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濱，陰雲滾滾，風起浪湧。
海浪扶鵬翅，天風引驥髦……在大自然的偉力面前，人類是如此藐小。
劉邦滿頭虛汗，在曹參與周勃的攙扶下從爵室甲板上爬起，心有餘悸地望向窗外，那近在眼前的風暴雖在逐漸遠去，但殘留的餘威卻依舊籠罩在這支‘遠航艦隊’上空，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一抹恐懼與後怕，甚至……還有一絲絕望。
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有多久才能抵達南越，更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會遇見幾次這樣的風暴。
自會稽揚帆始，二十八艘始皇巡海時的座駕，足足十丈高的巨船，在這近十日的航行中，已經摺損近半，只剩下十七艘。
四成的傷亡，這是一個非常恐怖的數字，若是在岸上，他們這支信念並不怎麼堅定的義軍早就一鬨而散了。
可即便在海中，依舊是動亂不斷。
好在劉邦等人也不是吃素的，在苗頭出現的第一時間就派樊噲、盧綰等心腹領沛縣老卒控制住了裝有補給的幾艘船。沒有補給，在大海上漂泊無依，誰會傻得拿命去搏那虛無縹緲的出路？如此才控制住人心，讓艦隊沒有鬧出大亂子。
劉邦一把老骨頭快被顛散架，被攙扶著來到桌案前坐下，在地上凌亂的書簡中拾起畫有地圖的帛巾，卻想起自己看不懂海圖，立馬想到近來一直在研究海戰的韓信，往日也是他這大將軍配合嚮導來引領艦隊航行方向。
可他左顧右盼，這才發現沒看見韓信的影子。
“韓信呢？韓信去哪了？可別被風暴卷下了船，快去尋他！”
“唯！”
周勃轉身，剛想推門而出，卻沒想到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不用，不用！沛公，我在這呢！”
那人衣襟溼漉漉，披頭散髮好不狼狽，眼看就要被撞倒，好在被一臉驚愕的周勃扶住。
這不是韓信，還能是誰？
他捧著一卷竹簡，搖搖晃晃地在那訕笑。
“你跑出去作甚？”
劉邦沒好氣地笑罵道：“乃公還以為你要去海底喂龍呢！”
眾將十分給面子地笑出聲來。
“多日辛苦險些毀於一旦，實在不忍啊！”
韓信也跟著笑，卻揚了揚手中的竹簡。
劉邦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這是什麼：“海戰之法？”
“然也！”韓信頗為自得。
歷數前朝千年以降，天下善戰者不計其數，哪怕內裡自傲如他，亦不得不承認能與自己不相上下者不下一掌之數，可這些人精通的都是陸戰，最多也不過是擅長江河湖海的水戰，可能夠通曉、鑽研海戰的將領，這千載以來也不過他韓信一人吧？
‘即便無法以善戰者之名流傳史冊，可吾已能夠憑藉這天下第一本海戰之法，於昭昭青史之上書寫吾之名諱！’
著書立傳，誰人不想如此？
韓信心潮澎湃，這對於他而言，已經是這連日陰霾中難得的好訊息了。
劉邦當然不知道面前這位被自己忌憚的‘大將軍’在想什麼，他只是心中微嗤，笑著攤開海圖：“先別擺弄那個了，且來看看，吾等這是到了何處？距離南越之地還有多遠？”
韓信湊上前，腦海中回憶起一路上的礁石與島嶼，手指沿著海圖的海岸線劃過，最終落在南海郡最東端的一個角落。
一眾將校見狀紛紛上前，神色皆是欣喜。
“這是、到南越了？韓將軍，你沒看錯？別讓吾等白白欣喜一場！”
“錯不了，此前吾等進入風暴前所窺見的東方陸地應當就是《尚書·禹貢》中所言：‘島夷卉服，厥篚織貝’中的‘島夷’之地了。”
那片海岸線綿長，一眼望不到邊際，如果不是尚書中的那座大島，那又是哪片陸地能夠與九州隔海相望呢？
蓬萊、瀛洲嗎？
哈，韓信向來是敬鬼神而遠之，相較於虛無縹緲的尋仙訪道之說，當然還是《尚書》中的記載更為可信一些。
見韓信語氣篤定，甚至引出典故，眾將也沒有繼續質疑。
畢竟他們之中除了張良與出身富貴的呂澤、呂釋之兩兄弟外，其他人最多也不過是粗通文墨之輩，怎好意思說話？
劉邦被眾將流星拱月般圍在中間，捧著海圖怔怔，雙目落在其上，花白的鬚髮都在顫抖，半晌才咧嘴大笑：
“乃公也算熬過來了，也算……熬過來了啊！！！”
這句話彷彿揚眉吐氣，一口吐出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畢生慪氣。
不過是一平常之言，旁人並沒有放在心上，可眾將之中卻有兩人不約而同地蹙起了眉頭。
張良、韓信！
聽這語氣，沛公是受夠了海上的顛沛流離，想在此地便登陸？
‘兵貴神速！陸地步行至番禺縣（南海郡郡治，南海一尉治所，今廣州）太過緩慢……’
‘兵卒久經壓抑，這一路上怕是會橫生事端，若與土著、駐軍發生衝突，怕是不利於南越與吾等合作之事。’
“呂澤、呂釋之何在？”未等兩人思慮完，劉邦便已經開口了。
“卑將在！”
容貌相近的兩人應聲而出。
“命你二人領四艘戰艦，充作先鋒，朝西南沿岸而去，若果真踏入南海郡，當即刻登陸，尋當地治所言明情況……”
劉邦有自己的考量，此二人是外戚，在身份上能夠代表自己，並且出身不差，知禮節明事理，在一眾粗魯莽夫之中，算是除張良之外最好的‘使節’。
可惜卻被張、韓兩人開口打斷：
“沛公不可啊！”
劉邦微愣，看著幾乎同時開口的兩人，愕然道：“有何不妥？”
可待二人說明緣由後，他卻是笑著搖頭，像是在打趣般說道：“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連百外之兵，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可論人心把控、交談結友，汝二人相較吾卻是弗如遠矣！”
“大兵壓境，爾等是欲戰否？若無誠意，如何取信於南越三郡？且將兵馬留於邊境，吾帶三兩親信輕車簡行，去見一見主事之人，搖動三寸之舌，必然能夠令南海三郡之人心甘情願合作！”
劉邦很自信，不過他也確實有自信的本錢，只要他想，即便是傲慢如項羽這樣的貴族，也樂意與他結拜為兄弟。
這就是他劉季獨特的人格魅力。
……
“泗水劉邦？合作抗漢？”
南海郡治，番禺縣內，某人一臉愕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