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得下。

劉邦不像盧綰。

他不至於在享受了富貴之後便心高氣傲再也放不下身段,如今的他,還是一如年少時行走於鄉間的草莽性子。

落難時從來不在乎面子,該低頭就低頭、該陪笑就陪笑,絕無任何遲疑!

要不然憑什麼他劉邦是老大?

憑什麼他劉邦能夠服眾?

能屈能伸,方為丈夫!

對面坐著的幾位南海郡官吏也確實吃這一套,畢竟劉邦也曾是一方梟雄,令其低頭認錯、賠禮道歉,倒也不失為一件得意之事,眾官吏彼此對視一眼,皆是面色稍霽,為首那中年文士斂起面上陰雲,擠出一道淺笑,拱手回禮。

不過話說到這份上,再費勁口舌也沒有多大作用了,聯合抗漢之事是否能成,只看這幾位官吏的商議結果了。

再度做出兩句空口承諾便離了官衙,劉邦幾人翻身上馬,沒心思閒逛,只打算回昨夜落腳歇息的驛站等訊息。

為了表示誠意,他們空手而來。

別說兵刃了,就連甲冑都未曾披上,座下的戰馬還是沿海關隘送的。

滇馬矮小,不過卻勝在便於操控、秉性溫和,周勃雙腳垂在馬腹上。

轉眸,瞥了一眼旁側還在氣頭上的劉邦,正好瞧見盧綰面色難堪、眉飛色舞地在給自己使眼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也沒法,只好甕聲甕氣安撫道:

“沛公,事實上這些人能坐下來聽完咱們的要求,這就已經算是成功了一半,若不是心存反意又怎會如此呢?”

“是啊,大哥!

他們只怕正在犯嘀咕,我出言激他們一激,說不準正巧撞上他們心坎!”

盧綰見狀也連忙出聲為自己辯駁。

劉邦沒理會這倆兄弟的說辭,面沉如水,轉頭看向自己的首席智囊張良:

“子房,你瞧這事可有迴旋餘地?”

正垂頭撫摸著馬背鬃毛的張良動作一頓,沉吟片刻後頷首低眉應聲道:

“沛公,周勃所言不無道理。

觀此情形,南海三郡對漢朝必然也不是誠心歸附,只要漢軍在覆滅楚國之後作出興兵南下的跡象……不,不!只要有稍許風吹草動的謠傳,屆時,良便有把握藉此機會鼓動‘合縱抗漢’之言!”

“北邊還沒訊息傳來……”

周勃低聲回了一句:“吾等可有得等了,會稽郡破少說也得一月有餘。”

這不是說笑,一個月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畢竟會稽郡佔地之廣也實屬不凡,光是數萬大軍從北至南走一遭都得近一旬的時間,更何況要攻城掠地呢?

楚軍雖只有一郡之地,但若是不論戰鬥力的話,好歹還能聚兵十萬有餘,便是十萬頭豬,抓一個月也抓不完吧?

不僅僅是周勃,其他幾人也是這麼認為。

劉邦微微頷首,臉上殘留的陰霾總算一掃而空,輕笑著應道:“既是如此,乃公便趁機去會一會這南越之地的牛鬼蛇神,好叫他們知道乃公來矣!”

似乎是口頭上出了之前低三下氣賠禮道歉的惡氣,他不由得仰頭朗笑,頗有幾分渾不吝的感覺。

可卻引來道旁往來的黔首一道道好奇的打量,這些遷徙至此幾十年的‘南越土著’已經很久沒見過北方中原之人的服飾了,更別說還是突然顛笑的中原人。

這一道道目光落在身上,饒是以劉邦的厚臉皮也不由老臉一紅,環顧四周,清咳一聲,夾著馬腹催馬加速。

……

“李公,您覺得……”

之前的小殿內,這群南海官吏還未散去,場面一時間有些凝重與沉悶,半晌方才有官員試探性地出言問詢。

‘李公’高坐於主位之上,神色並不平靜,好似在盤算著什麼,聽見同僚問出這話,卻是回過神來,搖搖頭道:

“這難道是老夫能夠做決定的嗎?

南海郡是任公、趙公畢生心血,若是輕舉妄動,稍有差池,你我幾人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託付重擔的任公?

況且此事牽一髮而動全身,趙公可還在咸陽呢!爾等動之前可曾考慮過他的安慰?便是要動,那也得悄悄去信咸陽與趙公通氣、伺機迎回趙公再說。

更何況三郡之地並非鐵板一塊!”

言及此處,李郡守面色微黯,嘆了口氣。

任囂雖是南海三郡的郡尉,可這位置又不是禪讓制度,豈是說傳給誰就傳給誰的?除了南海郡這個趙佗的基本盤之外(趙佗曾為南海郡龍川縣令),象郡、桂林二郡的郡守可是一直不太服趙佗,態度曖昧,屬於是‘聽調不聽宣’。

李郡守想替另外兩郡做主?

不亞於白日做夢、天方夜譚之說。

“兵貴神速,怎麼能如此呢?從咸陽至南海,一南一北,相隔萬千群山,一來一回需要多久?恐怕漢皇大軍兵臨南海龍川城之時,趙公還未能回信吧?

更何況,李公何出此言?您是郡守,又是趙公託孤之人,若是連您都不能做決定,還誰能夠替南海三郡的渺茫前路做出抉擇呢?還請您不要推辭!”

未等李郡守話音落下,便聽見有人出言‘吹捧’,雖言語諂媚,但不知為何卻讓李郡守本就不佳的臉色愈發難看。

‘李公’橫眉冷對,一雙蒼老鷹目直勾勾地盯著開口那人,誰料那人竟然也不怵,依舊笑得諂媚,只不過看見此情形,誰都能看得出此人笑裡藏刀之意。

殿內眾官面面相覷。

神仙打架,他們可不敢摻和進去。

李郡守超然地位,不僅是託孤老臣、先郡尉任公之友、現任郡尉趙佗亦以長者禮相待,更是趙佗長子的授業恩師、眼瞅就是南海三郡的‘三朝老臣’。

而被稱為呂嘉的人也不簡單,年紀輕輕便深得趙佗信重,任番禺令,又能討得趙佗長子趙胡的歡心,在南海郡年輕一代官員裡是獨一檔的存在,隱有‘少壯派之首’的威勢,一時間風頭無兩。

能在這坐著的人,能有幾個是易於之輩?哪裡看不出這是呂嘉代表的‘少壯派’藉此機會向‘老舊派’發動挑釁呢!

李郡尉輕捋長鬚,輕蔑一笑:

“呂嘉,你也用不著擠兌老夫!此事老夫做不了主,你——更做不了!”

針尖對麥芒,可呂嘉卻面色不變,笑容依舊掛在那張年輕的面龐上……

一眾官吏默默不語,心裡卻沒底:

外面的紛紛攘攘尚未分出定論,自家裡面卻又掀起了波瀾,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