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驟雨傾盆。

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無數渾濁水花,恰似萬千珍珠迸散。

玄鐵重劍“錚”地一聲插入青石,濺起三尺水花。楊過負手立於劍側,青衫獵獵。

他目光如電,掃過在場眾人,最終定格在左冷禪狼狽的面容上——

那被雨水打溼的散發貼在臉上,更顯得這位五嶽盟主此刻的窘迫。

“左掌門,”楊過聲音不疾不徐,卻讓周遭雨聲都為之一滯,彷彿連天地都在傾聽,“五嶽劍派號稱名門正派,卻連讓人把話說完的涵養都沒有麼?”

說這話時,他眸光冷冷掃過正邪兩道群雄。

雖未指名道姓,卻讓在場正邪兩道的高手俱覺面上無光。

左冷禪半邊臉尚火辣辣作痛,正欲反唇相譏,忽見武當宋遠橋踏前三步,道袍在雨中獵獵作響:“楊少俠,方才龍姑娘所言蒙古大軍之事,還望詳述。”

這一問正中要害。

場中霎時鴉雀無聲,連韋一笑這等狂傲之徒也收起冷笑,青白麵皮上浮現凝重之色。

嗡!

龍吟炸響,一道青光劈裂雨幕!

“邪魔授首!”滅絕師太的厲喝與劍嘯同時炸響。

倚天劍竟似活物般吞吐寒芒,使的正是峨眉鎮派絕學“金頂九式”中最狠辣的“佛光普照”。

劍鋒過處,雨珠尚未觸及便爆成白霧,劍勢如虹,劍氣未至,凌厲勁風已吹得楊過衣袂翻飛。

“師太不可!”丘處機拂塵急揮,卻只掃到滅絕掠過的殘影。

眼見劍鋒及喉,楊過卻紋絲不動。

就在劍尖距咽喉三寸之際,他右手倏地抬起,食中二指如拈花般輕輕一夾——

“錚!”

清脆的金鐵交鳴聲響徹山谷。

倚天劍竟被他以血肉之軀生生夾住,劍身劇烈震顫,在雨中迸濺出點點火星。

全場駭然,未料到楊過年紀輕輕,內外功夫已臻至如此境界。

滅絕師太瞳孔驟縮,只覺劍上傳來一股綿密陰柔的勁力,如長江大河般層層湧來。

當下急運峨眉九陽功相抗,卻見楊過指尖真氣忽變,由陰轉陽,由柔轉剛,初時若春蠶吐絲,繼而似驚濤拍岸,最後竟化作熔岩般的灼熱,層層遞進,實難人力所能相抗。

楊過劍眉微皺,知其是想與自己比拼內力。

他不願將其重創,指間勁力一吐,倚天劍“錚”地一聲倒飛回滅絕腰間劍鞘。

這一震之威,竟將方圓三丈的積水震成環狀水幕,群雄皆驚。

周芷若驚呼,“師父!”正要搶前,忽見楊過左掌已挾風雷之勢拍出。

這一掌去勢之快,竟在雨中扯出一道白練般的氣浪,掌風所過之處,雨線盡數倒卷,在滅絕師太眼前凝成一道透明水牆。

滅絕師太瞳孔驟縮,倚天劍尚在鞘中嗡鳴,那凌厲掌風已吹得她額前白髮根根倒豎。

這老尼一生歷經百戰,此刻卻連抬臂格擋都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手掌在眼前急速放大。

“師父小心!”周芷若的尖叫刺破雨幕。

掌風壓頂的剎那。

滅絕師太下意識閉目,耳畔只聽“嘭”的一聲巨響,預想中的劇痛卻未降臨天——

那手掌竟在毫釐之間硬生生收住。

餘勁化作狂龍衝向宮牆,“轟”地炸開丈許缺口。

滅絕顫巍巍睜眼。

只見楊過手掌凝在距她太陽穴三寸之處,身後大光明宮的漢白玉宮牆上,赫然印著一個深達尺許的掌印,蛛網般的裂紋自掌印中心輻射開來,碎石飛劍,擦過她耳際,在蒼老面頰上劃出血痕。

雨滴打在滅絕慘白的臉上,她這才發覺僧袍後背已然溼透,居然是嚇出一身冷汗。

“這一掌若打在師太頭上……”楊過緩緩收手,指尖殘留的真氣將雨滴震成氤氳白霧,“您說會如何?”

他聲音很輕,卻讓方圓十丈內的雨點都為之一滯。

滅絕臉色鐵青,握劍的指尖微顫。

這位縱橫江湖數十載的峨眉掌門,此刻羞怒交加,踉蹌後退兩步,被周芷若扶住才未跌倒。

小龍女飄然上前,素手輕按楊過手臂:“過兒,莫要傷人。”

雨幕中,這對璧人白衣青衫並肩居於一處,衣袂飄飄,恍若神仙中人,讓滿場殺伐之氣為之一清。

楊過略前於小龍女,向她展顏一笑,轉頭環視四下,朗聲道:“諸位,現下可否聽楊某一言了?”

急雨如注,丘處機手捻銀鬚,沉聲道:“楊少俠但說無妨。”

他目光如電,環視群雄,“諸位且看在貧道薄面上,容楊少俠將蒙古軍情道個明白。”

這位全真耆宿雖非聯軍統帥。

然。

其人德高望重,在武林中素有威望。

此言一出,場中頓時肅靜,唯有雨打青石的滴答聲,襯得氣氛愈發凝重。

楊過鳳目含威,雨水順著他的輪廓滑落,更顯得眉目如畫。他朗聲道:“三日前,丐幫弟子在崑崙北麓發現蒙古鐵騎蹤跡。先鋒三千,已渡黑水河。”說到此處,他聲音微沉,“郭大俠與喬幫主率三百精銳前往阻截,至今……音訊全無。”

“阿彌陀佛!”空智禪師手中禪杖一震,銅環在雨中錚錚作響,“楊少俠此言當真?”

楊過沉聲道:“楊某絕無半句虛言。”

武當七俠聞言,俱都變色。宋遠橋上前一步,雨水順著道冠滴落:“楊賢侄,郭大俠臨行前可有交代?”

左冷禪忽地冷笑一聲:“好個巧言令色!”他披頭散髮,狀若瘋魔,“楊過,你與魔教沆瀣一氣,編造這等危言聳聽之言,究竟意欲何為?”

宋遠橋一聲斷喝:“左冷禪!”武當綿掌在雨中劃出半圓,“你三番五次阻撓正事,究竟意欲何為?”

滅絕師太倚天劍青光隱現:“宋大俠此言差矣!魔教奸猾狡詐,左掌門有所疑心,何錯之有?”她雖方才受挫,此刻卻又咄咄逼人:“況且,蒙古大軍若真至,為何獨獨你二人知曉?”

楊過劍眉緊皺,暗自後悔方才手下留情。雨打兵刃,錚錚作響。

小龍女素手輕抬,帷帽輕紗微漾:“過兒所言句句屬實。黃幫主在落月谷……”

“住口!”丁敏君厲聲打斷,“妖女也配提黃幫主?”

楊過眸中寒光一閃,衣袍無風自動,嚇得丁敏君身子一縮。

這時,他身後傳來一道沙啞嗓音:“楊少俠所言,千真萬確!我明教探子三日前便已發現蒙古斥候蹤跡!”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大光明殿內緩步走出一位青衫文士。

此人面色蒼白如紙,嘴角猶帶血痕,顯是重傷未愈,卻仍強撐著挺直腰背,步履沉穩。

“楊逍!”

滅絕師太與殷梨亭同時厲喝出聲,二人眼中怒火如熾,長劍已然出鞘。

滅絕師太手中倚天劍青芒暴漲。

殷梨亭的利劍亦是寒光凜冽。

原來這青衫文士正是明教光明左使楊逍。

他與這二人皆有深仇:當年楊逍曾擊敗滅絕師兄孤鴻子,致其鬱鬱而終;又曾擄走殷梨亭未婚妻紀曉芙,令其抱憾終身。

此刻仇人相見,自是分外眼紅。

楊逍卻對二人怒視恍若未見,只是向楊過微微頷首,繼續道:“蒙古鐵騎來勢洶洶,其先鋒已至崑崙北麓,後有大軍跟隨,若我等繼續在此廝殺,只怕……”話未說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青衫前襟,身形搖搖欲墜。

韋一笑見狀,身形一閃已至其身旁,伸手扶住:“楊左使傷勢未愈,何必強撐?”語氣中滿是關切。

楊逍勉強一笑,拭去嘴角血跡:“事關武林存亡,楊某豈能坐視?”

“爹!”

一個身著粉白羅裙的少女從殿內疾步奔出,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楊逍。她杏眼含淚,聲音哽咽:“爹爹!您傷勢未愈,怎能這般逞強?”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楊逍與紀曉芙之女——楊不悔。

楊逍輕撫女兒髮絲,蒼白的面容上浮現一絲溫柔:“傻丫頭,爹爹沒…唔……”又是一陣劇烈咳嗽,鮮血自指縫間滲出。

他雖在殿中療傷,可對外邊的事,絕非是不聞不問,得知楊、龍二人這般被人刁難,不待傷愈,便出來作證。

然則。

他畢竟明教出身,此番出現,卻是讓場中氣氛往不利方面流轉。

而。

殷梨亭在見到楊不悔的一剎那,人已呆住,“曉芙……”

楊不悔聞聲,瞧了他一眼,不做理會,伸手相攙父親。

楊逍擺了擺手,目光如炬地望向正派眾人:“我明教雖與諸位勢同水火,但大敵當前,楊某願以性命擔保,蒙古鐵騎確已逼近光明頂。”

說著。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染血的書信,“這是日前我教探子拼死送回的情報。”

宋遠橋上前接過書信,藉著火光細看,臉色驟變:“不好!蒙古人此番來勢洶洶,先鋒軍後更有數萬大軍壓陣!”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宋遠橋與俞蓮舟相視一眼,俱是神色凝重。

韋蝠王雖是有傷在身,聲音卻依舊尖利刺耳,“可笑你們這群所謂正派,在此與我教廝殺,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滅絕師太冷哼一聲,倚天劍在鞘中輕顫:“魔教妖人,也配談什麼黃雀?”

“師太!”宋遠橋沉聲打斷,“此事關乎中原武林存亡,還望暫且放下成見。”

“宋大俠,非是貧尼不放下成見,而是……你怎麼知道,這書信上的內容,不是明教的權宜之計?”

滅絕冷笑連連,雖是在跟宋遠橋說著話,眼睛卻直直釘在楊逍身上,“貧尼若是所料不差,明教那幫邪魔外道,眼下必然出了事,不然怎的個個帶傷?

現在恰好出了這封信,當我等是三歲稚童嗎?”抬眸望向空智,“大師如何看?”

此番聯軍總指揮,乃是少林派的空智大師,他的態度至關重要。

“這……”空智此刻心頭如墜千鈞,武當、峨眉,哪一派都開罪不得。

他左右顧盼,望著各派掌門、長老之流,“諸位同道……意下如何?”手中念珠在雨中捻得急響。

急雨敲打著大光明宮的琉璃瓦。

空智那句“諸位同道如何看”懸在雨中,字字如鐵釘鑿入青石。

數千道目光在雨幕裡交織,仇恨與驚疑沉浮不定。

“貧尼以為——”滅絕師太劍穗上的雨水凝成冰珠,話音未落,一聲暴喝炸響山谷:“夠了!”

丘處機大步踏前,道袍在風雨中獵獵作響:“老道三日前已得黃幫主飛鴿傳書!”

他目光如電掃過眾人,“念在剿滅魔教大計未成,這才按下不表。如今生死存亡之際,爾等還要自相魚肉麼?”

馬鈺垂目捻鬚,默然不語,青玉拂塵上的雨水順著流蘇滴落,在青石板上洇開深色痕跡。

楊過見全真出來作保,心知時機已至,但轉念想到全真教如今境況,心下不免一嘆,後朗聲道:“諸位若存疑慮,可立遣輕功好手往崑崙北麓查探!”玄鐵劍嗡鳴震顫,將周身雨幕震成環狀水霧,“郭大俠臨行前曾言,蒙古此番來勢洶洶,意在趁我中原武林內鬥之際坐收漁利。”

宋遠橋與俞蓮舟對視一眼,微微頷首。

宋遠橋上前一步道:“楊少俠所言極是。眼下當務之急,確應查明蒙古軍情。若真有其事,我等在此廝殺,豈非親者痛仇者快?”

左冷禪披散的長髮貼在面頰上,突然陰惻惻道:“宋大俠說得輕巧!魔教與我等血海深仇……”話未說完,丘處機拂塵橫掃,三根銀絲破空而至,擦著他耳際釘入宮柱,入石三寸!

“左盟主,”老道聲音寒似玄冰,“要不要老道幫你醒醒神?”

老道士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暴脾氣。

眼下。

見到左冷禪這廝還在這兒搗亂,那是一點都忍不了,是真準備動手。

楊過看在眼中,心下暗笑,後扭頭望向了滅絕師太。

滅絕師太倚天劍青芒吞吐,劍鋒上的霜痕卻在雨中漸漸消融,臉色卻是愈發的白。

“師父!”周芷若驚呼聲中,滅絕身形微晃。再抬眼時,老尼姑眼底血絲密佈,聲音卻出奇平靜:“空智大師?”

少林高僧手中禪杖銅環叮噹亂響。

他目光掃過武當綿掌蓄勢待發,掠過五嶽劍派刀光凜冽,最後停在明教陣前——

楊逍咳出的鮮血正被雨水衝成淡紅溪流,蜿蜒漫過青石板縫。

“阿彌陀佛……”空智長嘆聲穿透雨幕,“老衲提議,各派遣精銳二十人,隨老衲親探黑水河!”

聞言。

崆峒五老中的宗維俠突然冷笑:“大師莫不是要……”

話音,戛然而止。

唰!!

楊過玄鐵劍凌空一劃,三丈外的滴水簷應聲斷裂,轟然砸在宗維俠腳前半尺。

“兩個時辰。”楊過收劍入鞘,雨水順著劍鍔龍紋滴落,“若見不到蒙古狼煙——”他目光如刀刮過宗維俠麵皮,“楊某親自給崆峒派賠罪。”說話間,扭頭環視群雄,神色冷俊。

他心憂郭靖安危,實在不願在此處耽擱時間。