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郡,吳縣,漢軍入城。
大纛招展,城頭變幻大王旗。
楚地,自此姓了漢。
“哆、哆、哆……”
敲擊桌案的聲音迴盪在大殿之上。
殿陛之下,眾將隨列兩側,一道道灼烈崇敬的目光落在上首那位在甲冑上披墨色長衫的身影上,呼吸逐漸加重。
楚國王宮,漢皇高高階坐。
這是作為征服者最暢快的時刻!
更何況,如今已經算是天下一統。
如何能叫他們這些當之無愧的‘開國元勳’們不為之顫慄興奮呢?封候拜將之日近在眼前,封妻廕子之時為之不遠!
“爾等覺得,劉邦一伍欲往何往?”
章邯垂著眸,語氣寡淡。
如此模樣,恐怕是任誰都看不出他此刻心裡的志在必得,只當隨口而言。
范增當初送劉邦上船後,做得很絕,常人只知道這支從泗水來的義軍出了海,而具體知曉這支艦隊去向的人卻都被他送下去陪項羽了。眼下范增一死,漢軍竟然沒有任何有用的訊息了。
“陛下,劉邦不過草莽匹夫,手中更只有區區萬餘兵卒,管他們那麼多作甚?說不準便化作了海中大魚的口糧,就算能脫逃而出,又能有何作為?”
“若是他去尋瀛洲、蓬萊之仙島也就罷了,可若是有膽再踏入九州之地,卑將願為陛下踏平他們!”
眾將之中不少人不以為意。
甚至有心思出言打趣,大包大攬。
畢竟在此世,章邯力挽狂瀾、痛擊項羽、又屢屢挫敗敗諸國聯軍,自劉邦出道以來,根本沒有多少出彩的戰績。
而在坐的諸將,誰不是久經沙場?
不將此人放在心上也實屬正常。
可章邯卻沒有這麼輕鬆。
劉邦也就罷了,放眼歷朝歷代開國帝王之中,也算是中規中矩,文不如唐宋二祖,武不如成吉思汗與朱元璋,就連氣運也比不上他自己的後代——大魔導師劉秀,唯一值得稱道的可能只有人格魅力與厚黑之能了,可韓信和張良卻不一樣,這倆人的能力在五千年裡都是第一流人物,哪怕進入武廟都是絕頂的人傑,一個是武廟陪祀姜太公之畔,一個是兵家四座大山(韓白衛霍)之一,若是章邯不加以重視,稍有疏忽,說不準還真能被他倆輔佐著劉邦再次東山再起啊……
“去查,寡人一定要知悉他們的動向!”章邯深吸一口氣,沒將眾將的話放在心上,還給他們指出了一個方向:“范增給劉邦安排退路時,必然繞不開項氏……項氏若是不願開口,寡人相信楚地有不少貴族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
上萬人的動向,哪怕范增沒有告知其他人,但總歸是瞞不住的,當楚人都是瞎子、蠢貨嗎?
“陛下,卑將願為陛下分憂,此事請交於卑將!”
殿壁之下一人快步出列,信心滿滿。
章邯抬眸,著眼望去,卻不是自己熟悉的將領,而是從王離手中調來的一員驍將——涉間。
當初為了培養中層將領、聯絡與眾將的感情,他曾去信楊熊、王離兩位,請他們舉薦一二戰將(詳見第八十五章),而彼時已經懾服於章邯的王離便將自己的左右臂膀蘇角、涉間舉薦給章邯,以表達自己的忠心。
二將來到章邯身邊後,一直沒能立下足以為人稱道的顯赫戰功,眼瞅南北梟雄被勘定、六國舊地俯首稱臣,將來還有多少戰功能落下?這誰也不知道!怎能叫他們不心急呢?
見涉間動了,蘇角反應最快,緊隨其後,出言請命。
不僅是他們,還有不少人有這樣的心思。
尋到劉邦的去向只不過是小功,不足為道。
可接下來若是要對劉邦用兵,首選將領無疑得是最瞭解情況的人,這才是重頭戲,拿下劉邦一伍所能得到的戰功可不少啊!
感受著一道道渴求的目光,章邯神色不變,目光落在最前方兩人身上:“涉間、蘇角,此事便交由你二人!”
“唯!”
兩人轟然應諾,彼此對視一眼,皆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激昂戰意。
……
“劉邦一伍走了已有數日,陛下既然心有忌憚,註定不會留給你我二人太多時間。”
“若是尋不到蹤跡,耽誤了陛下的大事,讓劉邦死灰復燃,吾等百死難辭其咎!”
涉間低語喃喃,蘇角卻並沒有被嚇到,粗獷鎮靜的聲音緊隨其後:
“海域無邊無際,似乎與天穹同出一處,劉邦想走,必然需要一個方向!”
“東、北、南……”
“哆哆哆!”兩人的對話被敲門聲打斷,屋外,新買來的僕從恭敬道:“主家,屈氏派人來送了個口信:聽聞將軍受陛下令,在尋找叛軍下落,他們願意冒著得罪項氏的風險結好將軍……劉邦入海之日,近海有漁民打魚時曾見數十艘大船乘風破浪,往南面而去。”
屋內,兩個尚未卸甲的將軍面面相覷,神色中卻並沒有喜意,有的反而是一臉凝重的神色。
沉默半晌後,涉間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眉宇陰翳,語氣卻很平和:“行,吾等知矣,取些財物贈與來人,勞煩他轉告他的主家:職責在身,不便拜訪,來日……定、有、重、謝!”
僕從領命而去,獨留兩人逐漸泛起冷意的眼眸。
……
“家主太冒險了!”
“這一舉動,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是涉、蘇二人不領咱們的情,豈不是要將底牌都掀與旁人看見?”
屈氏傳承有序、家學淵源,縱使經歷多年戰亂,也沒有幾個蠢貨。
只一眼便將厲害關係看得透透的。
晌午,漢皇才在楚宮內降下旨意;未入夜,屈氏就已上報了劉邦的動向。
這足以說明屈氏在楚地根深蒂固的統治力以及人脈,如何能不引人忌憚?
特別是當今天子眼下可就穩坐在吳縣楚宮之內,這位已經半隻腳邁入開國皇帝之列的漢皇,究竟強勢還是平和…
誰也不知道!
幾位家老將目光匯聚在家主身上,雖有不滿,可除了最初的幾句質疑之語後,卻再無其他動向,畢竟相較北方,南方的宗族制度才是更加根深蒂固。
“此言謬矣……”主位上的人輕笑出聲:“此二人,你們可曾瞭解過?他們身後靠山只有故主王離,入漢皇麾下將有一年矣,可論功績卻依舊是平平無奇,這足以看出漢皇對二人並不重視,不過是為了削減王離在軍中勢力,這才將他們調在帳下聽命……聽聞此次,是旁人看不上這點功績,這才被他們撿了便宜……身無戰功、不得存進,嫡庶有別、處處受到壓制,若是你們被如此打壓,是否會心生怨恨呢?”
眾族老默然,順著家主的思路看去,好似確實如此。
漢庭內部貌似也沒有明面上這麼強大,更不是鐵板一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我們屈氏……不,不僅僅是屈氏,包括景、項之流,作為舊楚貴胄、帝高陽後裔,必然深受漢家皇帝的忌憚,眼下想要出將入相估摸著已是天方夜譚之事,起碼要三代之後,漢皇才可能會對吾族放下戒備……可三代之後,誰還能夠識得吾族?諸位長輩,須知……想要延續家族,光靠底蘊和錢財可遠遠不夠,權勢才是保住家族富貴綿延的基礎!”
“家主,您的意思是……”一白眉長者抬眸,眼神中閃過一絲瞭然。
“誰家有知書明理、識大體、懂方寸的庶出女子?待此事過後,開國定爵事畢,若是他們識相,倒是可許給他們二人做妾,不要聲張,悄悄過門,畢竟也是開國元勳,不算辱沒了吾屈氏門楣。”主位上那人淡然開口,圖窮現匕。
“妙啊,妙啊!他們二人‘寄人籬下、受盡屈辱’,眼下受我屈氏恩惠,既能夠迎娶佳人,又升遷有望,怎會不感激?”
族老笑著迎合。
在屈氏眾人眼裡,涉間、蘇角兩人的功勞還不配位列朝堂中樞,最大的可能就是受封個郡守之位戍守一方。
這或許不符合涉、蘇二人的利益,可卻正是楚地貴族想要的:扶植傾向自己的勢力掌控楚地,藉此來保證族中權勢。
“此事畢,找個時間見見兩位將軍,也好……聯絡聯絡感情!”
家主一錘定音,一眾族老也面露滿意之色。
不過當然也有不和諧的聲音,白眉族老雖面帶笑意,可卻勸道:“家主,此事宜早不宜遲,我們的手尾並不乾淨,漢皇初來乍到或許難以察覺,可那些個老友卻不一樣。我們或許已經被察覺到了,又或者……他們也是如您這般打算啊!”
他們知道章邯對各國舊貴族心生忌憚,除了少數能夠當作‘風向標’和‘面子工程’的特殊貴族,其他大部分都不會委以重任,因此不會在事情未定之前便迫不及待連結彼此關係……細水長流,貴族的傳承基本都是以十年乃至百年為基礎單位,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可眼下涉及競爭……
耽誤不得!
“族老所言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