思,是請長安派一商賈往江南周旋,你們認為,那幾個人,誰能當得此任?”李琩淡淡道。
裴耀卿首先道:
“臣覺得還是王元寶合適,他曾奉先帝旨意,南下開闢荔枝道,與江淮一代的世家有過打交道的經驗,他的琉璃在江南賣的也不錯,他在揚州有商棧。”
李琩點了點頭:
“這次選人,不看他的生意做的有多大,也不看其人在行內威望有多高,要的是敢想敢幹,腦子活泛、脾氣也不要那麼大,朕還是屬意年輕人,有那個精力,受得起奔波。”
商人,必須沒脾氣,有脾氣的賺不了錢,因為大唐的商人比平民地位低,高於奴婢,註定了要看人眼色。
但是混到王元寶這類的,都相當於白手套了,別說平民,普通官員他們都不放在眼裡。
也就是說,這些人去了江南,會端架子,有脾氣,因為他們後臺硬,資格老,產業大,容易與江南集團發生衝突。
李岫道:
“朝廷似乎不能太過軟弱,江南依靠漕運,其地方商業已成體系,分別控制在幾大家族之下,鐵板一塊,如今有盛王坐鎮,我們應以霹靂手段,解決鑄幣問題,好讓他們曉得朝廷之威不容侵犯。”
李琩笑了笑,看向裴耀卿道:
“裴公認為呢?”
裴耀卿搖了搖頭道:
“貨幣乃江南利益之根本,動別的,他們不敢怎麼樣,但是在鑄幣的事情上面,應該適當讓步的是朝廷,前期要柔和,以免地方門閥勢力裹挾百姓激起動亂,那樣便得不償失了,等到後期穩定下來,該找誰開刀,朝廷絕不猶豫,這便是秋後算賬。”
秋後算賬,是有說法的,為什麼是秋後?因為這是農耕結算週期,也是佃農給地主交租,地主給國家繳稅的債務清算時間。
裴耀卿的意思,朝廷針對江南,也應該是在果實成熟、結算清楚之後,再針對那些在生產過程中不安分的人,動刀子割肉。
你動手太早,會打斷了生產週期,以至於沒有收穫,面子上是光鮮了,裡子沒了。
李岫不贊成道:“就怕這些人覺得朝廷好說話,蹬鼻子上臉,裴公啊,朝廷何必要對江南那幫子財主妥協呢?殺一儆百,我看他們誰敢亂來。”
李琩忍不住笑道:
“就怕殺一個,非但不能警示他人,反倒引起他們的抵抗情緒,你啊,在處理國事上面還是有些浮躁了,你們家做飯的時候,你去將爐子下面的柴禾給抽走了,這飯還吃不吃了?”
幾人紛紛失笑。
李岫皺眉道:“一頓不吃餓不死,打死惡廚換良廚,朝廷可以承擔這個損失。”
“話不能這麼說,”韓朝宗笑道:
“財政看重的是收支平衡,以當下來說,朝廷還真就不願承擔這個損失,會導致收支失衡,這是總賬,總賬的難處就在於,每一筆小賬都不能出問題,陛下算的是總賬,四郎看的是小賬,這就是區別。”
李岫這個人,你不能說他沒能力,他的一些錯誤想法,完全取決於沒有將他放在那個位置,如果讓他去戶部,他也不會太在乎什麼面子了。
賬上沒錢,就是最大的沒面子。
他的衛尉寺,是特麼一個花錢的地方,所以他習慣性的思維裡,沒想過怎麼去搞錢,跟著李林甫學了那麼久,也沒學會,是因為他不喜歡算賬,密密麻麻的賬目看著頭疼。
老子走的路,未必適合兒子,李林甫當初也沒想當會計,只是大唐需要財政人才,才朝著這個方向鑽研了。
李岫無奈的搖了搖頭:
“人善被人欺,那幫土財主必然使壞,你們瞧著吧。”
因為李林甫曾經稱江南集團為士不士、商不商,再加上惡錢的事情,李岫對江南集團非常看不慣,常稱之為土財主。
而朝廷之所以要懷柔,是因為那邊抓著長安的命脈:糧食。
“看你對他們怨氣這麼大,將來秋後算賬,你去吧,”李琩笑道。
李岫一愣,我擦,讓我去殺人?那我豈不是很危險?
“怎麼?有膽子罵,沒膽子殺?”李琩笑道。
李岫嘴角一動:
“臣願往。”
李琩微笑點頭,朝廷今後對江南的政策,是要引導他們往入仕方面走,斷了他們與商業上過於緊密的聯絡,這叫堵你的後門,給你開啟前門。
如果在入仕一途可以清晰的看到希望,江南士族集團也不願意扎到生意場中。
讀書可不是為了做生意,大唐沒有橫渠四句,卻也知修⾝齊家治國平天下。
“選誰去,朕就不考慮了,交給裴公,”李琩道:
“不要讓這些行首去,從他們下面挑人,要膽大心細的年輕人,去之前,朝廷要好好考量,就以商人那一套來對付江南那些人,讓他們沒話說,誰讓朝廷吃虧,都記清楚了,朕跟講道理的人講道理,跟蠻橫的人比蠻橫。”
裴耀卿微笑點頭:“臣會安排妥當的。”
外面那八個布衣,看起來是沒辦法見到李琩了,正當八人被遣退之時,薛和霑突然湊過來在李琩耳邊低語幾句。
李琩點了點頭。
隨後,薛和霑下去將任令方給單獨留了下來。
其他如王元寶等人,頓時流露出豔羨的表情,很顯然,八人之中,今後任令方的地位,會比他們高出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